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佳人   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從前不大方便, 怎麽今兒就方便了呢?明珠思忖片刻,倒弄不懂他此番用意了,隻客客套套奉上一個笑臉, “三少爺太客氣了, 倒沒必要這深夜裏跑一趟, 趕緊回去吧,仔細吹了風胃裏不舒服。”


    兩廂辭過後, 明珠帶著滿腦袋困惑轉身進屋,望見臥房裏透出的光比外間亮堂許多,那便是她的歸處了。她笑起來, 提著裙步子邁得大大的直往裏走。


    可是不巧, 正於懸掛起的帷幔處與楚含丹迎麵相逢, 這可又驚了明珠一跳,忙退幾步,待看清人時,才緩過來。她掃眼裏頭窗下坐著的宋知濯,見他睇出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再看麵前這位臉上似乎還有淚痕未幹, 她了然於心,臉上綻一縷嬌憨可愛的笑來, “二奶奶什麽時候來的?這是要走?進屋坐會兒吧, 我才從太夫人那裏回來, 耽誤得沒能跟你說說話兒, 進屋吧, 我給你烹茶喝!”


    楚含丹清清嗓子,忙辭去,“我來瞧大奶奶回來沒有, 坐著等了一會兒,既然回來了我也就放心了。明兒給大奶奶帶點我那邊的料子來,你拿去做衣裳,我就先去了,大奶奶早些安寢。”


    見她麵留涕痕,明珠也不好再留,隻替她挑了燈籠送至院外,這才踅轉回來。宋知濯原已苦等半宿,懸心半日,屋裏總算也清淨下來,他如何還捺得住,急忙從倚上起來拽了明珠到床上去。


    適才盤了腿,他便急著問,“太夫人可有為難你?可曾罵過你?或是又罰你什麽?”


    “噯,等我先把這身勞什子卸下來再說。”


    眼看她將一身釵環緩緩卸盡,連外氅也脫到架子上去,這才盤腿下來,兩眼彎成月牙,“噯,你怎麽不問她叫我去什麽事兒?”


    替她將裙邊理得遮住錦襪後,宋知濯方乜眼一笑,“哼,還能什麽事兒,無非是嬌容這一死,她缺了個眼線,叫你去,好將人安插過來。噯,你可別駁她,省得她正好尋了由頭治你。”


    “哎呀,你說晚了!”和風就暖,明珠也使了個壞,故作懊惱之色,瞧他臉上驟然間似有凝重,她才緩下來,往他蓋住腿的衣擺上拍一下,“嗨,騙你的。我哪有那樣蠢啊,這樣小瞧我!我難道不知道她早煩了我去?從頭遭見麵起,她待我就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我何嚐不知道她心裏實則是瞧不上我這等平民丫頭嘛,這回見你有起色了,她恐怕更厭了我去。我什麽話兒都沒說,隻與她品茶閑談,她說什麽我應什麽,她說給我人,我就將那人帶回來了,剛交給青蓮,就安插到隔壁院裏住著,隻等明兒她來隨便分派她些差事。”


    瞧她說得眉飛色舞好不驕傲,引得宋知濯伸出幾個手指望她咯吱窩撓去,“好啊,你也敢哄起我來了!”


    “哈哈哈……”這廂又躲又讓,直縮到床角也避之不過,隱忍克製的笑聲驀然掀起帳中煙波漣漣,直笑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她才板下臉來,“好了,別鬧了啊,你想讓我笑死不成!”


    外頭霧淡月濃、珠連碧水,裏頭紅被翻浪、溫綃愜語,豔景為涼秋平添暖意,宋知濯的心也生出暖意,將她扯過來納入懷中,“我方才聽見你在外頭叫,是遇著什麽事兒了?”


    明珠者頸於他的肩頭,愁上眉頭,“遇著了你三弟,他說是來謝我那日的一飯之恩,噯,你說怪不怪,讓他進來他也不進來。我倒想不通了,一頓飯而已,哪裏值得他這位少爺親自跑一趟?”


