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裘披風抱在手裏便是毛茸茸軟綿綿的一捧,溫濃下意識地低頭埋了埋,而後嗅到不屬於自己的氣息,突然反應過來,立馬將頭抬起。


    飛快地將衣裳擱在一邊,而後端正坐在案前。


    先是看了眼匣子,伸手撥開鎖扣,隻見裏頭橫躺著一枚羊脂白玉的簪子,入手溫潤,線條流暢,簪頭上趴著一隻惟妙惟肖的打盹貓兒,懶洋洋的模樣。


    溫濃很喜愛這種一看就不是首飾鋪子裏麵能買到的款式,更何況這簪子充滿童趣瞧著可愛極了,於是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還往腦袋上比劃。


    直到梨湯拿了幹帕子催促溫濃,她才將簪子小心放回去,而後拿來信封開始拆看。


    梨湯在後頭用帕子一點點絞幹溫濃的長發,一抬眼,發現鏡子裏頭的溫濃兩頰飛紅,眸子微微濕潤,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


    也是奇了怪了,近些日子姑娘的情緒起伏好像格外的大。


    ……


    當晚,太子並未收到溫濃的回信,心裏便懸著一塊大石,入睡也不算安穩。


    收到回信是在兩日後,太子拆信拆得極快,展開一瞧,上頭第一句便是,“允之哥哥,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哦。”


    頓時,太子這心就涼了涼。


    她還是喜歡蘇雪和麽?


    “我的心上人在我生辰這日準備了一個稱得上特別的驚喜,卻不曾親口對我說喜歡,惱人得很。”


    太子一頓。


    驚喜,雪和好像送了麵屏風過去。


    不過他自己也準備了驚喜。


    說的是雪和,還是……


    “對了,我最近也在外地,因此信件一個來回的時間比以前要長。”


    這句看得太子滿腹疑惑,她不是就在京城麽?


    於是寫信詢問,“濃濃如今在何地?生辰禮物可還喜歡?濃濃的心上人準備的又是什麽樣的驚喜?”


    同一個早晨,收到三個問題的溫濃好笑得在床上滾了一圈。


    他占了兩個身份,還當真準備了兩次生辰驚喜,如今還醋起自個兒來了,竟像是要和自己另一個生辰禮比出個好歹來似的。


    好玩兒。


    而這個清晨的太子則想著溫濃口中的心上人,想著她為那個心上人頻繁牽動的心緒,心緒難以安寧。


    於是隻能按捺住心思,照常去上朝。


    隻是今日大概有些諸事不順,朝上一個二皇子黨上奏提議立後,滿堂嘩然。


    立薛妃為後。


    如此,二皇子便算是出身正統,嫡後所出,與太子也能有一爭之力。


    眾人關心的也不是皇上後宮的娘娘們,而是前朝的局勢。


    太子從小便是按照儲君來培養,如今羽翼頗豐,備受皇上青睞,可到底還未登上寶座,一切都還存在變數。


    尤其太子近日動作頻頻,早已觸動了一些官場老人的利益。


    便如大理寺卿關押溫父那一回,在官場上算很是常見的事。朝廷官員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總有人情來往、利益交換,此類看在某某的麵子上做些手腳的事並不鮮見,眾人早已習以為常,並不打破這樣的規矩。


    於是那個戳穿的人便顯得不合時宜起來。


    大殿裏,太子立在最前頭,眾人瞧不見他的臉色,隻看見他的背影紋絲不動,像是對這樣的上奏毫不在意。


    龍椅上的天子將奏折翻看了一下,目光往太子這邊落了落,而後淡聲問,“理由。”


    “回陛下,自公孫皇後故去至今,已有九年之久,薛妃娘娘打理後宮也有九年,如今後位空置,天下苦無國母久矣!臣等提議立薛妃娘娘為後!”


    而後謝尚書也站出來應和,“陛下,臣附議。公孫皇後生時便以賢良淑德聞名,眼光與肚量均不輸男子,公孫皇後在天有靈,想必也會為大局著想,給大乾擇一國母。”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大臣抗議,一時間朝廷上爭執不休,兩派涇渭分明。


    而蘇丞相則立在原地不動,哪邊都不站。


    偏偏皇上點到了他,“蘇愛卿,你覺得如何?”


