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台亭外, 仍舊是清香拂麵的春, 春色裏履舄不停,人影憧憧。領頭一人為宋家存世的最高尊長國公爺宋追惗, 一襲暗紅朝服未換,唯獨去了官帽,頭頂高髻, 插一個白玉雲紋笄, 踏步不疾不緩, 音容年輕,氣度不凡。


    這廂入得院內,踅入裏間,腳步驚醒扶榻打瞌睡的幾個丫鬟。眾人慌慌行禮,唯獨不見張氏。他先揮了婆子安置好一應緞匹貢品, 一一排放在支摘牗下的長案上, 寶翠珠光整齊碼得一堆。婆子退去,自有丫鬟捧茶入內。


    端得一隻寶藍碎紋官窯盞, 瀹茗入口後, 抬眸問那丫鬟, “太夫人哪裏去了?”


    那丫鬟才要退出, 聞言住步回身, 守在欞心月洞門一側,囁囁喏喏,“老爺回來前沒多久, 太夫人說趁春色正好,要出去走走,是寶玲姐姐跟著的,我瞧著是往大花園那邊兒去了。”


    張氏自被囚了那三月,解禁後就不大出門,成日家懨懨地悶在房內,親戚往來、官眷交酢一應謝絕,偶時不過叫來宋知書來說說話兒,眼下聽她出去閑逛,宋追惗還頗有些寬慰。


    抬眼又望見那一堆東西,倒擱下盞來吩咐,“你去尋了太夫人,就說我歸家了,帶回些東西給她,叫她回來瞧瞧。”


    那丫鬟辭去,自有丫鬟再上前來補缺,隻站在月洞門外聽候差遣,見他盞內無茶便續上茶,又有人端上一碟子梅花烙八寶糕,擱在榻案上,“老爺吃點子點心,茶喝多了倒是寡淡得很。”


    這廂未置可否,踅入臥房內,隨後有兩個丫鬟跟入,替他寬衣換了常服,一身紫錦菱格紋襴衫,軟緞灰靴。又在枕邊拿了一本《貞觀政要》才由台屏後繞出,仍舊坐回榻上看書。


    今兒卻奇,分明卷冊在握,無喧無鬧,靜滯時光,卻一個字兒也瞧不進去。隻覺心內亂麻一團,腦中混混沌沌,像是有心緒難寧,躁鬱踞蹐,隻得又擱下書想一些政事。


    政事上錯綜複雜,反倒稍能令他心安。先是景王按捺不住,招其商議進諫聖上早立國本之事,又是同平章事童大人恭賀其兒子晉升入得中書,縈紆交酌一大筐話兒,明裏暗裏倒像是在打聽他這位兒子與其糟糠之妻是否和睦,聽那意思,倒像是要自薦做媒的樣子。


    念其與穆王有親,宋追惗婉言繞過,隻說這位媳婦兒雖然家中貧寒,但到底是伶俐賢惠,無差無錯的,他們宋家又是書香門第,做不得妄言休妻之事,且讓他們將就過下去。童大人辨其內裏,倒亦不好再自薦……


    斷續思及此,才見頭先領命而去的丫鬟回來,跑得個氣喘籲籲,“老爺,我找了一圈兒,沒找著太夫人,又打發人到二少爺大少爺院兒去問過了,都說沒見太夫人,連三少爺那邊也去過,都說今兒未見!”


    一襲已過去正陽的光景,光轉過方向,射到宋追惗一麵太陽穴處,隻覺得額角猛地一跳,連心也似漏了一拍,陰沉著臉將那丫鬟睇住,“不是說去了大花園裏嗎,可去搜尋過?寶玲呢,將她找來。”


    不一會兒,履舄不停,來來回回的丫鬟來回話,“大花園那邊兒裏外都翻過了,還是不見太夫人。”


    “三門外也都找了,門上的小廝亦有問過,不見太夫人出去,隻見身邊的寶玲叫人套了馬車出去了!”