    上頭宋知濯也擰了眉心,忖了片刻,才緩出口來,“我這三弟因是庶子,又遇見太夫人那位不能容人的,自幼活得小心翼翼,若不是小時候我照拂他幾分,他日子恐怕過得更苦,你雖隻給他壹飯壹粥,他卻有知恩圖報之心。若他下回再來,你且隨他吧。”


    “曉得了。”話頭一轉,明珠扯了他的耳朵傾身而上嘀咕好一陣。


    且見他眼中風雲變幻,最後豁然一笑,捏了她的鼻尖,“你怎麽這麽聰明呢?成,就按你說的辦,我倒是不知到這個鸞鳳同荃媽媽是這層係,小尼姑,你心怎麽這麽細呢?”


    轉眼間,已是香冷入瑤席,西墜月影,府中的一切俱落入沉酣的永夜,而宋知遠的香夢始發,有一位倩女入夢來,她蓬鬆的烏發墜成慵鬆發髻,上頭釵環奪閃的每顆寶石都如他情竇初開的心。她在月下笑著,如雁南歸,結束了他謹小慎微的秋冬,帶來永不落西湖的長春。


    離離落落的花瓣蕩盡秋風,而秋風回報給天地間的唯有豔陽。一束光斜撲如欞心檻窗的每個漏洞裏,撒滿半間屋子的斑駁碎銀,桂葉沙沙,將明珠從夢魘中喚醒。


    她猛地睜開眼,即見空賬無人,探身而起,才瞧見依窗而笑的宋知濯,“什麽時辰了,天都亮得如此了,你怎麽不叫我?哎呀,燒飯都晚了!”


    “不急,”宋知濯抬腿到床邊上,替她又是拿衣裳,又是擺鞋子,“晚了就晚了吧,我還不餓,少吃一頓也沒什麽。”


    才胡亂罩上一件淺草綠掩襟縐紗褂,便將腳急急插入繡鞋中去,起身時,還瞪惡巴巴他一眼,隨口閑來,“你什麽時候才能‘好’啊,我這見天為你忙前忙後的。真成你買來的丫鬟了。”


    “嘿,你這人,”他送上一條彩緞,替她見滿頭青絲攏到身後,笨手笨腳地於發間戰鬥,“從前還說讓我拿你當丫鬟使呢,這才半年就不耐煩了,可見你是心口不一。唉,罷了,就讓我餓死在這裏吧。”


    明珠忙著扭頭睇他一眼,從他手上搶了彩緞坐到妝案前自己裹起來,從鏡中望他,“我是說真的,你總說等時機,這時機是什麽時候啊?兵書上說‘以攻為守’,我就隻見你守了。”


    “朝政上的事兒,關係複雜,”宋知濯踅回帳中,不見其容,隻聞聽他凝重低沉的嗓音,“我這麽說吧,如今二王相爭,另一位還沒什麽動靜兒,這選擇太多了,我說到底現下還是一介布衣,並未官職在身,這一睹,就是賭上身家性命,連你的小命也壓在上頭了,我得慎重些。”


    案上明珠已將青絲挽就,踩蹦繡鞋過來,“選擇越多,勝算就越小,可是這意思不?我懂呢,你是想先觀其變。可我怎麽那日聽明安說穆王不得勢,早早兒就被貶到壽州鎮守去了,你瞧他好,可我瞧著他不過是逢年過節寫個帖子進京,人是常年在外久不得召,難不成聖上還能傳位給他?”


    瞥見她鄭重其事的神色,他憋不住笑了,“瞧瞧瞧,小尼姑不操心廟堂,反倒操心起朝堂來了。”她頓時惱了,握著拳頭作勢要錘他,他也佯裝害怕,傾身繞躲,“我說錯了,請大人恕我無知之罪!”