    蘇丞相暗暗無奈,隨後站出來和稀泥,“臣覺得立國母確實於大乾有益,不過茲事體大,皇上還需仔細考量,此事不僅關乎國母,也與太子殿下以及二皇子殿下息息相關,皇上不如詢問二位殿下的意思。”


    “哦?那群之,你怎麽看?”


    話落,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站出來,甜笑著撒嬌,“父皇,兒臣自然依您的了。”


    “也是,孤問你做什麽,你自然是讚成的。”皇上笑著伸指點了點二皇子,而後終於看向太子,“那你呢,太子?”


    看向太子的時候,他的神情顯而易見地正經起來,從一個會說笑的慈父變作了督促上進的嚴父。


    太子神情不變,輕描淡寫地回答,“如今後宮安寧,局勢安穩,立後一事是國事,更是父皇的家事,兒子怎好過問,因此全看父皇的意思。”


    言語雖不爭,卻叫提議立後的大臣變了臉色。


    既然一切安穩,卻忽然提議立後,導致朝中爭執不斷,將□□之事變作動蕩之源。事情鬧得越大,提議之人越是沒有好下場。


    “孤再想想,無事便退朝吧。”


    下朝後太子還是那副不為所動的神色,也不在意旁人各色的目光,徑自回府去了。


    隻是很快,檀香寺的禪室裏多了一個酒醉之人。


    禪機大師無奈合掌,“殿下,佛門清靜之地,你卻來喝酒。”


    尊貴的太子殿下,朝堂上一派淡然的太子殿下,此時正趴在胳膊上,墨發鋪在桌案上,一隻伸出來的手裏還握著酒壺酒。


    他仰頭看著禪機大師,說話的嗓音因醉酒而顯得綿軟,“舅舅,舅舅,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不在你這裏喝酒,又去哪裏喝酒?”


    禪機大師伸手欲奪他的酒壇,哪知他人醉了,身手還矯健,一下便避開了去。


    禪機歎道,“盡胡說。皇上與你乃是親父子,怎麽也比我這個舅舅親。”


    “不,他是皇上,他就是皇上。他要我做太子,不是兒子。”太子想起朝堂上的事情,最傷他的不是那些居心叵測的大臣,恰恰是那個舉棋不定的皇上。


    他曾對母後口口聲聲矢誌不渝,看待母後的目光也包含柔情,可是母後去的時候他也隻消沉了一個晚上。


    一個晚上。


    翌日就封薛嬪為妃,掌管後宮。


    這便是帝王的深情。


    那個消沉的夜晚成了帝王用情至深的證明,被寫進了起居注。


    九年不曾立後更是令人感慨稱讚,或許日後史書上都要濃墨重彩地記下這一筆。


    太子清楚,父皇花費心血將他培養到今日自然不會輕易改立儲君,不過也僅此而已。在確保他的儲君之位以後,並不打算給他更多了。


    門口守著的崔九溪隱約能聽見裏頭的說話聲,想起他做伴讀的時候看到的場景,長籲出一口氣來。


    他曾見過帝後和樂,與小太子三人仿佛尋常百姓家,也在後來遠遠目睹過皇上抱著二皇子玩耍。那次太子就在他身邊,原本還有說有笑的,忽然就沉默下來,拉著他便換了條路走。


    此時外頭正下著細雪,慢慢悠悠地飄下來,隱約可以看見院子口有行人撐著傘走過,向這處僻靜的禪房投來好奇的一瞥。


    “崔大人?”一道清脆嗓音響起,而後一道少女的身影從院子口輕盈地走過來,笑道,“原來當真是崔大人,我還以為看錯了。”


    崔九溪一瞧,是雲荻郡主。


    “郡主今日來上香?”崔九溪隨口一問,忽地一個念頭撞進腦海,便加了一句,“郡主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和好友一起?”


