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似乎什麽都沒變,卻又天翻地覆地變了。張氏扇一下睫毛,不經意扇出一滴淚,忙由袖中出手帕抹一把,橫過案握了他的手,“我的兒,你要體諒你父親,他打小吃了不少苦,在家中受了不少委屈,自然一心想著出人頭地。就算你舅舅敗了,以後你也可以去考個功名,你父親爭下這些,不也是留給你的?”


    他垂首笑了,算是應她的話兒,又叮嚀幾句,折門而出。


    外間日已昏沉,隻剩白茫茫一片雪光,宋知書所有的利欲之心也似乎被白雪掩埋。他倏然覺得從前所爭所搶都沒甚意思,若心無歸處,再華麗的宮闕樓宇也不過是一座荒涼的墳墓,他還是無家可歸。


    還未過院門,正巧在陰沉的天色裏撞見宋追惗,對望之中,他還是朝他恭敬地行禮,“父親晚歸,不知用過晚飯沒有?”


    宋追惗仍舊和從前無差,挺拔著年輕的身軀,睨他一眼,冷硬得正如那塊巨大的太湖石,“倒是不用你操心,你有這閑嘴的功夫,多在房裏讀讀書就算孝順我了。”


    言罷錯身進去,好一副嚴父姿態。宋知書遙望他的背影,泄一抹嘲弄的笑,最終還是踏進茫茫大地。


    這廂一走,那廂茶涼,還不及撤,就見宋追惗折進來,驚得張氏楞在原處,一時茫然無措。她等得太久,久到已經不認得眼前的他還是不是從前的他,或哪一個才是真的他。


    還是宋追惗先開口笑來,溫柔執過她的手,將她圈在膝上,“這是怎麽了?不過才關你這幾日,竟瘦成這樣。你也太任性跋扈了些,打年輕時就這樣,那日這麽多眼睛都瞧著我,叫我也沒法子,你是不是怨我呢?”


    怔忪一瞬,張氏就勢撲在他肩頭,將前塵盡散,隻握了軟拳往他背上碎砸著,一齊將眼淚撒在他頸邊,“你個沒良心的,怎麽這會子才來?我日日在這裏,都快憋悶死了!”


    “好了好了,”宋追惗濃眉冷目對著新點的滿室燭火,手上輕拂著她空虛的背脊,“我曉得,我若來你就要哭天怨地。你也想想,濯兒到底是我的親兒子,你做出那些事兒,若不罰你,叫我怎麽麵對他與他死去的娘?故而我才躲出去幾日,正巧朝中也有事兒要忙。你瞧我現在不是來了嗎?”


    張氏隻是個涕泗亂灑,活活沾濕了一條手帕,又換上一條,這才淅淅瀝瀝止住哭,隻是垂眸抹淚。徐徐抽咽中,散盡的那些詭論又隨沉香重聚而來,壓得她更不敢抬頭,生怕一提眼,就瞧見他冷漠的神色。


    霜月半升,直等她哭得燈殘影碎,小丫鬟才敢進來奉茶。宋追惗執了冰裂淺碧汝窯盞呷一口,又舉至她眼下,“先喝口茶潤潤嗓子,還有多少哭的慢慢哭,我聽著,橫豎夜還長呢。”


    引得張氏斜了眼角嗔他一眼,淚水似乎又將她眼角的細紋熨平了。一時間,她又哭成了從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貴婦人,“我不喝,我問你,你怎麽想起今兒過來了?”


    “我才說了,我原就想來的,”宋追惗擱了茶盞,將她從膝上提腰落榻,替她扶正兩鬢顛歪的珍珠攢對鳳步搖,“就怕你找我鬧,眼下可鬧不得,再過些時景王就出來了,想必又要同你那表哥爭個你死我活,你也體諒我的苦心,將你放在這裏,免得你又惹上這些是非。”


    黃燈宛若碎金,將張氏一晃,晃得她頭腦靈光,她睇著眼前這個星明月朗之人,陡然想探一探他的心還剩了幾絲熱血,便絞了手帕,佯作嗔怨,“哦,聽這意思,倒不是為你那兒子將我關在這裏,是因我表哥了?”


