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顯是得不到答案的,明珠也不過於糾纏,站起來,望天上日頭已經偏西,桂樹的葉影又照進屋裏來,她扭頭璀若星辰地一笑:“我去給你做飯,今兒吃燉得軟爛的豬蹄子好不好?”


    宋知濯心內失笑,望著她淺綠的月華裙擺消失在那處轉角。


    明珠熟門熟路往廚房行去,行至芍藥鋪徑的岔道口,驀然被人一聲兒,“明珠!”


    她立在一座奇異太湖石假山下回首,自另一條阡陌上,遠遠走來一位弱柳扶風的婀娜女子。


    那女子青絲挽就,雲鬢輕鬆,隻見她邁著細碎的蓮步,肉桂色的輕紗羅裙邊兒隨之飛舞,腰上墜著的紫羅蘭玉禁步左右輕晃,活脫脫兒是從畫裏走來的美人兒。


    等她走進了,明珠單手合十:“施主認得我?”


    那女子莞爾一笑,眼角泛著一絲炎涼:“你是新過門兒的大奶奶,我怎麽能不認得?”她懷靠黑檀宮扇,將雙麵牡丹靠向嘴角,掩著輕笑:“我是二奶奶含丹,娘家姓楚。”


    “二奶奶萬安!”明珠再度合十作揖:“我在這裏沒見過幾個人,一時不認得二奶奶,望二奶奶莫怪。”


    楚含丹將她細細打量,娥眉微蹙:“你怎麽穿這麽一身?這是丫鬟的服飾,難道是下人們苛待你?那起富貴眼,向來都是欺軟怕弱的,你可別任由她們擺布了。”


    明珠咧開牙笑起來:“謝謝二奶奶提點,他們都待我挺好的,隻是我的鄉野來的,有些不懂規矩,不敢輕易唐突。”


    “那就好,”楚含丹輕點著頭,頭上珍珠步搖的兩個墜子相撞出悅耳的清響:“……大少爺呢,他對你好嗎?”


    她的眼睛裏拋出一條長線,順著線頭看過去,明珠望出一絲掩蓋著的柔情,她奉上一個巧笑:“大少爺連話兒都不會說呢,也談不上好不好,他要不躺著要不坐著,我自個兒閑著就抄抄經。”


    搭訕半天,大概就是為了問這一句,得了答案,楚含丹輕悠悠地搖著宮扇,衝明珠抬抬手:“你去忙吧,改明兒我去院裏看你,橫豎我一個人也怪悶的。”


    明珠再三禮讓,送她遠去後,才踩著青石板往廚房裏去。


    6.  落水   湖裏的水真冷啊。


    軟皮爛肉的豬蹄子,花了兩個一個多時辰才煨出來,端到宋知濯麵前後,明珠自己舀了一口嚐了下,的確已經軟爛到不需要細嚼的地步。


    一勺一勺哺喂到宋知濯嘴裏,怕他覺得膩,還將一塊兒西瓜搗成汁喂他。


    她一個胳膊肘半搭在案上,另一個胳膊一抬一收,每個回合都漸漸將宋知濯點點滴滴的生命力重新匯聚,她細細與他說著閑話兒,“頭先去廚房,遇到你們家二奶奶,長得真好,就跟你牆上掛的仕女圖一樣!”


    她再遞上勺時,宋知濯抿著唇,偏過眼去。明珠撇下嘴角,瞪著大眼看他,“你這人,慣會使性子的,我又哪裏得罪你了?”


    頃刻,宋知濯又將眼偏回來,掃過她的手腕,滑下去的翠綠袖口露出半截白嫩的皮膚,光溜溜的,不見原先兩個玉鐲。


    明珠順著他的眼神自視一瞬,恍然大悟,“哦,那個鐲子是你們家送聘的時候給的,我戴不慣這些首飾,收起來了,就擱在你案上的小箱子裏,連那兩根玉簪一起。”


    她隻思度,自己不是這裏的正經奶奶,不好白要別人的東西。


    此刻,外頭有女人嬉鬧之聲,明珠見宋知濯皺了下眉,便起身走到窗下去看,是嬌容及幾個小丫鬟,正撲在一處嬉鬧,你丟我一朵花兒,我仍你一片葉,儼然一副美人戲春圖。


    天上殘陽未收,自天邊泛出一道金光,久照這人間荒誕。明珠暗自垂頭,歎息一聲兒,將幾扇檻窗輕合,走回宋知濯麵前,巧笑安慰,“沒事兒,他們樂他們的,咱們說咱們的話兒。”


    她扯正裙邊兒蓋住腳麵兒,在他膝蓋上輕拍一下,“噯,趁天未黑,我推你出去走走吧,你也帶我逛逛你們家這院子。”


    宋知濯將眉頭放平,盯著她細看,見她巧笑逗趣:“你們家也大,除了那日去給你家太夫人請安,我來來回回就在廚房和這院兒裏兩頭跑,別的風景倒是沒機會見見,我對你也算盡心盡力了,你就帶我去長長見識吧?”