    “濃濃和子吟都在,我們就在旁邊吃齋食。崔大人既然在這裏,那太子哥哥也來了?今天這雪確實下得極好,一個個都來了興致出遊。”


    崔九溪點頭,滿心想著溫濃也來了,他得想個辦法將溫濃單獨引來。


    於是輕咳一聲,謊話信口拈來,“也是巧了,方才禪機大師還與我說,覺著溫姑娘與佛有緣,想要與她談談——”


    不料還未說完雲荻便驚恐拒絕,“不要。休想我們濃濃削發為尼!崔大人你知道養出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有多難多費心思嗎?”


    崔九溪:……


    第42章 膝枕   “……我喜歡你。”


    崔九溪還待說什麽, 雲荻已經撐著傘踏著小碎步往回走了,像是生怕崔九溪再度出言說什麽溫濃與佛有緣的話了。


    雲荻出了院子之後,崔九溪扶了扶額, 隻好先按捺不提。


    好一會兒, 身後一聲“吱呀”,崔九溪轉身,見禪機大師闔門出來, 遂行了個佛家禮。


    禪機大師回以一禮,而後搖搖頭說, “殿下已經睡過去了,我去給他煮一碗醒酒湯。”


    “勞煩大師。”崔九溪輕輕推門進去,隻見太子殿下枕在胳膊上睡得正香,一頭烏墨長發已經鬆散了一些,與金色的發帶一道鋪在了案上。


    “殿下,殿下……”見喚不醒, 崔九溪走到一邊, 將屋子裏的炭火燒得更旺, 火光明滅間, 他依稀看到了幼年那個讀書讀到夜半的太子, 那會兒他也是這麽趴在胳膊上就睡了過去, 醒來之後還要懵一會兒,不知今夕是何夕。


    屋子裏寂靜得隻有炭火細微的燃燒聲, 而後太子大約是覺得熱了, 伸手將領口扯了扯, 嘴裏咕噥出一聲夢囈來,“母後……”


    “叩叩——”忽地響起敲門聲,崔九溪便以為是禪機大師的醒酒湯煮好了, 起身去開門。


    門一開,外頭竟是個意想不到的麵孔。


    一時間崔九溪不知是該驚、該喜,還是該疑,“溫姑娘?”


    溫濃立在門口,對崔九溪笑了笑,“崔大人說我與佛門有緣,我特來詢問是如何一個緣法。”


    崔九溪聞言一噎,正尋思著如何解釋,卻又聽溫濃說,“殿下在裏麵吧,喝酒了?”


    她的目光往屋裏落,隱約能從裏頭嗅到一縷縷的酒香,而那個向來熱衷“巧遇”的太子殿下並沒有出來,溫濃便猜他是醉倒了。


    “正是,溫姑娘,這……”崔九溪接觸姑娘不多,尤其溫濃伶俐聰慧,很難被糊弄過去,於是便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生怕說得多了將殿下的事給說漏嘴了。


    “崔大人,方便讓我進去麽?”溫濃抬眼看著崔九溪。


    崔九溪聞言,愣愣地側身讓開了些,見溫濃往裏走了好長一截才反應過來,輕輕一拍腦門,便笑著將門帶上了。


    原來他家殿下,倒也不是一廂情願。


    溫濃往禪房深處走去,這間禪房縱深很長,兩側都是輕輕飄蕩的竹簾,越往裏走,便越暖和。


    而眼前的太子正趴在長案上熟睡,臉頰泛紅,額上還有個不知道磕到了哪裏的淺紅印子。手邊有幾瓶或立或倒的空酒壺,另一隻手邊線香散發著嫋嫋的煙氣。


    有木質線香的暖香,烈酒的醇香,夾雜到一處,竟還能嗅出獨屬於他的氣味,一如他這個人一般,無論在哪種嘈雜混亂的環境都十分的顯眼。


    溫濃腳步極輕地走到太子身邊,離他近了,可以看清他稍稍蹙起的眉心,微微敞開的領口。輕輕一個吞咽,喉結處的深紅細痣也跟著動了動,這是一個令她疑惑且很難坦然直視的地方,少時,他分明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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