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所的內心完全同意宗澤的看法,他又想從另一種途徑挽回國運,就說:“如此說來,當務之急,更莫過於出兵京師,與吳革裏應外合,救取二帝。”宗澤說:“我當於三日提前發兵。”張所說:“我在此亦無補國事,唯有早日見得九大王,懇請發兵。”宗澤苦笑著說:“此說極是。然而我雖是副元帥,卻已不知大元帥底所在,你還須去興仁府,先見那個閑人。”張所在稍事休息後,第二天傍晚,就辭別宗澤,帶了於鵬和十名軍士,騎馬急馳興仁府,而孫顯等人都留在宗澤軍中。


    張所到興仁府,與黃潛善經過一番交涉,終於來到濟州。他萬沒想到,在濟州郊外竟見到了故人、直龍圖閣、淄州知州趙明誠。趙明誠是已故宰相趙挺之的第三子,今年四十七歲。他本是諸城人,後來全家移居益都,而張所正是本地人,彼此有一段交遊。原來趙明誠的母親在江南建康府去世,他隻能將本州政務移交通判,自己率一千人馬,前來濟州,準備將軍隊交付元帥府後,就南下奔喪。不料空等五天,竟無法見到康王。好不容易找到元帥府參議官高世則,方才辦理了移交軍隊的手續。現在他騎著馬,後麵一輛牛車裏坐著妻子李清照,另外還帶著人從與十五牛車的書籍和古器,一起南下。


    張所和趙明誠兩人都匆忙下馬作揖,李清照也從牛車裏出來相見。在這個男尊女卑的社會裏,李清照的詩詞卻揚名天下,趙明誠雖是名士,而大家公認,李清照的文采更勝過丈夫。她今年四十五歲,也與丈夫一樣,全身縞素,其年齡已非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由於彼此交情很深,趙明誠按排行稱張所為“張十五”,而張所也稱趙明誠為“趙十六”,有時更尊稱李清照為“易安居士”。張所向趙明誠夫妻介紹於鵬,於鵬特別對李清照說:“安人詞名冠天下,在鈞容直內,每聞安人有新詞,便爭相傳唱。今日獲睹尊容,實乃三生有幸,隻是相見恨晚。”按趙明誠的官位,李清照擁有“安人”的貴婦封號。


    時近正午,於鵬臨時找到一個村店,安排軍士和人從酒食,張所和趙明誠夫妻也在一個幾案周圍,隨便坐上三張方凳,按守喪的規矩,他們隻是要了三碗下層社會飲用的散茶、四個炊餅和兩碟蔬菜,而不用酒肉。張所望著門外的一長排牛車說:“你們夫妻耽嗜書籍與古器,搜求不遺餘力,以至食無重肉,衣無重彩,易安居士無明珠、翡翠之飾。此十五車隻恐亦未及所藏底十分之一。”


    原來趙明誠夫妻雖是官宦世家,家道並不富裕,他們卻寧願犧牲物質享受,以換取文化享受。在益都的十五間房中,隻是堆積書籍和古器,豈止是幾案羅列,連枕席之上,也被書籍占據了一半床位,堪稱是一對書癡,嗜書如命。他們組織了一個賦詩填詞的漱玉社,張所等入社的朋友,每逢趙明誠夫婦召喚,就知道他們一定缺錢,所以總是解囊赴會,準備在與李清照比賽詩詞時,充當輸家的罰款,以供這對夫妻買書籍和古器的急需。趙明誠夫妻一般隻是客來進茶,客去進湯,隻是偶而略備酒食,供朋友們薄酌小飲,朋友們也沒有一個為口腹之慾,而苛求於這對夫妻。事實上,在任何一次社會上,還沒有出現過鬚眉男子的作品能壓倒李清照的奇蹟,朋友們對她的才氣,無不心服口服。


    趙明誠感嘆說:“臨行之前,將書籍古器選之又選,凡尋常底畫,重複底書,重大底鍾鼎,無款識底古器,隻得盡鎖於益都故居,此十五車煞是精中之精。”李清照更傷心地說:“追憶漱玉社底往事,直如幻夢泡影。此十五車中,又有多少是朋友相贈之物。張十五,你可記得,你曾出資十貫,為我贖取質庫中一隻金步搖底舊事。”張所哀痛地說:“你們將十五車書籍古器南運,便是上策。中原幹戈擾攘,未見有休息之期。我在京師,親見大內底無數珍本秘笈,一旦委棄於敵人,便如五內俱焚,好不傷痛!”趙明誠說:“自家們此回南下,唯是懸念故居底書籍古器,日後定須搬取江南,免遭兵燹。”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令人憂心的國事上,李清照對張所說:“夫君乃是文弱書生,雖非臨難苟免底人,然而危難時節,委是六神無主,不比張十五,乃慷慨有大誌底人。請問大宋國運如何?”張所苦笑著說:“我又有何主見?若論遠見卓識,當首推宗元帥。”他介紹了宗澤言談,趙明誠夫婦都感嘆不已,趙明誠說:“元帥府每隔數日,必發檄書,下令各方進軍勤王,其實卻是擁兵自重。聞得大元帥到得濟州,又搜求了多少民間美女,日日宴飲無度。官員們欲見大元帥,便須向康履、藍珪之流行賄。我無錢獻納,隻得在帥府空等五日。”李清照氣憤地說:“藍珪之流奉承康王,無微不至,若到得虜人手中,便是第二個鄧珪。”趙明誠又說:“高世則言道,耿相公、汪元帥等議事,無非是計較如何逃至江南,以避虜人兵鋒。張十五來此,隻恐亦未必能為太上與主上求得一個援兵。”張所聽後,不由拍案而起,三碗茶水也也因震動而流溢桌麵。正想破口大罵的張所,突然又想到宗澤必須擁立康王的話,意識到自己還須對未來的皇帝遵守臣規,又無可奈何地長籲一聲,說:“如今亦隻得盡人事,以聽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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