    簌簌燭影,追光而上,見他眼裏兜著半沉星輝,“都為、都為,說到底,是為了咱們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你隻管安心熬過這些日子,讓我對濯兒、對朝廷有個表態,就算得上是我的賢內助了,成不成?”


    真真假假,莫如抓不住的流螢飛霜,可眼下的紅髹金器、碎齏時光是能抓住的。那些騙或哄,起碼都是一字一句珍重道來的。張氏驟然想通,故而輕答,“成。”


    這夜沒下雪,隻有濃霧迷蒙、如夢如醉,螭龍沉在綠簷,沉在那些自欺欺人的殘夢裏。


    殘夢不醒的楚含丹才忙過煙蘭,還不及她墜胎,便奔襲進花梢亭下。那亭子旁邊兒栽了兩棵骨裏紅梅,殷紅似血。


    她到時,明珠正捏著花枝剪剪下來一枝,遙遙朝檻窗內獨坐的宋知濯回望,掣一下霜白銀繡對蝶穿花的狐毛鬥篷,捧著花兒一笑,“這枝好吧?就插在南牆長案上那個瘦梅瓶裏,早晚我一念經就能瞧見。”


    “好,”宋知濯也豁牙對笑,眼中星輝如火,“剪完就快進來吧,外頭冷得很。”


    旋裙間,明珠就瞧見院門檻外站著的楚含丹,仿佛是跋涉三千裏風雪而來,疲累得木然,她忙迎她,“二奶奶快隨我進屋坐,外頭冷得很。”


    她一如往昔精致,描眉施粉,胭脂映雪,穿著大毛氅,裏頭裹了銀紅蜀錦短褂,一行跨進門,一行將笑靨重聚,“上回聽你說知濯好了,我來看看,你用過飯沒有?”


    原是想問“你們”,可詞懸在舌尖,竟似懸了根刺,隨刻有戳破血肉的風險。


    “剛用過,”明珠捧著那枝骨裏紅梅,印在臉上點點胭脂光,天然粉黛。她既然同她說了宋知濯的“啞病”已好,自然就不懼她來。脆生生一笑,引著前路,“二奶奶來得正巧,我不會插花,二奶奶教教我?不知我這枝梅花兒要配別的什麽花兒才好?”


    楚含丹的眼早飄到那隔著無數貪嗔癡的檻窗內,匆匆將一指隨手指向石徑一邊,“折兩枝那白山茶吧。”


    說罷她自拖裙而去,將明珠暫留在霜露之上。


    裏間,玉爐生煙、銀炭熏暖,宋知濯在淡淡光暈裏笑看明珠,甚至未見偏首。楚含丹隻當他是沒瞧見自己,在身後輕柔喊一聲兒,“知濯,我聽聞你能說話兒,忙趕著來瞧你。”


    他這才踅轉過來,笑得有禮又有距離,眼朝一根折背椅上點一點,“大冷天的,多謝你特意跑這一趟。請坐。”


    千言萬語化作近鄉情怯,怯在楚含丹眉之青黛,腮之嫣紅。她抬了銀紅錦袖拖了椅子,凝望他半晌,才低眉輕笑,這笑如一顆青梅,酸澀不已,“我還聽說,你原本就沒啞,隻是不想說話兒?”語中淡淡,似有怪罪,“你同外人不想說話就罷了,怎麽我從前來看你,同你說那麽多掏心倒肺的話,你竟也是一句不回……。”


    就這三兩句話兒的功夫裏,宋知濯朝窗外又扭望一瞬,聽見她說完,方踅回眼來,“對不住,那倒是無心,我隻是也不曉得要同你說什麽。其實說起來,我們的婚約本來就是父母前命,小時候偶時玩在一處,也都是半大的孩子,什麽也不懂。如今已經過去那麽久了,我有我的前路要走,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再不必平白在我身上花心思。”


    言之鑿鑿間,楚含丹感覺有什麽湧到鼻尖,鎖了輕喉、困了春愁。交睫而下的一瞬,便有眼淚滴在她交疊的手背,熱滾滾的蜇她一下。


    跟他在一處,呈眉對望便是恬靜,甚至聽起這些傷心話兒時,連眼淚都不再是冰冷的,如是想,她又笑了,“我曉得,是因為明珠在你最難熬的日子陪在你身邊,而我卻沒有……”