    二人嬉鬧一陣緩下來,他才摟了她,嘴上說著腥風血雨之言,眉頭卻在風花雪月之間,“這不得寵不代表就不能做皇帝,聖上不給,他搶便是了,曆朝曆代就沒有哪位君主是傻等著先帝立儲的,實事瞬息萬變,就算皇帝屬意而自個兒不爭,恐怕到手的鴨子也能飛進別人嘴裏。你知道我有一位好友,是先太子之子,屆時我與他共站一線,想必不會出錯,畢竟他還能聯絡上他父親的舊部,有他助力,勝算更大。”


    她不懂這些,腦子轉一圈兒也理不出頭緒,隻慵慵撐膝起身,“得了,我不同你說,我去燒飯去。”


    這廂出去,即見院外鋪了一地的美人櫻,姹紫嫣紅迎著豔陽,還有凝露未幹。明珠的好心情於裙上可見,百迭裙的褶皺裏掩著大好風光,秋風拂過,串聯起魚戲蓮間,一春俱在裙上。


    而破壞這好心情的,是推門而入的鸞鳳,見她罩一件月白薑黃壓邊兒對襟斷褂、暗紅勻印枯黃五菱花兒石榴裙,百合髻鬢邊簪一朵絨邊兒銀杏葉鈿瓔,通身顏色相得益彰。她歪身提一個象牙鏤空食盒,抬眉一間明珠,刹那笑得知禮知節,“大奶奶這麽早就起來了?我才從廚房拿了早飯來,大奶奶進去用飯吧。”


    “呀,怎麽勞煩你?”明珠趕著伸手去接,又愧又惱,“大清早的就讓你跑一趟,我心裏真是過不去。你歇著吧,你瞧她們都沒來呢。”


    銀杏黃鈿瓔細微閃過,鸞鳳側身,“大奶奶是主子,怎麽能讓您來呢?我管不上她們,隻管好自個兒,奶奶進屋吧。”


    幾個碗碟在圓桌上擺開,有什錦珍珠湯、清水玉白菜、香煎豆腐、清燉鱸魚、馬蹄羹,瞧得明珠瞠目結舌,“這都是你自個兒做的?”


    “哪能呢?”鸞鳳將食盒擱置一旁,將宋知濯推至案前,一麵各盛一碗馬蹄羹,一麵笑談,“原是廚房裏那些沒規矩的廚娘瞧大奶奶是菩薩心腸,便故意使壞叫您自個兒燒飯。這原該是她們的活計,我去了,隻把我娘擺出來嚇唬嚇唬她們,她們可不就盡心盡力了?”


    她果然親自端了碗喂起宋知濯,倒將明珠閑在一邊。隻好也捧起飯碗自己吃,斜眼一望便擺出個純真明朗的笑,和她閑話兒,模樣倒似真把這鸞鳳當做一等一的賢人。


    恰逢院外又有人推門而入,不是別個,正是青蓮與小月過來,院門甫開,即聽見滿院兒裏鶯唱花間,好一陣歡聲笑語。那音調悠緩遲意,調笑似哪家兩個親姐妹,親密無間。青蓮暗斜一眼小月,瞧她麵色無疑,便譏出一聲兒,“你瞧,這才來幾日呀,就把主子們哄得那樣兒高興,到底是府裏的老人兒,比咱們都強上許多。”


    那聲音宛若爭鋒,眼裏乜些些朝窗戶裏頭瞧著,倒引得小月也起了好奇,隨口一問,“這是誰啊,怎麽說她是府裏的老人兒?既是老人,為何我又沒見過?”


    “你不知道她也沒甚奇怪的,”青蓮引著她往亭子裏做下,指揮著後頭進來的小丫鬟們將院兒內的殘枝敗葉收拾一番,“那兒,對,還有那頭,美人櫻底下的落葉就隨它去,正好融到土裏作養分,捯飭月季仔細些,紮了手可別哭啊……。”吩咐下來,踅身對著小月,“你來的日子短,況且又不往太夫人院兒裏去,自然沒見過。鸞鳳是太夫人院兒裏長大的,是荃媽媽的親女兒,你瞧,這巴結的功夫盡得真傳啊!”


