好在宋知濯先醒過來,斜目望一眼楚含丹,嗓音幹澀而別扭,“你先回去吧。”


    言訖他便踅到案桌前坐下,垂眸盯住自個兒交疊在案上的雙手。明珠則在長亭下看著這一切,直到楚含丹旋裙帶風地出來,似乎揚起一個勝利者的笑臉,倩裙纖纖、錯身而去。


    待明珠回首過來時,才想起這幾日的種種不對勁,方發覺一切似乎有跡可循,他倏淡倏軟的語句、倏遠倏近的眼神都像是一種昭示,而眼下,似乎正直指到真相。


    她看見他踅至案上坐下,大概是在等自己,於是她便牽裙而入,輕巧翩然地落在他麵前,凝視他,像凝視一本會晤難懂的經文。


    “你瞧見了,”終於,宋知濯鼓足勇氣抬眸起來,笑得比哭還曲折,“既然瞧見了,那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你、你,我要怎麽說呢?”


    上湧的酸楚梗住了他的喉嚨,揉絞的心痛令他無從說起。他準備好的千言萬語在這一刻都成了一紙空文,絕頂的記憶力在這一刻業已記不起每一個字,唯一記得的,是她嘰嘰咯咯的笑、她含波揉煙的眼睛、她裙間的每一個皺褶、她發上的每一縷清香……


    他在心內一百次暗調呼吸,重振旗鼓後,將兩臂展一下,引她看自己一身榮耀的朝服,“你瞧,我做官了,官居六品,……可是不夠。小時候,當我還是個閑散貴公子的時候,我就想著要考得個功名,入仕為官,但那種想法,怎麽說?不過是眾多男兒都有的一種淺薄普通的想法。這個想法第一次深刻起來,是在我躺在床上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明珠,你以為是太夫人與老二害的我嗎?嗬……,我以前也這樣以為,但躺了兩年,我才逐漸想明白,這一切是我父親造成的。”


    雙眸逐漸泛紅,頸上的經脈將他割得碎裂而猙獰,“是他的冷漠與自私縱容了他們!他們敢對我的馬動手腳、敢在我的藥裏下毒,就連下人們也敢忽視我、在我麵前毫不顧忌地羞辱我。都是因為他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的心裏隻裝著仕途官爵,我、我母親、甚至任何人都擠不進他心裏去!你懂嗎明珠?我是宋家的嫡長子、我是高貴無極的‘小公爺’,我不該受到這種待遇。所以那一刻,我就發誓,我一定要比他站得更高,我要他不得不看見我,甚至仰視我!”


    漸漸地,他緩出一個幹澀無奈的笑臉,又將頭低低垂下,終於憶起那些準備好的遣詞,“可這沒那麽簡單,他是二品重臣,位同副相,而我還隻是個區區六品。明珠,你大概不懂,在朝為官,要想步步高升,就得四麵逢源,難免就要去交際酬酢,這不單單是官員們一個人的事兒,連家中女眷也得如此。……可你不行,你沒有學識背景,你不懂琴棋書畫、品香插花、你甚至說不了幾句反而就要被她們笑話了去,你拿什麽幫我呢?我需要的……,是一個像二奶奶那樣家世不凡的閨秀小姐。”


    隨著落下的尾音,他的頭幾如枯敗的楊柳,已經垂到萬丈塵土中。眼淚喧囂而出,噠噠墜在他暗紅的衣袖,暈開一朵血淚的花兒。他以為他已經提前無數次預習好了心痛,然則在這一刻,依舊被一把三尺之錐紮得潰不成軍,淚水成了一支支敗戰奔走的逃兵,縱橫四躥。


    再一次揪心的寂靜後,響起明珠平靜如死水的聲音,“你千萬想清楚了嗎?”