    見宋知濯麵色無疑,明珠便自作主張,將他推了出去,一路閑逛,這府邸太大,處處可見巍峨的亭台軒榭,她一雙眼睛走馬觀花似的忙碌。


    行至一片小湖,湖心有座亭子,她抬眼去看,漆黑的匾上用朱漆描了“煙台亭”三個草書,下頭有一棱邊桃木桌,配了幾個圓凳,明珠暗暗咂舌,這閑處都擺得如此闊氣。


    推著宋知濯從亭子裏退出來,繞出那道九曲回腸的水廊,岸上風擺垂柳,離了一寸,就是條青石板的小路,兩人沿著湖邊兒一遛走,明珠在後與他閑談,“你家跟宮裏比也不差吧?我瞧著一草一木都是精貴,更別提那些石座宮燈,還有那些牡丹芍藥,海棠落英。”


    她這裏花心爭吐,宋知濯隻淡淡聽著,他早就看習慣了,那些山木水石,在他眼裏不過是些魑魅鬼蜮。


    忽然聞得有人說罵,抬眼去看,見岔道上迂過來三個女子,頭上挽著單螺髻,穿著鵝黃石榴裙,明珠認得,嬌容也穿過這樣的服飾,想來也是府裏的丫鬟。


    那三人漸漸走進了,不知是不是受了哪位主子的閑氣,臉上明顯餘怒未消,打量一瞬明珠,瞥眼一看木椅上的宋知濯,便“噗呲”一笑,“癱子還出來閑步?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隨後這丫鬟又虛行一禮,漫不經心地諷刺:“喲,大少爺這是跟新奶奶出來逛呢?好多時不見,大少爺可好?”


    明珠半步向前,規規矩矩地合十作揖,“幾位施主萬福。”


    那丫鬟斜過眼來,將她從頭到腳細看了一番,“聽聞咱們家新大奶奶是廟裏出來的,果然沒錯兒,跟廟裏那些小姑子一個派頭,隻是……出家之人向來不沾紅塵,怎麽大奶奶這麽快就跟我大少爺夫妻和睦上了?”


    她說話兒頗有些淫/意,旁邊一位也不服輸,搭了她的話兒,說得更汙遭幾分:“噯,那廟裏的女子久不見男人,可不是就如那餓虎撲食一般?這一見男人呐,也不管是癱的瘸的,扭著身子就往人懷裏坐。可惜這是個賤種,一輩子也體麵起來!”


    “哎呀,你怎麽連這種髒事兒都說得出口?”


    “怕什麽?能做出來還不讓人說?”那丫鬟扭臉譏笑。


    明珠無頭到腦的被她們抓住撒氣,聽了半晌,笑已僵在臉上,隻得尷尬避忌,“幾位姐姐聊,我們先不叨擾了。”


