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太後輕歎一聲:“許娘子,你來的正好。哀家正好有事要跟你說呢。”


    “太後請講。”


    “你想離京一事,隻怕一時半會兒不太好辦。”鄭太後提起此事,有些許歉疚,“哀家原以為一句話的事兒,可誰知道皇上那邊不同意,硬說什麽規矩如此。不過你也莫著急,哀家且看看,肯定還有其他的法子。”


    許長安早猜到是她要回湘城一事,卻沒料到以鄭太後的地位,會這般溫聲細語同她解釋。


    她心下一酸,想起今日種種,眼眶略微有些發熱,就笑了一笑:“這件事,民婦已經知曉,多謝太後費心了。”


    許娘子態度謙和柔順,毫無怨懟之色,相反極為理解。這讓鄭太後心內越發覺得對她不住,歎息一聲,輕輕拍一拍許長安的手:“別太擔心,過兩日哀家再試一試。”


    在鄭太後看來,這還真不是太大的事。


    許長安隻重重點一點頭,衝鄭太後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其實皇帝發話以後,她已不抱太大希望了,但對溫柔仁善的鄭太後,她仍是心存感激。


    略微停頓了一下,許長安開始請辭。


    鄭太後則出言挽留:“你才剛來,急什麽?多坐一會兒吧。餓了不曾?先用點吃的?”


    她命內監宮人去準備食物,又轉頭詢問侍立在旁的女官,繼續先前的話題:“你方才說的謝家小姐,多大的年歲?許人了嗎?”


    女官上前一步,躬身回答:“回太後,謝二小姐,今年才十六歲,尚未許親。”


    鄭太後沉吟著點頭:“十六歲,跟翊兒差了四歲,年紀上倒也相配,難得的是性子活潑。”


    翊兒?相配?


    許長安手腕一晃,飲茶的動作驀的一頓,下意識抬眸看向鄭太後。


    鄭太後不曾察覺,麵上含笑,仍在說著:“也先記下。真要選秀,就到明年開春了,提前多了解了解……”


    聽太後這麽說,許長安心下了然。鄭太後這是要給皇帝物色後宮了。


    她曾聽高永勝提過,當今皇帝後宮猶空,但現下看來,也不會空太久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竟生出一些難以忽視的無措,心跳也有點失常。但不過是須臾之間,她深吸一口氣,收起種種雜亂思緒,隻當自己是個隱形人,眼觀鼻鼻觀心。


    鄭太後瞧了許娘子一眼,笑道:“翊兒不小了,哀家這個做母後的,得幫他張羅選秀的事了。”


    許長安脊背挺直,聲音極輕,一字一字不泄露絲毫情緒:“是該如此。”


    “你也覺得,是吧?他比你還大一些呢,你看,文元都快四歲了,也不見他著急。雖說他不急著抱兒子,可哀家還急著抱孫子呢。江山社稷,也需要有繼承人啊。”鄭太後說到選秀之事,頗有興致,絮絮而談,“按例,天子可以有一後四妃九嬪,可以一下子都選了,也可以以後慢慢填充,不過都隨他……”


    鄭太後說話溫柔、聲音動聽,許長安每次聽她說話,都覺得如沐春風,甚是舒服。這是第一次感到莫名煩躁。


    她低頭喝了杯茶,才略微覺得好受了一些,衝太後笑一笑,以作應和。


    鄭太後說了一會兒話,後知後覺意識到許娘子似乎興致不高,略一思忖,想到其今日去了一趟齊雲寺,後又入宮,想必是累了,“哎呦”一聲:“看哀家也真是,隻顧著說話,許娘子是不是倦了?算了,哀家不留你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許長安聞言,悄然鬆一口氣,起身施禮告退。


    她仍乘坐著宮中的馬車回家。


    此時暮色四合,寒氣更重。


    許長安倚著馬車壁,一時竟不知道身心哪個更累一些。


    然而等馬車在金藥堂門口停下,她就又重新恢複了精神和鬥誌。


    回到後院,文元正在青黛的陪伴下用晚膳。


    看見母親,他丟下筷子,蹭蹭蹭幾步跑到她跟前:“阿娘,我一醒來,你就不見了。”


    許長安彎下腰,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溫柔而慈愛:“娘有事,進宮了一趟。”


    文元歪一歪腦袋:“皇宮好玩嗎?”


    許長安輕笑:“那是天下最尊貴的地方,不能說好玩或者不好玩。”


    “哦。”文元沒再追問,隻牽著母親的衣角,“娘,吃飯。”


    許長安微微一笑:“好,吃飯。”


    她洗淨了手,在文元對麵坐下。看著單純不知事的孩子,心緒複雜。


    這一天,先登山後進宮,許長安早已累極,她雙腿酸軟,可晚間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這兩日發生的事情在她腦海裏輪番上映,她心裏明白,現在極有可能已進入了不可控的狀態。


    從目前看,她最擔心的不是皇帝知曉真相後報複,而是文元。


    許長安眉心隱隱作痛,這種焦灼和無力,比四年前的夏天更甚。


    他為什麽偏偏是皇帝呢?


    如果他隻是被父親帶回家的失憶少年,或者他家隻是小富也行,她有太後撐腰,都可以無所畏懼。但偏生他是皇帝。


    許長安雙目緊閉,意識卻極清醒,一直挨到三更過後,才勉強睡去。


    朦朦朧朧之際,忽聽得青黛呼喚:“小姐,小姐,承誌少爺回來啦。”


    許長安心下納罕,出門一看,發現自己竟是在湘城的青鬆園中。


    承誌一身青衣,站在院子裏,衝她微微一笑:“長安,我回來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她竟然鼻腔有些發酸:“你回來啦?”