    一陣洶湧喘息後,宋知濯抬起頭,臉上布滿交錯淩亂的淚痕,“我想清楚了,……我已經準備好了和離書,還有十萬兩黃金,替你擱在錢莊裏頭了,你拿著票根就能去取銀子。你可以去買個院子,再買幾個下人,吃穿不愁,就不要再回廟裏去了,她們對你不好,她們……。”


    他險些梗得窒息,沒法兒再往下說。望著他眼裏連滾如珠的淚,不知為何,明珠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隻有暫時麻木著的一顆心還想著提醒他,“我麽你不要擔心,什麽日子我都過得的。隻是你自己反倒要注意些……。”


    她腦子裏分明懸著許多話兒爭相踴躍,最後衝出口的隻是一句,“你千萬保重。”


    宋知濯鬥膽用淚眼窺她的臉色,始終是平靜得似煙籠水寒、如月如荒野。


    流香凝滯在這間屋子,霧沉沉的天色裏,二人對坐,直到吹破殘煙入夜風,一軒明月上窗櫳1。一扇窗扉“咯吱咯吱”細細搖響,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宋知濯終於起身,將幾扇檻窗輕輕合攏。


    爾後,他又踅到外間書案,翻來兩張撒花冷金箋小帖,推到明珠麵前,隻見上頭水漬斑駁,淚彌點點。雲上所書:


    “三春朝陽裏,初識娘子,夢魂離索。橫山遠黛,眼若綠水波,尺尺青絲、蕙草正青,寸寸芳裙、煙花旋落。隻恨春短、總把情長,無憑亦無托。


    爾今應怨我,三生同盟,空負輕諾。唯願此去,前程遙萬裏,再梳雲髻、翠峨不老,芳心不滅,眉目如昨。隻把前宵,拋雲散霧,一夢一契闊。”


    燭光搖曳不定,明珠逐字逐句看完,顫著手執筆在下處寫上自己的名字。她端詳一會兒,陡然覺得“顏明珠”三字,從未如今日,橫撇豎捺都是一把長弓,射穿了她的心。而緊挨著的“宋知濯”三字,又似更鋒利的冷劍,削著她的血肉。


    她想起偶時抄經,她在尾處署上自個兒的姓名,宋知濯在一旁看書,剔眼過來,也奪了筆勾上他的名字,並列一行,美其名曰“叫佛祖也記記我的功德”。


    不曾想,如今這兩個名字列在一處,是為了一段錐心的告別。


    呆滯片刻,她闔貼起身,想將它放進自己那個青灰的包袱皮內。誰料腳下像墜了幾千斤的石頭,舉步維艱,短短幾丈路走得如一生那樣漫長。


    才走了幾步,終於趔趄著跌坐到地上,幾如跌入一個寒冷的漩渦,驟然昏天暗地、烈烈風刮骨刺肉,麻木的心在這一刻似乎才遲鈍地感覺到疼。好似被一隻大手狠狠攥住、揉搓、擠壓、撕扯、撕成條條縷縷、燒作寸寸青灰、碾為泥屑粉塵,再一把揚出——灑下千萬滴眼淚。


    她坐在地上,心似寒冰,淚卻滾燙,眼中所見的一切皆隔著水層,立櫃、長案、檻窗、滿室飄搖的燈火都成了斑駁碎影,天旋地轉中,唯一清晰的是——一片片正在剝落的心。


    縹緲萬物裏,她隻聽得見自己的哭聲,起伏不定。同樣,宋知濯亦隻聽見這樣一種聲音,如鵷鶵所泣之悲鳴,鳳凰所訴之長哀。


    他一步步挪過去,跪在地上,由身後抱住她,混著她的哭聲,一千遍、一萬遍小聲地泣碎,“明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而明珠隻如一個孩子,咧開雙唇,眼淚無絕,聲音嘶啞,將鬢上的珍珠步搖晃蕩得似顛簸的萬丈紅塵,“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啊?……”


    同樣是一千遍、一萬遍。


    聲嘶力竭的哭聲中,她大概找不到答案,隻看到天似一塊扣下來的暗板,撳著她不斷墜落,她在裏頭旋裙亂摸,隻觸到冰涼的四麵孤牆,無光無門……


    漫長的一夜長如蹉跎不盡的年歲,明月照過所有碎夢幻影後,而今終於輪轉至此。透過明瓦照進這樣一扇離窗、一座斷室、一方悲帳、一對別人。桂香蕭索,梅香暗沉,隻有毫無聲息的沉寂,伴著明珠偶爾的啜泣。


    她是由宋知濯抱上床的,二人合衣躺著,他的胸膛抵著她的脊梁,一臂橫在她胸前緊握住她的手。寂靜中,宋知濯覺得自己的心寸寸漸老、縷縷成灰。


    “明珠,明珠……。”他呢喃著她的名字,手上一遍遍揉捏著她的手,萬言其中,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名字。