    她推著宋知濯打算錯身過去,不知是哪個丫鬟,眼疾手快,伸出繡鞋掃了一塊石頭過去卡在木輪底下,明珠不防,那木椅便直往湖裏栽下去。


    “噗通”一聲,宋知濯連人帶椅子都跌進湖裏,那湖水有些草腥,他閉眼緩緩往下沉陷,直到被水麵淹沒,他還在揣度,該不該自己遊上岸去。


    下一刻,他就否定了這種搖擺,任憑沉浮。


    水麵漸漸歸於平靜,蕩開的漣漪慢慢合攏。岸上那三個丫鬟見狀,自嫩綠繡邊兒的袖口裏掏出手帕,紛紛捂嘴直笑。


    而明珠,立在一邊木了身子,眼睜睜看著宋知濯的身影消失,這一刹,仿佛湖水也灌進自己的口鼻耳朵裏,那種可怕的窒息時隔多年,攜帶刺骨寒冷卷土重來,將她重重包裹。


    但下一瞬,她便當機立斷將自己從過去的思緒裏拉回來,橫掃一眼身邊三個丫鬟後,“噗通”跳入水中。


    宋知濯再次看到她,眼見她和湖麵的波光一起遊蕩過來,她的長發隨水遊移,慢慢纏繞在自己指尖,她的手攬住自己的腰,撥開水麵,又讓他又重回天地。


    狼狽上岸,明珠按捺驚魂,將宋知濯扶靠一棵楊柳,抬頭一看,那三個丫鬟還在,她倏地不知哪裏冒出股邪火,站起來,跺一下那雙盛滿水的湖藍繡鞋,兩手翻了個腕兒,抵於腰側……


    “我去你娘的三個小浪/貨!你爹娘生你們就為倒屎用?張嘴就滿口汙遭,”明珠撤回一隻手,擱在鼻前軟軟地扇了兩下,“難不成是從下麵吃進去又從上麵吐出來的?要不怎麽嘴裏盡噴糞?在哪裏受的鳥氣,隻管在姑奶奶麵前撒?告訴你們,姑奶奶打小要飯,什麽髒的臭的沒見過?什麽爛貨地痞沒遇到過?隻管來!我倒要看看,是你他娘的死!還是姑奶奶我死?”


    頓時鴉雀無聲,她還不解氣,彎腰從湖邊淘澄出一把淤泥,用力一擲,灑得三人滿身滿頭的泥巴,“滾你娘的小騷/毛!再杵著,姑奶奶把你們都丟湖裏喂魚!”


    那三人震驚之餘,提著裙子撣著泥一路跑遠。


    明珠氣喘籲籲,這才得閑回頭瞅宋知濯,見他兩個眼睛鼓著,顯然也是受了驚,她頓時萎靡下來,尷尬地蹲下身去,撥開他臉上淩亂的幾縷發絲,“我……你也是看在眼裏的,我這也是迫不得已。”


    她旋踵背轉過身,拉著宋知濯兩個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奮力撐地而起,咬著壓根兒,“我背你回去!”


    宋知濯高她許多,腳尖後搭在地上一路拖行,撲在她瘦弱軟背上,聽見她沉重的喘息,他漸漸感覺,這潦倒一生,終於上岸了。


    回到院兒裏時,已是天色鴉昏,天上懸掛一輪冷月,橫照人間。


    小公爺落水,府裏無人問津,仍是明珠,掛著一身湖水,蒙著眼睛,將他胡亂擦幹穿上衣裳,用被子裹住。自己則依舊放下帳簾,在外頭就著昏庸燭火把自己收拾停妥,爬上床去。


    她伸手碰了一下宋知濯,發現他仍是渾身冰涼,便掀了自己的被褥,鑽進他的被子裏,手腳並用擁住他,“一會兒就不冷了,一會兒就不冷了……”


    宋知濯不為所動,明珠上下撫著他的手臂,“可別著涼了,等天一亮,我就煮薑湯給你喝,”稍一想,她便擔心他誤會,趕緊補貼上,“若是真傷寒了也不打緊,我最會照顧病人的,從前我師父病了,哪一回不是我伺候在病榻前?”


    宋知濯沒有回應,她半點兒都不介意,甚至有些歡喜,這些日子,對著一個啞巴,猶如對著一個永無回聲的山穀,不會有聲音回應她“你怪可憐的”“你命真苦”之類的話。


    或許跳下去救他,除了明珠悲天憫人的佛心,還因那點兒被隱藏起來的自尊,雖已是卑微得不值一提,可跟宋知濯相較,也顯得沒那麽可悲了。


    她嘻嘻淺笑,將那點兒落魄倏然抖落,“我師父病著的時候倒是好些,沒力氣打人罵人,”隨後又在宋知濯頸間輕皺一下鼻子,“等一好了,又整日教訓我,有時候想跑,可跑哪裏去呢?我可不想再過三兩天吃不上飯的日子,要不就真的隻有往勾欄瓦舍裏去了……”


    外頭月亮不知何時已倒掛窗外,灑進屋內一片炎涼冷光,在這片寂靜得了無生息的素暉中,宋知濯側頭,發現明珠在自己頸上已睡過去,他借著月光細看她的臉,娥眉緊蹙,嘴裏淅淅在嘀咕著什麽,湊近去聽,隱約聽見,“爹爹,求求您,水裏太冷了……”