    垂著的睫毛上下一合一散,好似就分割出陰差陽錯的兩條淺路,“可我也想啊,也想像她那樣喂你吃飯更衣,一刻不離地守著你。我也沒法子,父母之命,我爭不過。……自打做了這二奶奶,我每時每刻跟你一樣,隻覺得自個兒的心也癱了,人也似行屍走肉。”


    窗外已不見明珠一個孱弱的身子,不知躲到哪裏,想是刻意避開了二人交談。宋知濯遝遝朝院裏探尋,總算在亭子裏又見著她抱了紅梅的倩影。正巧,她也瞧見他,對目一笑。


    收回眼,再望麵前之人,隻覺的是天差地別的兩個靈魂,一個是陽春三月,一個如數九寒天。宋知濯總算明白,為什麽他會愛明珠,而不愛她,無非因為從前所觸,無不冰凍。


    他望向楚含丹的鳳釵鬆鬢,直白近乎殘酷地說來,“不,你同她不一樣,她經曆過許多你沒經過的苦,那些苦你甚至都想象不來。你所見的苦,是憋悶得不思飲食、無聊得慵妝懶黛,或是同老二置氣吵嘴、同丫鬟們閑說是非,這些苦在我眼中,不過是千金小姐們的無病呻吟。可明珠不同,她不僅熬過了那些你想不到苦,還能笑著再熬下一天。”


    他無視她的眼淚與駭異,繼續用嘴裏吐出的飛刀刺著她的軟肉,“若真如你所說,陪在我身邊的是你,那你會因為每天攙不動我而氣惱、會因我身上來不及換的髒衣裳而皺眉。我動彈不得的身體隻會在一飯一食、一朝一夕間磨掉你所有的耐性。你別駁我,其實就是這樣兒的,你會怨、會恨,瞧不見好的地方,隻在壞處耿耿於懷。”


    融化的雪下,覆著花殘葉碎、豔魂遍地,而楚含丹的心此刻就是那些殘粉中的一片,她被這洋洋灑灑一番話兒戳得千瘡百孔,淚如連珠,自嘲一笑,“在你眼中,我就是這樣一副心腸?”


    潮熱的眼淚墜不到宋知濯心頭,他事不關己地睨她一眼,“你回去吧,無事不必再來了,省得再招出些閑話兒來。”說罷,他扭頭朝窗外一喊,“小尼姑,進來,外頭冷得很!”


    他溫柔鏘然的尾音飄到楚含丹耳邊,恰如哀鍾長鳴,為她即將失血而死的心。


    少頃,響起明珠漸行漸近輕快的腳步聲、衣裙卷帶的風聲,這短暫又漫長的一番遷徙,好似楚含丹從殘夢未醒到執迷不悟所經過的所有路程。


    直到明珠抱梅落在眼前的一霎,她發現,她又更恨她了。


    55.  豔骨   帳困鴛鴦


    相間半月, 這一日布雪如綾,積了足一尺深,覆住綠瓦庭軒, 太陽卻大, 青壁投了密密匝匝枝葉的斑駁碎影, 一如那些數不盡的風情月債。


    這些時,兩三個小丫鬟熬湯送藥, 輪番去勸那煙蘭。她隻不聽,挺著渾圓的大肚子摔碟子砸碗,死活不肯吃那滑胎藥。砸得滿地狼藉後, 她便伏倒在床架子上哭, 拽著杏黃帷幄, 好比是拽住了宋知書一片衣袂。


    她隻當那帳子如救命稻草一般,涕泗橫撒,鳴屈訴冤,“我的命怎麽就這樣苦,分明肚子裏有了宋家骨血, 卻落到這步田地!”一麵哭, 一麵輪著拳砸得床架子娑娑晃蕩,“我那糊塗的少爺啊, 你真是好一個眼瞎心盲, 叫人哄得團團轉, 竟要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老天爺……, 您睜眼瞧瞧,瞧瞧這些豺狼!”


    一小丫鬟將藥擱在案上,捉裙往她邊上坐下, 貓著聲兒苦勸,“這能怨誰,還不是怨你自個兒,非想著往那高枝兒上頭爬。這下曉得了,高枝兒哪裏是那樣好爬的?咱們這位少爺,專是個麵軟心硬的,平日裏看著樂嗬嗬的,真到這時候,你瞧他還管你不?咱們這幾個,私底下誰不說你冤枉,但有什麽法子?慧芳姐早在外頭散播出去,說你不檢點,專會勾搭男人,說得那個難聽!外頭那些歪嘴,早就不知道將你編排成什麽樣兒了,你還留著這孩子做什麽?”