    明珠聽見了,將兜著萬千淚水的眼睛闔上,隻覺昏沉欲墜,漸漸地,就真跌進一個黑夢長鄉。


    夢裏是四方的迷霧,腳下隻見得方寸,像宋府花園內的大理石,晃眼,又像是揚州長巷中的布滿青苔的青石板,她已變作哪個四處尋家的小女孩,走了很久,巷中各有門戶,卻每扇門都緊閉無聲,前方的燈籠亮著隱約飄搖的光,她走過一盞、又一盞,徒勞無果,仍舊尋不見家門……


    再醒來,已是一個高熾烈陽的天,一連下了兩日的雨,今日卻格外晴明。院牆上撲著芳畫如屏的花梢碎影,月季常在、桂樹如昨、長亭依舊、木槿籬障,隻有外間一桌子的玉鱠珍宴冷如愁秋、色味腥沉。


    卻聞得有叮咣作響的碗筷之聲,明珠拖裙而出,原來是宋知濯坐在案前,鼓得滿腮,不停地夾了冷硬的食物往嘴裏塞,一見她,揚起一個蒼白枯敗的笑臉。


    “吃這個做什麽?”明珠亦笑,眼內微紅點點,卻不再能落淚,好像眼淚早於昨夜落盡,隻剩一種萬念俱灰的疲累,“你要是餓了,再叫人做了來就是。”


    他隻是不停地往嘴裏塞,搖首一笑,掃盡冷宴後,拔座起身,一副幹啞的嗓子低得如久病之人,“我今兒不上朝,要拿離書去交給父親除籍。”他頓一瞬,隔著幾丈望向她,啞笑一下,“從今往後,你就是自由身了,千萬記著,不論誰來問你,都要講與我無瓜無葛!記住了嗎?”


    “記住了。”明珠半懵半怔地點著下巴,付他一笑,“你且去吧。”


    說罷一個回首踅入內,一個跨門過庭院,老紅木的兩扇門扉,隔開天涯兩端。


    宋知濯懷揣合離貼,一路循北而去,亂紅飛花中,愁緒瀟瀟,他掩了麵色,踅入那院兒。瞧見宋追惗正在外間用早飯,一身暗紅朝服,身後榻上墩著官帽,長翅像兩條展開的陌路。不知為何,瞧見他麵前四五碟肴膳、牆下立著的丫鬟,驟然覺得他似富貴極樂中一個孤獨的行者。


    聽見動靜,宋追惗接過丫鬟遞過的手帕揩揩嘴,指給他座,“大清早的官服未換,來做什麽?”


    “兒子今兒告了假,有件事兒要去辦。”宋知濯並未入座,從懷內掏出冷金箋貼遞予他,“請父親過目,父親若無異議,便替兒子勾個姓名,兒子好拿到衙門去下籍。”


    丫鬟奉茶進來,又有四五個收拾案桌,卻聲息悄然。宋追惗呷一口茶,方翻開帖子細看,一雙眉越擰越深,“好端端的,怎麽要和離?我瞧著那丫頭雖然無甚家世,性子卻好。況且你二人又是患難夫妻,你身子不好時,還虧得她悉心照料,我瞧著你們也算和睦,怎麽就過不去了?”


    “正因如此,兒子才要和離。”宋知濯深行一禮,端正坐在下首,“父親見笑,兒子有些兒女情長了,景王雖是天命所歸,但兒子隻怕萬一。萬一事敗,豈不是要牽連一家?咱們一家同根同脈,骨肉難分,自不在話下。可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一個姑娘,是因為要救我的性命才嫁到我們家來的。她原本是個孤兒,無父無母,一生漂泊無依,嫁給我還沒多久,反叫我連累丟了性命,我心裏難忍,不如叫她去了吧,若他日我功成名就,再將她娶回來是一樣的。”


    宋追惗淡一笑,叫丫鬟拿來筆,果真屬上名字遞回與他,“十年夫妻百年修行,緣分二字,難循其道,你想得沒錯,可世間之事,尤為夫妻情分,倒不像那花開花敗自有規律。”


    他拔座起身,戴上官帽,腳步略遲,聲音裏仿佛含著化不開的愁緒,“你以為她會等你,或是你以為一切盡在你的把握之中,你以為以後總有機會。……其實不過是你自以為,人心易碎、世情多悲,哪能事事都如你願呢?”