    “二少爺正與二奶奶往這邊兒來呢,大奶奶也過來了,隻大少爺還在司裏未歸。”


    少頃,寶玲入得室內,臂上跨著一個髹紅繪迎春花兒的金絲楠木食盒,早進門時便聽聞府中一陣亂忙,見狀忙丟了食盒跪下回話,“老爺恕罪!頭先太夫人說大花園裏的芍藥開了,想去看看,還叫了人梳妝打扮一陣子,又說心裏煩悶不要太多人跟著,隻許我跟著。還未到大花園那邊兒,太夫人就說想吃外頭水天樓的金絲芙蓉糕,要奴婢去買,奴婢想著太夫人一向忌口良多,怕小廝們說不清楚,便自個兒親自去。才回來就聞聽大門小廝說找不見太夫人了,便趕著來回話兒,是奴婢該死、是奴婢該死!”


    丫鬟婆子伏了滿地,榻上唯有宋追惗高高在上,神色中難得可捕捉見一絲慌亂,仿佛連氣息也不大穩當。他心內隻在忽上忽下地跳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驀然又想起前些時明珠被綁的事兒,眼中折出冷硬的光,將仆從橫睃一遍,“叫平日裏跟著太夫人出入的丫鬟全部出去,往張家舊宅、王大人家、陳大人家、林侍郎這等家中女眷同太夫人有過往來的人家都去打聽打聽,若探聽到有消息者、我自有重賞,若無功而返的,仔細你們的皮。”


    說罷出得屋外,隻見院內橫跪一百來個男丁仆從,他自站在階上,朝眾位主事吩咐,“將素有親戚往來的人家都去問問,還有各家首飾頭麵、藥材緞匹的鋪子裏都去打聽打聽。另外,到各衙門裏傳我的話兒,將衙內在押的山匪流氓都盤問盤問,可有沒有同夥在外竄逃的,若得了效應消息,各衙門大人我自有照拂,你們也各賞百兩。總之,將京城給我翻遍了,務必要找到太夫人!”


    各行履舄交錯,紛紛散開。憧憧人影中跑來宋知書,衣帶淩亂,顯然是還不及換,臂內腰間皆見細細褶痕,在檻外噗通跪下,眼中焦急顯而可探,“父親、父親,可找著母親沒有?”


    這是史前未有的父子連心時刻,宋追惗隻覺他眼中的火亦是自己眼中的、他臉上的急色亦表達著自己。然則此刻他更加沒有多餘的心思安慰兒子,隻揮袖複內,“不要來添亂,你回各人院兒裏等消息,在這裏哭哭啼啼的有什麽用?”


    不知為何,宋知書的心好似在漸沉入一個寒冷的湖泊,冰冷的水灌入口鼻五官,令他難以喘息,他焦躁地抬手將衣襟扯得淩亂欲開,卻仍舊感覺強烈的、永恒的窒息。


    斜陽照著他佝僂的半副身軀,另半副,似乎在油鍋火海中艱難行足,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大概他在此刻業已隱約預感到張氏的失蹤意味著什麽,或是朝不見暖暾,暮不逢夕曛,或將永遠失去在他茫茫人生裏——唯一明朗且穩固的愛。


    狼狽踅出院外時,見得身後趕來的楚含丹,仍舊妍麗多姿,迤邐卓絕,一度如往日裝扮得繁複高雅,慵腰蜿鬢間,得夜合暗暗顰眉使了個眼色,她隻作不見。


    二人對目,宋知書隻是遲緩地斜一眼,麵色如雪似霜,少見的鄭重憫然時刻,“回去吧,你也幫不上什麽忙,父親已經遣人四處找尋了。”


    聞言楚含丹乜眼轉身,仿佛聞聽碎語怨言,“你以為我想來啊,若不是情理擺在這裏,我才懶得費這個心。”


    聽得也不太真,隻似一隻忽近忽遠的蒼蠅在耳邊抖翅,卻激起宋知書心內千層滔浪。他跨前兩步,頭一次用凶狠的眼絞著她,攥她的手亦頗為用力,眼中滿布血絲,正是角逐中的一頭野獸,恨不得捏斷她的腕子,“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你做什麽?”楚含丹橫腕轉拳,力爭於他手內抽出。隻瞧他真是窮途鬥獸,這番態度還從未見過,心內又氣又怕。實在疼得緊了,連淚花兒都疼出眼眶,掛在睫畔,這才放緩了聲音,“你弄疼我了、弄疼我了!”