    一席話將煙蘭說得更是淚如滾珠,鬢邊三朵細絨紅梅花兒殷切切轉來,千辮萬駁就成一句,“我是清白的。”


    那丫鬟拂正她的肩,頭上細珍珠流蘇步搖重重一顛,“我曉得,咱們各人都心知肚明,可有什麽法子,誰叫咱們是丫鬟呢?縱然叫你掙出個姨娘的名分,不也是半個奴才?依我說,還是將藥喝了吧,沒得再惹是非。”


    窗外冰雪消融,仿佛有叮咚累丸滾珠之聲。煙蘭忪神片刻,頰邊的淚珠簌簌撲下來,“我現在也不想做什麽姨娘了,就隻想把孩子生下來。就算少爺不認也沒什麽,它是長在我身上的血肉,是我自個兒的孩子,我可以一個人拉扯他長大。”


    眼見她是窮途末路負隅頑抗,丫鬟也沒了法子,端了藥往慧芳那頭去複命。


    進屋隻見慧芳翹腿坐在桃紅雙帳裏頭,拈著根銀渡柳葉的細簪剔指甲,聽她進門,吊眉一望,“還不喝?”


    “沒喝,勸了好一陣。”丫鬟長泄一口氣,搭著案坐下,“她說就算少爺不認,也要將孩子生下來。瞧那意思,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我是勸不動了,你再另派別人吧。”


    氣得慧芳柳眉倒蹙,將那銀簪往床頭雕花榆木案櫃上狠狠一拍,“反了她了還,這裏幾時輪到她做主了?她是個什麽玩意兒,還敢駁主子的話!我瞧她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去,叫兩個婆子來跟我走一趟!”


    阡陌上滿布銀霜,銀霜之上有各色山茶、瓜葉菊及一片鶴望蘭,似花間之中的一群火烈鳥,如火如荼。


    湛藍的裙邊兒如滾滾浪頭呼嘯,循上而望,是慧芳帶著兩個粗使婆子,好一個氣焰囂張。


    進了屋,她先叉了腰譏笑一聲兒,吊起的眼睛呈一把月鉤,直叫人望而生寒,“煙蘭,何必磨這些日子呢,倒讓大家跟著費神兒。你打量咬著牙關不吃就沒事兒了?我告訴你,既然少爺發了話兒,就容不得你肚子裏的賤種落地,我勸你還是乖乖把藥喝了。”


    見勢,煙蘭忙捉裙跪倒在她腳邊兒,拽了她的手泣求,“慧芳姐,我曉得錯了,我不當什麽姨娘了,以後也離少爺遠遠兒的,您高抬貴手,繞我孩子一命?或是將我打發出,我一輩子不進這府裏來、一輩子不見少爺,隻求您放過我肚子裏的孩子!我當牛做馬也報答您呀慧芳姐!求您了……,啊?”


    她伏首下去,連在地上狠砸了幾個響頭,手掣上慧芳的裙邊兒,卻隻觸及冰涼一片。


    比裙麵更寒的,是慧芳的心,她隻翻了眼皮,上睫毛直戳上雲霄,又將粉白灰鼠袖口一揮,身後便有兩個婆子迎風而上。一人撳了煙蘭在地,一人端了涼藥掰開她的嘴直往裏灌。那煙蘭掙得鬢亂釵落、衣衫斜開,終是掙不過,一碗藥填得半碗進肚,將她幾日枵腹多時的胃填得滿脹。


    隨後兩個婆子將她就勢仍在地上,慧芳跺步過去,蹲身捏了她細抖的下巴,也不嫌上頭掛著藥流殘渣,寒磣磣地笑起來,“你也不瞧瞧自個兒是什麽個身份,不過是個小賤貨嘛,就妄想著踩到我頭上去,你以為姑奶奶我這些時伺候你的白伺候的?我告訴你,發你娘的春夢!”