    聞言,小月心中蕩起無限愛恨情仇,輕蹙柳眉,抬首而望,“荃媽媽的女兒?哦,原來是她。”


    說起來,還有一段往事在裏頭。當年張氏才一嫁進來,便瞧出她娘心念國公爺,踅折繞轉之後尋了個緣由將她隨意打發出去配了個酒囊飯袋子。爾後又有荃媽媽從中作梗,攛掇著那男人打她罵她,日子久了,打出來個病殘之軀,硬拖到小月出生才咽氣。


    靜默中,青蓮將她的神態一一描來,果然瞧見裏頭詭波雲湧,眉頭分明冷蜇蜇絞一股恨作絲線,她心內隻道“果不其然”,麵上端出樂禍之態,“咱們和她不同,你無根基,自然將你派到這裏,我是一直在這院兒伺候,掙死也逃不出去,可她原有些勢,怎麽也到這裏來?也不知太夫人怎麽想的,派她來伺候咱們少爺,豈不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正巧裏用完飯,鸞鳳垮著食盒轉外間出來,睇見二人,也是恭順有禮,“青蓮姐姐這麽早就過來了?我才伺候爺奶奶們用晚飯,先去將碗碟放了再來,姐姐有什麽活兒計隻管吩咐我,隻當我小丫頭子使喚吧。”


    青蓮笑迎起來,扯了小月指給她,“這是小月姐姐,我若不在時你隻管找她一樣的。”


    “小月姐姐好,”鸞鳳順勢福身,笑得眉眼齊聚,“我初來,望二位姐姐照拂一二。”


    觀她和善有禮,倒和荃媽媽是兩副派頭,青蓮暗中退步抽身,隻將場麵交予她二人。


    一退,自有一進,小月凜凜迎上來,背後的仇惡唯有青蓮可察,麵上卻也和善的笑,朝她臂上的食盒瞥一眼,“這院兒裏一直是大奶奶自個兒燒飯,難不成今兒是你燒的,真是為難你了,年紀輕輕的要做這些打雜的活計。”


    那鸞鳳與她不相識,因上一輩那段前緣不大體麵,還引得國公爺同太夫人治了幾天氣,又怕別個說太夫人容不得人,如此她倒沒聽荃媽媽說起過小月,眼下隻將心眼兒略略下沉,上浮天真,“我哪裏會燒飯呐,是我叫廚娘做的,沒得再叫大奶奶一個人操勞了,我能分擔些隻是一些。”


    隻瞧亭子裏小月歪一下嘴角,算是應她,仍踅回去納她的鞋底,三方這一交回,各自心裏像是都有了數,短談之後,隻等小丫頭子收拾完院子,便各人沉吟著心事忙開。


    時下一過,月芽似鉤,漸至腫秋。府中有條銀杏夾道,現已遍布金黃、獨自寂寞。


    滿目金黃裏驟然落了個身影,一襲月白鳳尾裙擺揚不盡的嫣紅木槿花兒,謹慎的步調裏透著絲絲歡愉,歡愉間灑下一縷春風得意。想來是心情大好,她伸手接了一片正巧潲來的銀杏,捏在指尖轉著,一路行至輕紗院落。


    探腦一瞧,真是事事順心,恰逢慧芳不在。煙蘭兩眼霎時眯起成縫,直往宋知書院兒裏鑽。那一個正歪在榻上看書,支一條腿,靴子尖兒一起一落,像是在盤複不知從哪個銷金窟裏聽來的小曲兒。聽見動靜兒,他垂下手一瞧,“你怎麽來了?仿佛聽說你病了啊?”


    “我是病了,”煙蘭伸手拉他起來,將軟嬌嬌的身子斜倚進他懷裏,雙唇撅出個妍麗與得意,“現在又好了。”


    摟著溫玉在懷,隻將方才鎖讀的詩書盡拋雲外,“什麽病啊,兩三個月了才見好?”


    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1,可這多情未必就是真心,不過是他隨手捏來一句閑話,卻得她感激涕零,竟然眼兜兩汪癡心水,從袖裏抖出一張紙來給他瞧,“你看這病得巧不巧?這個病,倒是將我心治好了。自打慧芳姐回來後,你就再沒找過我,我心裏想著你既不找我,我就仍把你放到心底,老老實實做我的丫鬟。誰知,這一病,我也不得不來找你了。”


    細瞧來,那紙上,端的是風月結果、玉蘭生根,將宋知書瞧得一楞,“你有身子了?什麽時候的事兒?”