    每一個字,都是蟹子倒尾,蟄在宋知濯心上,這種細碎的疼,令他覺得自己徹底活了過來。


    確定明珠已睡死過去後,他才從自己的陰寒故國踏出腳來,伸著手臂將另一具同樣冰冷的身體摟進懷裏,輕聲安慰,“乖,不冷了。”


    擁著明珠,在這張寬廣得寂寞的床榻上,他將十九年來獨不得出、含垢忍辱後殘存的零星情感,匯成從眼角滑下的一滴熱淚,落將在她的臉頰,使她能得已安眠。


    7.  傷寒   一場病。


    青蓮今兒早上當值,迎著一絲天光起了個大早,說起來一班一次都有規矩,值夜的丫鬟兩名,早上伺候的丫鬟四五個。可自打小公爺癱了,漸漸的誰也不願大夜裏的自找麻煩,明珠來了後,連早上當值伺候的丫鬟都撤了幾個,隻一個一個的輪著起早。


    她站在那一片朝霞裏頭,左右等不見人,便提著石榴裙邊兒,貓著腰往屋裏進,誰知裏頭還是暗沉沉的一片,半點兒動靜也無。


    帳子裏頭,宋知濯仍舊死屍一樣平躺著,裏頭那個影子倒是看著不大安份,一個身子都蜷著貼著這個活死人,青蓮晃眼一瞧,便羞得一臉緋紅,她假意咳了兩聲兒,外頭那個自然醒了,裏頭那個全無反應。


    宋知濯的眼神透過簾子,隻漠然地在青蓮身上一掃,便斜轉回去,用餘光看自個兒肩頭的明珠,她眉頭顰蹙,臉上一層微薄的汗,似一個尖兒上掛著水珠的嫣紅水蜜桃。


    明珠自半夜始,便渾身燒得滾燙,此刻,她陷在一個永無盡頭的黑暗裏,裏頭有一隻鬼,看不清樣子,正將她開膛破肚,銀晃晃的刀子朝她肚皮刺下去,她卻覺得剜的是她心。


    那鬼在她肚子裏鼓搗半天,猝然掏出一個什麽來,捧到她麵前給她瞧,她沒瞧見那血糊糊的一團是什麽,隻看見那鬼咧著嘴,笑出白森森的牙,嘴角越扯越大,向她湊過來,她撲騰一把,大喊一聲:“爹!不要!”


    “這是怎麽了?”青蓮聽見明珠夢魘,便撩開簾子躬著腰,越過外頭趟著那人,將她那一對掛著金手鐲的腕子伸出去抓明珠,“哎呀我的大奶奶,你怎的這麽燙?”


    混著那珠撞佩環的清脆連晃了兩下也沒人將人晃醒,她將眼睛掃向一如“死不瞑目”的宋知濯,擰緊兩道柳葉眉,“你就這樣哼都不哼一聲兒?她都燙成這樣了!”


    宋知濯還是不哼,兩眼幹瞪著床頂,一副幹癟無聲的彌留模樣,青蓮歎息著退了出去燒熱水,想替明珠擰了帕子敷一敷。


    就這麽會兒功夫,明安跑了進來,扶著宋知濯是木椅上坐下,瞥一眼外間那處拐角,再瞥一眼帳簾裏頭的影子,最終還是三緘其口。


    宋知濯跟著他掃過去,“沒事兒,她傷寒了,現在昏睡著,聽不見,你隻管說。”


    “少爺,昨兒怎麽好端端的落水了?”明安湊得近,麵上是攏著一團濃雲愁霧,消散不開。


    “哼,這有何奇怪?”宋知濯斜扯著嘴角,嗤笑一聲,光束裏的點點浮遊,被他攪得滾滾翻湧,“是老二屋裏的丫鬟,這麽明目張膽,我看不像是他的作風。”


    明安愁雲未散,比先前還警惕幾分,“奴才還是去查一查吧,雖說您眼下裝作這副樣子,隻怕他們還是有疑心。”


    “不用,宋知書沒那麽蠢。”宋知濯偏了下腦袋,朝床上往過去,“去給大奶奶抓點兒傷寒的藥來。”


    明安領命退下,他剛一走,宋知濯立即將椅子轉了個兒,正對著床,照常裝作一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來。


    青蓮的熱水燒好了,帕子貼在明珠額上一盞茶的功夫,就聽她似昏似醒地翻動兩片幹得起皮的嘴唇囈語:“水……”