    她就將煙蘭仍在這滿室冰凍之中,帶了眾人一撤,撤掉琳琅的衣衫斑斕的裙。支摘牗斜進來的一束陽光被圓案挾持,再也照不見底下匍匐著的一具沉重身軀。裹挾煙蘭的,唯有寒煙涼霧、濃債重孽。


    煙蘭是在日入西山的最後一刻死的,死在金源寺的暮鍾裏。她先是腹痛難忍,攤在地上爬不起來,逐漸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從腿間墜出來——是血,是兩個耳鬢相纏還未成形的男胎,接著是更多的血。


    血,譬如流不盡的萬丈光陰都在這一朝、獨在這一朝,匆匆由她腿間傾倒出來,裏頭雜著她粉碎的心與舊香殘粉。


    事實上,比她人先早一刻死去的是她的心,所以在閉眼之前,她未言不呼,默默地感受最後一滴血淌向地麵。


    隨著最後一縷殘陽,由萬丈紅塵中來,又自萬丈紅塵中去,靜如滿地紅粉芳馥,歸為塵土。


    姝芳豔魂轉天涯,又是霜月,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寒夜1。這廂鴛錦之上,有二人對眸,一人千憂百煩,一人窺而陪歎。


    明珠是霜露半凝之時從青蓮口中得知煙蘭死去的消息,頗為懊惱一陣,還與青蓮抱怨,“那日在廳上,我就應該替她說句話兒的,大概也不至於讓她年紀輕輕的丟了性命,你瞧那些人,當時都護虎視眈眈的圍著她……。”


    一盞盞燭火由青蓮手間點燃起後,她又尋了支銀燭台,一手舉著,一手覆風,緩步遷徙至案上,又拿來一頂鵝黃燈罩扣上,“我的小姑奶奶,那關你什麽事兒?你不想想,你才與她頭一遭見麵呐,就想替她出頭,平白倒把別人得罪了。”


    “是,”明珠瞥長嘴角,麵前擱一個小竹籃,裏頭是一些軟線銀針,及一堆成片成塊的絨緞散料,不是月白便是霜白。而手中已經一隻半縫好的錦襪,正飛針走線往上頭收口縫帶子,“不肖姐姐說,我向來也是不多管閑事兒的,那日姐姐一扯我,可見我就沒說話兒了不是?可她畢竟懷著孩子,我到底有些於心不忍。”


    一晌話兒,青蓮添了炭又掃了床,這才往她肩頭拍拍,“你縱是好心,也無法,世上這種事兒太多了,哪裏管得過來呢。成了,我來同你說話兒,倒叫少爺在外間看書,我先去了。”


    她前腳走,後腳宋知濯便卷著書撩簾子進來,身上一件麒麟紋柳芳綠織金錦圓領袍,往明珠跟前兒一站,莫如那翠葉托一朵粉菡萏。


    他用卷著的書抬起她的下巴,風流非常,“喲,怎麽不高興了?你青蓮姐姐惹你了?”


    “哪裏不高興?”明珠拂下他手中的《太白陰經》,揚著小臉將他嗔一眼,“青蓮姐姐可不會惹我,她平日裏訓我兩句,也是為我好,我曉得她的,我又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宋知濯愜心一笑,旋至兩片煙灰輕綃帳中,撐著膝落目書上。然而字裏行間,總挽著月淡情濃,還有明珠身上皂角的清香,堪比“龍團勝雪”。


    他又抬眉起來,靜窺她一片嫋娜生香的背脊半掩在蓬鬆的青絲之間,她的一個胳膊一抬一落,正在同針線頑抗對戰。燭光將她蜿蜒的輪廓暈上一圈薄黃的光,正若這冬日的太陽,單薄無力卻頑強倔強地普照著人間。


    炭火偶有輕綻,漫長如一生的寂靜後,明珠倏然扭過來,笑容裏回蕩著小小得意,“你又在後頭瞧我,可被我抓了個現行不是?”