    眼中隻見驚不見喜,叫煙蘭的心直墜一層,她也拿不定主意了,隻膽怯地望住他,“就我之前吃不下飯,我隻當是天氣炎熱沒有胃口,後來又有一個月月信不來,我便辭回家養病,誰知上個月還是沒來,我便偷偷找了大夫來瞧,大夫診脈說是有了身子。我的二少爺,你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呀?”


    “高興,自然是高興!”宋知書再瞧那宣紙,這才徐徐笑起來。心裏似乎將苦辣酸甜都揉在一處,揉出一個不幸之幸出來,他匆忙朝煙蘭瞥一眼,又回到紙上,“我要賞你,你想要什麽隻管說來,金銀珠寶、釵環頭麵,我都給你!”


    “真的?”煙蘭霎時環住他的脖子,獻出一生的無怨無悔,“我既不要金也不要銀,我就要光明正大的同你在一起!”刹那,那張玉蘭初開的臉上落魄無限,“你不知道,自打慧芳姐回來以後,我想來瞧你也不敢,生怕她曉得什麽,二奶奶雖然不怪我,可叫她曉得了,隻怕比二奶奶還不能容我呢。你是曉得她那性子的,頭先能將嬌容的臉給毀了,難道還能對我手下留情?”


    這張診書無疑是宋知書心頭的定海神針,他隻顧著高興了,哪裏還顧得上許多,承諾譬如西風,張口就來,“改明兒我就抬你做姨娘,你放心。你這會子且去,我到二奶奶屋裏去同她報喜。”


    煙蘭自然是高興的,從他懷裏旋裙起身,連連望他多眼,將畢生喜樂都呈現在這些眼中,“那我先去了,明兒我就回來伺候了,你問準二奶奶,想必以她的度量,一定是能答應的,我明兒來聽你的好信兒!”


    她方遊廊至下,宋知書便理了衣擺起身,將胸前垂帶春風得意地撩至腦後,換上平日麵容,繞了門往隔壁屋裏去。


    屋裏,楚含丹正在擺弄一隻和田玉冷香爐,手上捉一支鎦金長柄銅香壓,有一下沒一下的壓著香灰,聽見他輕浮的步子,連眼都不曾抬,“這是在哪裏又折了什麽野香蘭,高興成這樣兒?”


    宋知書也不氣,叫來夜合煎茶,手折進牙白銀如意紋的袖中抖出個什麽,往案上推至她眼底,“二奶奶瞧瞧,煙蘭這丫頭是有福氣的,才一遭就有身孕,那肚子是不是比你的爭氣?喏,眼下你也不肖懼了,不管是誰生的,都是你我的孩子,你也就用不著聽別人的閑言碎語了!”


    每每兩廂交逐中,他總是這樣,說的話兒真假參半,生怕別個知道他心裏到底如何。這自然就惹得楚含丹隻信自個兒願意信的部分,隻當他是挖苦自己。然而她才不是懼,耐心壓好冷香灰,握著香壓往爐璧上輕輕一磕,“叮叮叮”好幾聲尖利脆響,如她的心,又冷又硬,“那好啊,我這裏先恭喜二少爺了。既如此,怎麽好再叫人家做個丫鬟,我做主,抬她做姨娘吧,二少爺,我能做得了這個主吧?”