    然而下一瞬,他就變了神色,痛苦而又憤怒:“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騙我?你對我從頭到尾隻有利用,從沒想過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她低下頭,見腹部高聳,赫然正是有孕時期。她思緒亂糟糟的,輕聲說道:“其實那天我跟我爹吵架,說了好多氣話。我的確是利用了你,但也不是一點情意都沒有。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娶你,和你過一輩子……”


    畫麵陡轉,不知怎麽,竟是在皇宮中,她被人扼住脖頸。


    許長安大驚,竟一下子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床帳。


    摸了摸額頭,隻摸到涔涔的冷汗。


    耳邊隱約能聽到旁邊小榻上文元均勻的細細呼吸聲,想是睡得正酣。


    許長安望著沉沉夜色,竟再也睡不著了。


    她緊緊抱著被子,仿佛這樣能讓自己更暖和、更安心一些。


    這個夜裏,同樣難眠的還有宮中的皇帝。


    他近來做夢,有時會夢到許娘子,無一例外,都是一些甜蜜相處的細節,甚至是那種不可對人言說的綺夢。


    但這一次,他竟然夢到自己在一個廳堂外,聽到她對旁人說:“你不同意這婚事也行啊……反正我也不喜歡他,隻是為了讓他放棄……”


    ……


    直到醒過來時,皇帝仍覺得胸前窒悶,心痛難忍,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仿佛還在。


    夢斷斷續續,隻有幾個零星畫麵,可他心裏明白,她口中的那個“他”指的是他自己,否則他不至於有這麽大反應。


    可是,不應該啊。不是說兩人感情甚篤的嗎?


    皇帝按了按眉心,麵色沉沉:“有福,去湘城查探的人,查得怎麽樣了?可有消息傳回?”


    有福低聲回答:“回皇上,暗探查消息一向迅速,應該就在這一兩日了。”


    皇帝眼眸垂下:“嗯。”


    一兩日的時間,他還是等得起的。


    許長安晚間睡的不好,但天亮以後該忙碌還得忙碌。


    剛吃罷早飯,就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出現在了金藥堂門口。


    來者拱一拱手,自報家門:“許娘子,小人是蘇太傅府上管事。日前,蘇太傅用了金藥堂的藥,病情有些變化,想鬥膽請許娘子上門幫忙解惑。”


    這種事情有過不少先例,身為醫者,上門看診也是常有的事。隻不過對方居然是蘇太傅,讓許長安深感意外。她笑了一笑:“我現在有些事,脫不開身,可否讓店中管事代勞?小五——”


    她近來有意培養小五,讓其接手。


    然而她話音未落,那管事就道:“那許娘子什麽時候能脫得開身呢?小人願意等許娘子有空。”他歎一口氣:“主家有命,小人不敢不從,還請許娘子莫怪。”


    許長安看這架勢,知道自己是必須要走這一趟了。她略一思忖:“也罷,小五,跟我一起去吧。”


    她這邊剛做了決定,與小五乘馬車出門,暗處就有人互相交換了眼色。


    第51章 坦誠   那時皇上在一戶姓許的人家


    太傅府離金藥堂距離不近, 馬車行了將近兩刻鍾才到。


    許長安與小五被人領著一路穿庭過院,直到廳堂。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廳堂等候的並非是抱病的蘇太傅, 而是曾在宮宴上見過的蘇婉月。


    一見到許長安, 蘇婉月就立時站起身:“許娘子,你可算來了。”


    神情激動, 語氣真摯,似是等了她許久一般。


    許長安微訝:“蘇小姐?不知令尊現如今身體如何?可否帶我前去看視?”


    “還是老樣子, 這會兒正喝藥呢, 過去不太方便。”蘇婉月瞥了一眼她身後的小五, 伸手指向他, “他是跟你一起來的嗎?”


    許長安點頭:“是。”


    “許娘子,能不能讓他先在外麵等著?我有些話想跟你說。”蘇婉月說著放柔了聲音, “其實這次找你來,主要還是因為我想見你。”


    許長安心中納罕,但還是揮手讓小五依言行事。


    蘇婉月神態親切:“許娘子, 上次宮中一見,我覺得跟你甚是投緣。可惜父親抱恙, 我得伺候湯藥, 今天才找著機會邀你過府一敘。”


    許長安笑一笑, 也極客氣:“實在是最近事情多, 抽不開身, 無緣拜見小姐, 還望原諒。”


    蘇婉月眼神略動了一動:“唉, 我整日待在家中,也想像許娘子一般有事可忙呢。看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就要辛苦打理家業了。”


    許長安隻是微微一笑, 等待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我有點好奇,像許娘子這般能幹的人物,不知是什麽樣的優秀男子,才能跟你相配呢?”蘇婉月臉上滿是笑容,笑意卻不達眼底。


    “蘇小姐說笑了,我不過是迫於生計不得已撐起門戶。至於我的夫婿……”許長安略微停頓了一下,睫羽垂下,“至於我夫婿,他同我一樣,也是個尋常百姓。”


    “怎麽就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他呢?”蘇婉月狀似好奇。


    許長安眼皮垂了下來:“他於數年前離家,還沒回來。”


    蘇婉月抿一抿唇,帶著三分試探:“啊?沒回來啊。你就沒想過去找他?”


    許長安眼簾微垂,心裏隱隱浮上一個猜測,口中卻道:“自然是想找的,隻是天下之大,他連個口信都沒留下,我又能去哪裏找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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