    他仍是不放,毫不鬆懈,隻狠瞪著她。這一刻,由她帶來的眾多屈辱傾盆而來,那些夾槍帶棒的話兒、那些積山填海的委屈都兜轉在他眼前,它們在譏笑、在嘲諷,吐盡一切惡毒的話兒後翻裙轉身,翩然而去,留下他,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幸得夜合撲上來,一壁掰他的手一壁急勸,“姑爺別動怒,原是小姐說錯話兒了,她向來不懂事兒,您又不是不曉得,今兒就繞她一遭吧,求您了姑爺!若小姐真怎麽樣,還不是您後悔?您放了她,我回去說她!”


    緩緩地,宋知書鬆了手,臣服在她緊蹙的眉頭之下、認輸在她嬌滴滴的喊疼聲音裏,似乎再強的恨亦壓不下對她的愛,它是熊熊火焰,蠶食吞並掉他的一切。他隻得轉身,敗戰而去。


    滿目瘡痍在他眼中幻化成淚,一顆顆墜在積塵的地麵,滾灰裹沙,幾如埋在泥土中的南海珍珠。


    能窺得他遍體鱗傷之心的,仿佛隻有夜合,她是目中無塵的旁觀者,見證他每一次在笑容中絕望,隻道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於誰同1。


    扭臉探回,這一位隻輕柔著淤紅的腕子,疊眉鎖恨。夜合看不過,終究也是替她揉起來,隻是話裏多少憤懣,“小姐,不是我要說你,今兒這事兒也吵得?我曉得太夫人不喜歡你,你心裏亦不大敬她,可到底是長輩,又是姑爺的親娘,哪有你這樣說話兒的?”


    楚含丹正是氣惱,連著這些日為了明珠得救之事傷了好些神,左看春不慣、右瞧秋不順的。雖自知有些失言,但想著宋知書方才之舉,隻道他從未如此動過手,更有不滿,“你倒是十分體貼他,平日裏事事兒都向著他說話,你若是愛他,我將你抬給他做姨娘,如何?”


    落幕的殘陽漸收碩光,照著夜合慍怒的臉色,她狠跺了粉緞鞋,“小姐說的什麽話兒?我幫著姑爺說話兒,本意是為你好,你若嫌我多事兒,我以後少不得閉嘴成了吧?”


    言訖旋裙棄一步而去,獨留下楚含丹在掃尾的夕陽下,終究有些無趣,隻好跟了上去。恰逢問訊趕來的明珠,二人在漫天暗金中打一個照麵。


    見明珠穿一身羽紗對襟鬆綠長褙、嫩黃繡海棠抹胸、天水碧素麵百迭裙,鬢上並頭對簪兩朵珍珠攢花,迤然如枝頭一隻墨羽翠雀、掐得嫩芽的一株水仙。楚含丹心內發緊,隻覺腕上的痛一並也傳到心裏去了,恨不得就在這春色如的蜿徑上捏死她。


    然她隻是兜著檀色素紗袖口遮蓋腕上的紅,對她盈盈一笑,“大奶奶也來了,知濯呢?”


    “他還未回家呢,大概是司裏有事兒要忙,又要領兵操練。”明珠回以淺淺一笑,心內惦記著張氏,懶得同她周旋,“我先過去了,二奶奶先回去吧,改日咱們再聊。”


    罷了錯肩而去,哪管她笑中洄恨。


    此廂旋裙入院,見得院中人已四散,難得清淨。她心內揣測張氏失蹤大概同宋知濯脫不了幹係,故而再瞧這裏的一草一木,總覺得是判官筆下勾勒出的一撇一捺,問得她愧疚難抑。


    拂了裙麵進得屋內,唯有宋追惗一人在外間寶榻上,濃眉深鎖,麵色慘敗。細細瞧來,愈發覺得宋知濯的眉眼與他極為相似,深晦的眼內,總是藏著諱莫如深的什麽。


    因一眾丫鬟婆子都四散出去,故無人掌燈,最後一縷殘陽受盡後,屋內隻剩抑得人難以喘息的昏沉。明珠上前,先福身請安,自去尋了火折子點燈,盞盞亮起暗黃的光暈,終於將屋子照得個輝藻煌壁。