    言訖,那一襲晦澀的紅步入豔陽之中,踽踽的步子不疾不徐,繞過太湖石,又過秋海棠。宋知濯其後望著,頓覺此秋蕭條。


    待他吩咐完明安帶了帖子以及婚書到衙門下籍後,又踅回自個兒院內,隻見風刮得滿院落葉,陽光將桂樹撲進窗內,樹蔭斑駁在明珠的半片衣裙上,離愁別緒如風驟去驟起。


    窗影內,她已經換了衣裳,天水碧的輕綃留仙裙,湖藍的縐紗掩襟褂,邊上所壓湛藍的邊兒,上繡連枝喇叭花兒。頭頂挽了半髻,胸前墜兩條粗長的麻花辮,其間用粉緞裹挾,幹淨清爽得未簪任何珠翠。


    宋知濯眼尖,一眼就望見她擱在案前的那個青灰色包袱皮,荏弱地似她來時那樣空蕩。這一刻,他灰燼寸立的心再度如玉爐內沉澱的香灰,反複被燒得更輕、更薄。


    他膽怯地站在長亭下,不敢進去麵對既定的分別。倒是明珠,望見他,便遙遙衝她招手。


    待他踞蹐踅進來,指他在對麵坐下,爾後是一長篇嗈嗈囔囔,“我今兒就走了,你,好好保重。……但我想勸你,以後再娶哪家小姐都好,別是二奶奶,他是你弟媳婦兒,你可別忘了。你不必擔心我,廟裏我大概亦是回不去的,但是我有力氣,替人家掃洗打雜的,總能混口飯吃。你的銀票我不要,倒不是辜負你的好心,隻是我一個姑娘家,獨身一人,身上銀子多了,反倒要惹是非招來不太平,但我拿了幾個碎銀子,在外頭租一間屋子總要用的。”


    她總是擅長在困苦饑寒中度日,宋知濯從不懷疑她頑強的生命力,可他還是幾近祈求地將銀票遞給她,“你帶著,若是怕惹麻煩,就買幾個家丁替你看家護院。”


    “你這才是考慮不周全,”明珠推過,唇上掛著一縷淺笑,眼中卻髹紅未褪,“我獨身一個,若是買來什麽歹人可不是引賊入室?縱然不是歹人,曉得我有這些錢,又是個姑娘家,沒有歹心也起了歹心,倒是沒錢還安心些,不招賊人惦記。況且,你囑咐我別同別人講我同你有瓜葛,若別人問我錢打哪裏來的,又去尋根覓跡,還不是要查到你頭上去。”


    緘默半晌後,宋知濯終於妥協地頷首,“那我送你出府,叫明安套了馬車,你要到哪裏,叫他送!或是叫他去給你置辦房子,一應家具總要辦的,吃的用的,都叫他去一塊辦了來!”


    十分吊詭,明珠居然“噗嗤”一樂,由眼眶內滾出一滴熱淚,釅釅將他眱住,透過他的眼,望盡一生一世,“你糊塗了,你若叫人明安送我又辦這些,叫別人看見,還不是說你舊情難舍,日後翻出這樁舊案來與你算賬,你就是八張嘴亦說不清。”


    他們所指的“別人”自然有差,但宋知濯不敢掉以輕心,隻得依言,送她至門外。裏間到外間數十丈,每踏一步,他便在心裏同她說一遍,“若我活著,一定再去接你。”


    一遍一遍,險些出口,“明珠,若我……。”


    他自行截住,明珠亦未追問,隻肩掛包袱同他揮揮手,旋裙一霎,淚雨潸潸。她的人在豔陽裏,心卻還被囚困在四壁暗牆間,話裏所說的“以後的日子”實則隻是暗淡一片。前方似乎有洶湧浪潮,而她的舵手將她棄在這方孤舟,她在殘酷的風浪裏獨自浮沉,不知明日該去向哪裏。


    包袱裏背著那張和離書,字字句句過目難忘,每一個字都是一根三寸鐵釘,將她釘死在命運的砧板。烏金懸於空曠的天上,分明是暖洋洋的,她卻覺得自己是被裹在秋風裏,瑟瑟發抖。


    她要去拉開那扇院門,誰料反被人推開,三寸高的門檻外,站著同樣背著粉緞包袱皮的青蓮,罩一件樸素不過的銀灰軟綢對襟褂、素靑白蝶裙。她深凝一眼明珠臉上縱橫的淚痕,將一張白綃帕塞進她手裏,錯身而進,“等我。”