    宋知濯就這麽離得一丈遠的看著,看被掛起的帳子裏,她紅的發燙的臉頰,上麵汗涔涔地粘著幾絲頭發。


    明珠被扶起來,手肘撐在床上,喝了幾口水後倒是清醒不少,青蓮端著碗剛一走開,她就對上宋知濯幽深的目光,她喊他:“你吃飯沒有?誰給你做的?今兒我病倒了也沒法子照顧你,你自己先吃些,可別餓壞了。”


    “我的菩薩!”青蓮旋過來,沒大沒小往床沿上坐下,將她重又按倒在那張暗紅接花的被褥裏,“你還有功夫管他?他自有人來伺候,你隻管好你自個兒吧!怎麽昨兒我才一錯眼你就病成這副樣子?你向來是最小心謹慎的人,無端端的怎麽就跟人起了爭執?”


    明珠抬著腕子扯一下被邊兒,將那段罵人的話隱去,說予她聽,“原是我不小心,眼見幾位姐姐心裏不大痛快,還撞到她們手裏去。不妨事兒,不過是被涼水一時浸著了,過兩日就好的,倒勞煩姐姐忙裏忙外的反伺候我,姐姐還是去歇著吧,隻叫人幫我照看好少爺。”


    青蓮挽著袖口,捏著帕子在她臉上蘸一蘸,將那一層細汗抹幹,露出一張豔紅粉嫩的臉,把她看得一樂,“如今病了看著倒真似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了。我有什麽?也值得你這樣?不過是端端水水送送茶,原本就是分內的事兒,你安心躺著吧,一會兒自會有人伺候少爺吃飯。”


    這晌明珠才得以寬心,抿著唇垂下睫毛,不大好意思地笑笑,“煩請姐姐倒杯給水我吃,涼水就成,心裏火辣辣的燒。”


    “燒就對了,”青蓮旋群起身,一麵往案上去,一麵扭頭囑咐,“等把心裏頭的火燒出來,就能好了。”


    水還未遞到嘴邊,明珠便急急夠起來,從她手裏將那隻青綠官窯盞搶了過來,“哪裏還要麻煩姐姐喂?我自個兒來,多謝姐姐。”她喝得急,水自兩邊嘴角溢出些許,完後也隻用袖口隨意一揩,又是那不好意思的笑,“姐姐去歇著吧,我這裏不用什麽,再趟回兒就成了。”


    “也成,叫她們看見了,又要說些酸溜溜的話來刺兒你。我就在外頭院兒裏做些針線,你要有事兒就嚷一聲,可別輕易開那窗戶,回頭風灌進來又不能見好。”


    青蓮這廂剛出去,明珠便撐起來,遙遙與宋知濯相對,兩雙眼睛四個珠子,無零星半點兒的閃縮,倒是像把一輩子都望盡眼裏去。


    他在光影裏,身著黯繡蘭花的牙白圓領袍,似一張薄弱卻硬朗燙金貼。明珠看不清他的表情,卻仿若能聞見他的味道。他好時,時常熏一種叫“返魂梅”的香料,她在束之高閣的櫃子裏翻到過。


    這種獨特淺淡的梅花兒香,曾於昨夜,縈繞在她每一段諱莫如深的往事中,使她縱使泥足在那些噩夢裏時,恐懼的間隙,也感到隱隱的安全。


    對看許久,眼睛已有酸澀,明珠輕眨一下,自混沌眼中滾出一滴熱灼灼的眼淚,在黯淡帳中閃了又閃,像顆罕見寶石,晃得宋知濯心頭一跳,隨即便聽見她含笑輕快的聲音,“多謝你。”她說。


    8.  舊情   二奶奶哭得很傷心。


    “謝我什麽?”宋知濯想說,最終仍是沉默。


    不一會兒,便又小丫鬟帶著滿臉怨懟提了食盒進來伺候他用飯。意料之中,這一餐是一碗粟米粥佐兩樣醬瓜鹹菜。


    明珠就靠在床上靜靜看著他枯瘦的背影,在這個金堆玉切的的國公府,於這間雕梁畫棟的房中,她找到了同類。她顛沛許久,總算找到一位與自己一樣,被這人間拋棄的人,這使她第一次有了歸宿。這種感覺,是跪拜在那些佛像前也未曾有過的。


    時至申時,明安送來了藥,明珠服下不過一會兒,便發了一身汗,她放下帳子更衣,將宋知濯深幽的眼神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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