    輝煌下是無邊的孤寂與冷清,明珠從未見過這樣的宋追惗,肘撐在榻案上,指端揉著額角,仿佛愁緒千斤,將他壓得抬不起頭、直不起腰。


    她手掩一盞鎏金攀花燭台放在案上,幾番欲言又止,到底開口說來,“老爺,據我看著,這些時太夫人一直不大對。或者……,該去湖呀、假山呀、空屋子這些地方找找。”


    半晌,宋追惗才抬眉睃一眼,又緩緩垂下去,八方燭火亦照不出眼內的光彩,“我曉得了,你回去吧。”


    他的嗓音幹澀難鳴,像是許久沒下雨的一片荒漠,身軀亦是抽了穗的稻殼,隻等一陣風將其刮落。


    久望他一瞬後,明珠牽裙退步,至簾下處,忽而扭頭輕問,“老爺,明兒還要去上朝嗎?”


    他隻呆滯一瞬,熟悉的穩持神采重又出現在他臉上,映著燭光萬丈,是天地不可撼的沉著,“明兒我去後,濯兒亦有公務在身,書兒在這事兒上,難免急躁些。隻你還算懂事,你便張羅著各主事婆子接著找,若有你婆婆的消息,就叫人到宮門前報我。”


    曾聽得宋知濯說過,他這位父親,自幼刻苦勤勉,入仕為官後,更是一日不曾鬆懈,常常不在閣中,就是困在書房點燈熬油。眼下實見,明珠方才深刻明白,仕途於他果真可拋家舍業,他前行的路上,大概絕不會被任何事兒或者人絆住腳跟。


    最終,明珠的心墜下,為張氏嗟歎一聲,爾後默默退出,秉執孤燈,踏入渺渺夜色。


    對亭萋萋下,院內長燈鼎燃,檻窗內可見宋知濯正在椅上捧書。明珠頭一次在看見他時,心內竟然無歡無喜。隻是吹滅絹絲宮燈,踅入裏間,與他對坐,靜靜地,無話要說。


    燈燭下,宋知濯闔上書,討巧地衝她一笑,“不高興了?你去太夫人院兒裏了吧?我進門就聽說了,說是太夫人找不見了,滿府上下都在外四處探尋。”


    “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倏爾,明珠凝眸,將他嬉笑的皮相深深望住,莫如打量一個滿身罪孽的犯人,千障難遁、萬惡難逃。


    “不知道。”宋知濯仍舊是笑,坦然一斑,“她愛去哪兒去哪兒吧,與你有什麽幹係?你去過一趟、問過一聲兒,已算得婆媳之間盡了本分了。”


    那笑意其中有什麽錯綜複雜的陰謀,明珠不得而知,亦從未過問。但她心底十分有數,仍舊將一雙明亮的眼睇住他,似乎是窺視,似乎是問責。


    瞧得宋知濯驀然心虛,眉目含笑,唇有機鋒,“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當初不是你說‘不知他人恨,莫勸他人善’的?就算是我做的,也是她活該!你沒瞧見我先前被她害成什麽樣子?這實在也不關你的事兒,你與她非親非故,不過是名分的婆媳,連我都不拿她母親,你又何必真拿她當婆婆?”


    一番話兒說得頗有些氣惱,轉眼再看明珠,她鼻稍微動,不知是氣還是傷心。他難免加陪些些小心翼翼,語氣轉軟,“睡吧,你折騰這一夜了,天一亮,什麽都過去了,不要為了不相幹的人同我置氣,好嗎?”


    細思一瞬,隻覺他句句在理,可明珠分明有些過意不去,腦中驟然懸起楚含丹的話兒,“你不屬於這裏”。如今看來,仿佛是真的。


    她抬眉一望,宋知濯已經坐到床上,兩邊垂著半圓的銀灰輕綃,幾如一池寒水,冷光粼粼。他全身罩黑綢寢衣紈絝,眼內毫無悲憫、笑容隱含快意,深深嵌在寶幄、融在冷漠的錦光之中,與這座華麗冷漠的府邸難分難舍。


    燭火悅動,神思閃回,見宋知濯含情脈脈地招手,“快來安寢吧,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見她久不動身,他便踅下床榻,一臂攬了她的背,一臂橫入腿彎兒將她抱到床上,“我知道你心地好,不忍見得這些事兒,可世間孽債,終須要還。想想前些時日,你被劫了去,他們可曾有人過問?”