    “自然能,”眼落那香爐,裏頭平整冷灰,可不也恰如宋知書的心,伶仃粉碎。或許秋來,他覺得他也似風中凋零的落葉,有道不明的辛酸,那辛酸湧至鼻尖,苦澀漣漣,“我就知二奶奶好賢惠,所以已先許給她了,她頭一遭跟了我,也算清白,不似那等牽三掛四的人。請二奶奶一定鄭重些,該有的禮節一定要有,別叫她受了委屈去,倒叫人瞧她不起。”


    所謂“牽三掛四”可不是暗指自個兒嘛,楚含丹輕哼一笑,並不想與他的若有所指爭辯,隻因在這一眼看不見邊境的府邸、望不到盡頭的人生裏,她心裏漸漸隻餘下這一個“光明正大”。她手裏換上蓮花模,另一首舀了香灰往裏填,不見唇齒,隻見其頭上鳳吐珍珠的金步搖隨她的笑在蕩漾,“真是難得,二少爺也對人用起心來。隻管放心,我雖頭一遭辦這種事兒,多問問婆子們規矩就是。”


    ————————


    1宋 柳永《玉女搖仙佩·佳人》


    43.  暗算   兩方算計除鳳。


    香煙嫋嫋, 隔著淡薄煙霧,宋知書將眼直望過去,好似望住半生羈絆。


    輕靄對麵, 有“哐當”一聲, 楚含丹懶懶丟下香箸在案, 迎麵朝他瞧過來,“二少爺要抬煙蘭做姨娘, 也是應當,我自然是應的。隻是慧芳那頭怎麽說?人家跟你這樣久,雖無功勞也有苦勞啊, 就叫她眼巴巴這麽看著?”


    宋知書將茶一飲而盡, 扶案起身, “二奶奶未免也賢惠了過了頭,慧芳不用你操心,我自會賞些頭麵首飾安撫她。”


    話兒雖這樣說,可他到底是甩手就不管的人,撂下這話出了這門的當頭就拋往腦後了。


    要扶上煙蘭, 隻不過是因她懷有身孕, 想拿這孩子堵堵太夫人的嘴,沒得叫她老人家看楚含丹七八個月無孕之身心裏總是不爽快。


    他這廂出去, 夜合忙湊了來收拾茶盞, 迎腰提裙坐上他原來的位置, “小姐, 姑爺要抬舉煙蘭, 這莫不是個好時機,想那慧芳必定是不服氣的,一置氣鬧起來, 她兩個都不安生,豈不是好?怎麽你還要提抬舉慧芳的事兒來?”


    “我自然曉得的,”楚含丹拂開香爐,理著霞彩梔子花兒嬌紗裙蓋了腳麵,前湊兩分,“我先問問他心頭是個什麽主意,我自己心頭才有數不是?你瞧,他既然這樣說了,我們也隻管找慧芳過來略激一激她。你去瞧瞧她在外頭沒有,若在,叫她到我屋裏一趟。”


    替她撩過一縷碎發,夜合臨窗望去,在院中淡掃一眼,未瞧見慧芳身影,“好像說是打水去了,恐怕還沒回來呢,若她在,那煙蘭還能這麽輕巧進到姑爺房裏?”


    二人乜笑一陣,默契地將眼著落於外頭幔紗揚舞。眼看日子一天涼過一天,而美人腳上的軟緞鞋直朝前路奔著,離春越來越遠。


    老井邊兒上,慧芳才打上來一桶水,和另一個丫鬟擔著一路晃蕩而去。一不留神,濺出一片水花兒濕了裙麵,引得她朝那丫鬟惡罵幾句,“你是沒長眼呐?要你幹什麽使的?針織女紅一概不會,連做點子使蠻力的活計都笨手笨腳的!”


    那丫鬟趕著賠罪,頷首間又濺出來一片,氣的慧芳“啪”一下摔了擔子,水直往石階下頭潑流去,“真是個沒用的東西!沒長眼就罷了,連胳膊也沒長不成?既然無用,不如剁了去!看我回去不打你幾板子!”


    將那小丫頭子罵得跪倒在亂石階之下,她這得了意,旋腰揚長而去。


    趕不上,撤下秋裙換新妝,便有冬恨奪路來。她正往屋裏去呢,才繞過小池到遊廊,便聽見夜合立於屋前軟軟招手喊她,“慧芳、慧芳,你來……。”


    遊絲軟帶的一雙手招魂兒似的捕了人去,方進了屋子,即見楚含丹在軟塌上歪著斜目過來,這一瞧倒如驚夢似的將她驚坐起,“呀,你這裙子怎麽失了一大片兒?還不趕著先去換了來,仔細貼在身上著涼。”


    軟一調、硬一調,將關懷裏的嗔怪之意浮於言表,惹得慧芳不好意思起來,牽著裙兒過去,“沒什麽要緊的,不過沾了些水,二奶奶叫我可不敢耽誤了,您有什麽吩咐的?”