    明珠回首,見她的袖在太陽底下若旋雁翻飛,滾滾的裙下掩著堅決的步伐。倏然,她又破涕為笑了,覺得自己如此幸運,生途慢慢前路迢迢、總算有人與之作伴。


    ————————


    1宋 柳永《鷓鴣天·吹破殘煙入夜風》


    78.  流產   風水輪流轉


    晴陽芳草之下, 二人和離之事就像棵無根蓬蒿,輕風稍帶便吹遍了宋府每個角落,青蓮聽見此信的一刻, 便自心內長歎一聲, 打點包袱繞過院來。


    她隨宋知濯進得屋內, 將包袱擱在榻案拆解開,拿出裏頭一些散碎銀錢與幾件珠寶頭麵, 總值不過二百來兩。


    在撲進來的一片光塵中,她牽裙跪伏在地,青碧一片裙好似托得蓮瓣幾許, “少爺, 我在這府裏亦積攢下來一些銀兩, 不過好些給了青嵐陪葬,現就剩這些,我曉得贖身是不夠了,少不得要少爺添補一些,放我隨明珠同去。”


    未及他回, 她又極其淺淡地笑起來, “我打小伺候您,對您還算有幾分了解, 自然也曉得, 少爺必定是會應承我的。如今我去, 倒不是背棄少爺, 隻因我把明珠當做親妹子看待, 也明白您有您的苦衷,讓我在她身邊,您也能稍稍放心。”


    宋知濯久默一瞬, 更覺自慚,掃一眼那些零碎珠寶,遠眺院門處,見明珠佇在門下靜靜等著,他心絞難抑,“青蓮,多謝你,請你千萬照顧好她,倘若有一日,我還能出現在你們跟前兒,必定重重謝你!”


    爾後青蓮重重嗑了三個頭,辭主而去,於院門下挽了明珠,一路穿院越花,到得角門,卻有人早已侯在那處。


    彎巷中,是宋知遠與婉兒相候,一見明珠,婉兒倒先哭了,肉呼呼的手背橫掉一把鼻涕一把淚,梗咽難抑,“姐姐,你要往哪裏去啊?還回金源寺去嗎?”


    偏陽下,明珠掣一下包袱,握了絹子替她搵淚,一顆顆像在搵自個兒心裏的淚,“金源寺麽是回不去了,我與青蓮姐姐在外頭尋一處房子,若尋到了,你到家裏來玩啊,我給你燒飯吃,你還沒吃過我燒的飯呢。”


    婉兒抽搭著還欲再說,卻被宋知遠搶先一步,“明珠。”大概他自己亦感突兀,慌撓頭辯解,“哦,眼下再叫你大嫂就失禮了,不如叫你名字的好。明珠,你若安頓好了,千萬到門上說一聲兒,若遇到什麽煩難,盡管來找我,千萬!”


    他凝重的神色中似乎帶一絲輕快,明珠敏銳地覺察出來,隻敷衍著頷首,“多謝三少爺掛心,快進去吧,我安頓下來自然是要來說的,起碼也得告訴婉兒一聲兒啊。你們進去吧,別耽誤在這裏,就送到這兒吧。”


    言過回首重門,離淚三千,陪同她人生最歡快的一段時光,一同掩埋在那些重巒疊嶂的太湖石內。


    從此亂紅長辭,桂影疏離,庭軒隻剩凝滯的孤寂。


    接下來的幾日,宋知濯不再歸家,將寸斷離心都放在軍中整將點兵,與黃明苑交代兵符,又與景王再三謀定,最後秘密與趙合營最後一別相定,就要發軍延州。他甚至幾日不曾合眼,隻因一閉上雙眼,就看見明珠的眼淚,與她荒野徒徙的身影,他怕一時忍不住,就要遣人去尋她的蹤跡。


    而綠陰紅影下,有一顆同樣難熬的心,不同的是,這一顆心是陶陶盡醉太平。


    煙草池畔,妝粉勻開,楚含丹豔杏一樣的臉,倚在風亭香榭下。自打一吻之別後,她仿佛似雨潤焦土,重又煥發,鎮日描妝精黛,倒生出了十二分的精神。


    若還有什麽煩絲,恐怕就是腹中那一個膿包一樣多餘的孩子。及此,她挑眉睨一眼正在案上烹茶的夜合,聲似浮萍,漫不經心,“我叫你抓的藥,到底要幾時才能抓來?”