    他掀了比翼鳥絲錦被覆住二人,在她額上淺印一吻,柔情盡現,“你隻瞧著我就好,像從前一樣,萬事不問,悶了就出去逛逛,沒得理這些閑事兒,倒招得自個兒不快活。你要信我,不論我做什麽,亦不曾對你有半點壞心。”


    燈殘燭燼,付盡搖言,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一閉眼,他便想起她方才那個眼神,不帶任何嬌嗔的懷疑,仿佛將自己視作凡人無二,與嬌容、宋知書、張氏、甚至宋追惗俱無差無別。那是一根試毒的銀針紮進他心裏,他心虛、他害怕,於是他說了重話兒又悔之不及,隻好將她抱緊,生怕她如一捧流沙消散在懷中。


    返魂梅在玉爐中半燃,滿室闐香,夜沉月升,明珠好像氣也氣得不真、怨亦怨得不足。轉刻在他懷中抬眸瞧一眼,想起他那些險象環生的過去,到底不忍苛責。


    月沉星淡,永夜不明。


    第二天是一個半陰的天,天上暗浮陰霾,隻見稀薄之光,不聞朝陽,想必不時就有一場春雨。


    春歸人未歸,滿府眾人在外打聽了一夜,均不得張氏的消息,一應官眷都說自冬開來,久不見人。撒出去的人網幾如沉海的沙,撈不起任何有價值的玲瓏珍玉。


    用過早飯,宋知濯換了朝服要走,明珠抱傘追出院外,晦澀一笑,“大概要下雨的,你自己帶把傘。”


    長亭下,宋知濯已走出一丈,俄而回轉,亦有些屏氣踞蹐,囁著聲兒,陪著小心,“明安帶著呢,車內亦長備著。……昨兒是我不好,說話急了些,你大人大量,不要生我的氣才好。”


    坦度愧然,做小伏低,倒把明珠更不好意思起來,掩在琉璃流紗裙中的繡鞋緩近兩步,掣了他暗紅朝服的廣袖,輕拽兩下,“也是我不好,你受了那麽多委屈,我卻隻想著旁人,反來指責你。要說起來,我亦不清白,嬌容落到如此,與我脫不了幹係,我沒資格怪你。”


    二人皆是臊眉耷眼,對陪不是。叫宋知濯心裏更加不好受,酸酸楚楚的一笑,“你瞧,為了別人,反叫我們生了嫌隙。你莫怨我我亦不怪你好吧?等我下朝回來,給你帶水天樓的熏鴉。”說罷,他上前一步,將她摟入懷中,又歎又求,“小尼姑,以後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受不了你那樣看我。”


    竭力所求的這一刻,他甚至沒想到,他往後將有無限漫長的歲月在逃避、麵對、習慣、麻木她審判的目光,直到二人對首時,月無清輝,花無顏色,彼此眼中隻如死水,或似一匹價值千金的鏤紗,千瘡百孔。


    未知曲折的歲月還在前方,而眼下,明珠隻是在他懷中不住點頭,嗚嗚咽咽,“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宋知濯勒緊她一把柳腰,聞著她發間的皂角香,又愧又滿足,“好了好了,這篇揭過,我下次再口無遮攔,你隻管打我,打得我痛哭流涕跪地認錯好不好?”


    春風繞此去,尚有各自歡喜各自愁。金源寺的晨鍾與宮門的朝鍾同時敲起,遠遠幽幽地,幾如一場悲鳴的哀號。


    ————————


    1宋 晏幾道《臨江仙·鬥草階前初見》


    原句: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於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


    69.  哭靈   各自節哀吧


    濛濛的雨在近午下起來, 潤了黃土,沾濕柳帶,萬簇千紅中飛過一隻金絲彩雀, 翅膀浸了些許愁雨, 撲撲騰騰, 最終一頭栽進片片漣漪的湖心。


    恰逢有人路過,被雀鳥落水之聲驚動, 偏頭往湖中遙遙一望,撲起的水花中,隱約可見一個漂浮著的龐然大物。


    隨著尖利的長鳴, 劃破霧蒙蒙的長空。爾後, 履舄縱橫、人影錯亂、沸反盈天。喧囂中, 二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廝慌忙登舟、支船、搖楫,終於用長杆夠得個什麽——一具錦衣金冠的屍體。