    他也真像個偷看姑娘的情竇初開的少年郎,驀然紅了臉,心虛地垂眸往書上看。


    “別看了,”明珠不知何時已經曳著裙邊兒蕩了過來,坐在他身邊,將軟錦壘疊的床麵坐出個小小陷落的弧線,與宋知濯心上的弧線一樣溫柔。


    她將一隻錦襪遞到他眼下,胳膊肘也跟著撞一下,“噯,別看了,先瞧瞧我給你做的襪子好不好?你試試,若是好我再做另一隻。”


    抬起臉時,宋知濯分明還有些羞意,卻接了襪子反譏她一下,“你還會做女紅?真是奇了,打你來這近一年,我見過你焚香、烹茶、做飯洗衣、擦桌子掃地一應粗使的活計,唯獨沒見過你動過針線,這會子又想起來橫飛針豎撚線來了……。”


    一壁說,一壁支起腳往上頭套,套進一半便頓住,抽出來擰到她眼前,“我的奶奶,你這是哪門子的襪子?隻套進去半截就讓你縫死了。知道的說是襪子,不知道的隻當你是將銀票根兒縫死在裏頭呢。”


    “啊,不能吧?”明珠拽過來,柳眉低顰、翻來覆去瞧一會兒,方訕笑了兩聲兒,“真是對不住,我對針線不在行,走錯線了。從前在廟裏,不過是袍子破了縫兩針,也難不到哪裏去,即便縫的橫七扭八的,也不妨礙穿。這還是頭一次又是裁又是剪的做東西呢,倒把這好好的料子給糟踐了。”


    望她頗有痛心疾首之意,宋知濯忙接過來,“你這頭回做東西就是做給我的,哪裏能算糟踐呢,就算穿不得,我也放到櫃子裏頭去珍藏。”他將那襪子塞到枕頭底下,拂了她胸前的長發,“如今看我見好,丫鬟們也不敢再懶怠了,你要做什麽,隻管吩咐丫鬟做來就是。你平日也太和善了些,縱得她們將你的身份都忘了。我看啊,你隻管拿出你大奶奶的款兒,凡事使喚她們去做就成。”


    明珠駭然,將兩個眼睛瞪得似兩輪圓月,“快別了吧,我雖名分上是主子奶奶,出身卻連你們家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呢,我可得罪不起她們。”


    “嗨,英雄莫問出處,”他引著她脫了鞋子盤了腿,雙雙對望,“是你凡事都要自己做,才養得她們如此。譬如青蓮,她原也隻是丫鬟,你成日家不分場合隻管‘姐姐’的叫她,未免太縱了她些。”


    “我原就當她是姐姐嘛。”


    宋知濯提了眉,掀了被,兜著她的背往下躺,“你可以私下裏當她是姐姐,麵兒上還是主仆。”


    暗紅鴛錦被搭過來,一同覆了不同世界的兩個人。


    直到很多年後,明珠才意識見,或許端倪就在此處,他們因出身不同,際遇有差,大概注定了前路曲折。隻是一開始,這些“不同”被同仇敵愾掩蓋了,仿似一個風雨浮沉的王朝,外憂時,上下一心,而當邊陲安定後,會浮現出數不盡的內患。


    燭影顛簸,一如前塵不定。可眼下,仍舊是良人良緣良夜。


    稠夜之上,有群星,是一群眼,窺視著這片蒼茫人間。落目處的三槐九棘下,燈火長明。


    伏在燈下之人正在擬寫奏章,上頭一一列舉著延王的種種罪行,條條當死。這一封青灰熨章是延王的索命符,卻是宋追惗的通官貼。在他料想之下,如若不出意外,景王登基,他將平步青雲,官至宰輔,引領中樞。


    思及“意外”,他將眼一橫,望向軟塌上對梅折腰的小小女子,“小月,濯兒除了能說話兒了,身子可有見好?”


    榻案上端著一個粗腰細頸冰裂梅瓶,裏頭插了兩支高低錯落的姬千鳥紅梅。小月伏在上頭,將一襲掐腰散花石榴裙蜿蜒得如蛇異媚。她捏著半月剪,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嗯……,身子倒沒什太大起色,不過是明安明豐攙拽著挪動兩步,不過我瞧他自打大奶奶進來後,這一年的心情比頭先好多了,身子也硬朗多了,估摸著好起來的也不是難事兒。”


    燭火將宋追惗的身子拉一道長長的影子折上書案後頭的落台屏,巍峨高大,蓋住渺茫的字與紙。


    而他更掛心的是另一張字與紙,他踅過去,落入榻,暗青的氅袖搭到案上,“小月,最遲下個月,你必須將那封信找著。”


    “怎麽突然這樣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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