    楚含丹斂起笑,招手叫她對坐過來,將那張澄心紙推到她麵前,“你瞧,可是正事兒不是?你我都是無用之人,這麽久了也不見個動靜兒。你瞧人家煙蘭,不聲不響的就珠胎暗結。今兒她拿了這診書去找你那位爺,倒是沒說別的,隻說要二少爺光明正大、敲鑼打鼓地迎她來做姨娘。你二少爺又拿著來和我說,我還能如何?自然是應下了,又想起你來,到底你也是二少爺身邊兒的人,這等事兒還是要知會你一聲的。”


    那慧芳一麵聽著,一麵將紙上的字細細瞧來,字字句句,好不錐心,越瞧到後頭,臉上隻若數九寒天,刮不盡的烈烈冬風。半晌,她才從紙上抬頭,抖著下巴,“您就應下了?”


    “啊,我隻得應下啊。”楚含丹隻將萬不得已化為一聲淒歎,“你也是知道的,我從進到這裏開始也有七八個月了,肚子一直不見響動,太夫人對我早已頗有微詞,我也是抬不起頭來,如今有了這事兒,我還能不答應不成?別說是我理虧,就算是我膝下有個一男半女,男人家納妾,我這個為妻的還能駁他不成?”


    慧芳眼珠子早已滴溜溜轉了一陣,待她說完,立時便挺直了腰枝有理有據地說來,“我的奶奶,我們那糊塗爺不明事兒,可您是最最聰慧的人,真就由得她說不成?哪裏知道她是從哪裏抄了這張箋子來,何況既無您和太夫人的示意她便能明目張膽的將那糊塗爺勾引了去,怎知她就是行為檢點的?即便是有了這胎,也不知是哪裏的野種呢!”


    言至此,楚含丹亦低眉忖度一會子,適才恍過來,“你說得也有理,若果真二少爺的,自然虧待不了她,若不是……,是我糊塗了,這種事兒,還是應當慎重些。”


    她將軟唇一咬,咬出千百個為難,“隻是這事兒若我去勸了,你們那二少爺恐怕不領情,未必不會反將我視作那等妒婦,我倒不好去說了。慧芳,不如你替我操這個心,去勸勸他再請大夫來瞧過。”


    得償所願後,慧芳將那箋子折了放入懷中,髻上兩枚金櫻小鈿對日照著,一晃眼,便有伶俐一笑,“二奶奶放心,我盡心去勸,就算不為二奶奶,也是為我們爺。”


    楚含丹抬腳下榻,親自起身送她半步,盼她這一去,即能有死有傷,無論傷的是哪一個,她自己都是穩收漁翁之利的那一方。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1。


    這微雨隻將寸草潤了一遍,倒未及入土,故而體健之人是連傘也不必撐的。小月最深信自己福大命大,見其一路行來,沾濕淺紗一層,涼悠悠熨貼在身上,倒將她心頭的恨澆息一寸,隻於渣滓下沉後上浮的冷靜。


    至一院前,隻見梧桐成毯,她踏了焦黃枯葉,“嗑哧嗑哧”幾聲折進院中,見得炊煙盤桓,聞得飯後餘香。她進了間屋子,裏頭正有灑掃的廚娘,她朝一個臃腫背影柔喊一聲,“趙媽媽。”


    趙媽媽應聲回頭,將她上下一掃,眼中不耐煩至極,斜依灶台,揚起不陰不陽的調子,“你來做什麽?不是才給你們院兒裏裝好飯過去?喏,鸞鳳前腳剛走。”


    “我方才在路上瞧見她了。”小月雷打不動,任憑她多少白眼兒,還是笑得可人兒,“我們大奶奶忽然想吃個清抄枸杞芽兒,遣我來要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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