    夜合聞聲賠笑,再施以往之計,“快了快了,大夫說還差個什麽,正等著到鄉戶上收來呢。小姐,我聽說大奶奶出府去了,不知到了何處安身立命?”


    一陣朔風乍緊,顛得楚含丹釵頭兩片蝶翼振翅欲飛。她早聞得府中變故,雖事發突然,可那一吻卻如飛針走線,將她險些破碎的夢重新縫補起來,失而複得的快意早已覆住了心內那淺淺一絲疑慮。


    兩個指頭將一張繞在指尖,香粉馥馥的一把腮掛起笑來,“管她哪裏去,又不幹我的事兒,隻要她別再回來就好了。”及此,那笑容更加明媚,垂首望一望池中唼喋荷荇的幾尾魚,“是我多心,事已至此,她哪裏還能回得來呢,隻怕此生天涯陌路,再難相逢了?”


    她的語調裏帶著些許幸災樂禍,夜合隻付與幾縷訕笑,恰見得宋知書院外踅來,罩一件鬆黃的浣花錦襴衫,無花無紋,束了高髻,手裏捧著一隻錦盒,直奔長亭而上。


    望及楚含丹乜過的眼,他歪嘴一笑,皓白玄月一樣的虎牙,又恍是那個風情致趣的少年,“二奶奶別誤會,我可不是打那些煙花柳巷裏回來,今兒出去,原是去取這個玩意去了。二奶奶打開瞧瞧,可好不好?”


    錦盒內是一個金項圈兒,墜著個二寸的金鍛長命鎖,上麵所拓一隻玉兔,底下還有三個流蘇,嵌著滿綠的三顆翡翠珠,晃一晃,可愛非常。


    她隻斜倚闌幹,匆匆一瞥,無趣無興的樣子。


    靜滯中溢起絲絲縷縷的尷尬,宋知書險些惱火,可望一望她還幹癟著的肚子,隻好忍氣吞聲,連賠笑臉,“二奶奶若是不喜歡,我再叫他們重做來便是,隻是這兔子是我特意叫刻上去的,咱們孩子趕在明年生下來,可不就是屬兔?”


    她仍舊不答,竟像是沒聽見,由沿上的鈞窯碟內抓一把魚食,閑撒池塘。宋知書墜下腦袋,險如墜到泥地裏的吊蘭,幹坐一刻,隻好獨自離了長亭回屋,杯廊下慧芳瞧在眼內,也隨其上。


    甫進屋,慧芳便趕著替他斟一杯茶,又翻他一眼,“您瞧瞧,這麽上趕著巴結,二奶奶可正眼瞧過你沒有?要我說,何苦呢,不就是懷了個孩子嘛,倒是天大個了不得了,頭先煙蘭懷著身子也不見你這麽高興的。”


    宋知書歪在榻上,勾起腰上所墜的一枚玉玦左右甩起來,“她是二奶奶,同煙蘭怎麽比?如今你也有些沒大沒小了,你可別忘了自個兒的身份,竟敢背地裏這樣說她?”


    “喲,我不過是替少爺抱不平,”慧芳又翻一眼,露出截眼白,好大個哀其不爭,“少爺若是不愛聽,我以後不說就是了。我麽,不過是想少爺心頭能高興些,看來是我多餘,您上趕著挨刺兒心裏倒是高興的。”


    她頭上雲鬟慵梳,耳上墜一隻櫻桃紅的瑪瑙綴兒,嬌俏玲瓏,倏將宋知書勾起一股火,一把拉她跌在膝上。膝上的重量仿佛將他心內的落魄擠出,他輕撥一下她的耳墜,如慢雲一笑,“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好哄著她安心將孩子生下來。”


    他的眼卻望向支摘牗下一塊一塊的菱光,絢目非常,似乎晃得他雙眼也起一層水光。


    慧芳叫他撩動情長,軟軟地倚在他的肩上,媚迭迭地一雙眼將他凝住,他自案上瑪瑙碟內撿一顆剝好的蓮子塞進她嘴裏,又俯身去叼。


    二人不時便已滾得個香汗霪霪,鬥帳酣戰中,日光漸晦漸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今朝即嫁小公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再枯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再枯榮並收藏今朝即嫁小公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