    身體已經被水泡得腫脹不堪,臉皮上、手上到處都是被魚蝦啃咬過的痕跡,翻出坑坑窪窪的、紅白交錯的爛肉。任誰也不敢認,這是那名曾經張揚潑曆的妍麗女子, 曾經主宰著岸上這些螻蟻命運的高貴得不可一世的女主人。


    有人退避三尺、有人扶著楊柳打幹嘔、有人竊竊議論, 交頭接耳、唏噓歎惋中,有膽大的小廝將她抬到藤條春架上, 覆上一片白綾, 咯吱咯吱的聲音似乎唱起一首落幕的挽歌。


    那聲音在瀟瀟雨中漂泊致遠, 仿佛傳到木魚回蕩的屋子裏, 木魚聲止、經文驟停。又傳到院牆之外的另一間屋子, 仿佛是勝利的戰鼓,欣然喜悅蕩在主人的嘴角。


    雨灑闌幹,濛濛淒淒一片, 沾濕了長亭的細絹,迎風颭颭。亭下漫池的赤炎炎的魚,唼喋不停,噞喁如昔。


    屋內“咣當”一聲,恍然雷鳴電閃間,見得宋知書踉蹌而出,扶著廊上的檀柱,先是瞪著布紅的眼,旋即喉頭滾動,幹嘔幾聲兒,空空如以,再遞嬗而落,長墜不起。


    廊下另一頭轉出夜合,聞之急上去扶,“姑爺,這是怎麽了?”


    邊上有一小廝附耳過去嘀咕兩句,夜合便發怔一瞬,片刻跺腳蕩裙,指著那小廝,“你還楞著做什麽?還不快找幾個人抬了步輦來抬少爺過去!”


    小廝奔去,她又攙又扶,宋知書隻若一灘爛泥拾綴不起,急得她滾淚連珠,忙衝四方喊,“快來人、快來人!”見得慧芳與十幾個丫鬟簇擁過來,啼啼哭哭的亂作一團,她便先止住哭叱責一聲,“哭什麽?還不快去先熬一碗參湯!”


    慌亂中,眾人皆見,唯獨不見楚含丹出來。她在檻窗下木然望著一切。瞧見宋知書坍塌在廊下的身子,這一刻,他落魄得與市井裏窮困潦倒的粗鄙男子沒什麽區別。起先隻覺心內一陣痛快,漸漸又有澀澀的什麽壓過痛快,她躲在榻上,縮著瑟瑟的肩頭,不敢再看。


    一場亂哄哄的哀嚎中,總管房的主事套馬而去,直奔皇城宮門處,正趕上下朝,宋追惗在仆從的傘下,與各位鶴發蓄髯的大人拱手同人作別,衣冠齊整,謙遜有節,何其打眼,以致主事在一片暗紅中一眼就捉見他。


    待他踅回來時,遠遠就瞧見候著的主事,臉色慘淡、欲言又止。他心裏陡然“咯噔”一下,似乎跌破一隻剔透的玉瓶,滿地晶瑩碎片。


    霏霏的雨無聲落在黃綢傘麵,甚至綻破不出水花兒,亦落不到他肩頭。可他卻欻然覺得,這天真冷,比才掠過的寒冬冷上幾多。寒氣是從骨頭縫裏鑽出來、從他咯咯打顫的牙間泄出來。紅錦的榮耀官袍熨帖在身,莫如那飛霜流雪落在身上融成的一片冰殼。


    怎麽這樣冷?冷得步中踞蹐、衣衫凝滯,不敢再踏前一步。


    他停滯不前,大概隻要停在這裏,就無需去麵對任何噩耗。可他不去,主事隻得提著衣擺上前,稍查他臉色似乎無差,寂靜的眼、挺拔的身姿。似乎什麽也壓不跨他,他是從亂世中殺出的英雄。


    “老爺,”主事略頓一頓,如實稟明,“太夫人找著了,您回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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