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是女子,可府裏並未給她準備女裝。此刻的她,仍然穿著一身青衫,頭發綰起,做男子裝扮。


    她靜靜站著,身形瘦削,卻筆直如鬆。臉色因為傷勢未愈的緣故,略顯蒼白,但這絲毫無損於她的容貌氣勢,仿佛她仍是許家地位尊崇的少東家。


    驟然看到討論了許久的人出現在自己麵前,秦嬸本欲稱呼一聲“大小姐”,但不知怎麽竟脫口而出:“大少爺!”


    王嫂子更是變了臉色。方才精神十足,此刻竟覺得腿軟,等她反應過來時,已雙膝著地:“大,大少爺……”


    許長安眼皮微動,輕笑一聲,涼涼地道:“不敢,快死之人哪裏擔得起大少爺的稱呼?”


    王嫂子聽了,後背生出一層冷汗。她腦袋嗡嗡的,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小人該死,胡說八道呢,絕對沒有詛咒少爺的意思……”


    她怎麽能忘了,當年藥鋪生意不好,從掌櫃到夥計各有各的小算盤。是這位年紀輕輕的“大少爺”一頓整治,讓藥鋪扭虧為盈的?


    就算沒有老爺的支持,人家也是主子,收拾她們這樣的下人,還不是輕而易舉?


    許長安吩咐青黛:“去把周管家請來。”


    如果在以前,知道背後有人議論,許長安大概不會在意,頂多隻查查“以次充好”。但今日親耳聽見,又目睹了她們對青黛的態度。她心裏明白,以她現下的處境,如果還想在許家好好生活下去,那必須彈壓,否則真當她人人可欺了。


    周管家來的很快,他在路上已從青黛口中大致知道了事情始末。


    一看見許長安,他先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大小姐,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許長安“嗯”了一聲,眼眸輕抬:“勞周管家掛念,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周管家神色如常,仿佛那隻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小的這些天隻顧著忙,做事不周。老爺出門前,特意叮囑過,衣裳首飾、藥材器物,大小姐有什麽需要的,隻管吩咐就是。”


    他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兩人,轉頭命令身後的小廝:“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堵了嘴拖下去?”


    小廝應下,動作極其麻利。


    待他們都退下後,周管家才上前一步,問:“這兩個人,大小姐想怎麽處置?”


    “你看著辦就是。”許長安倒也不在意具體怎麽處罰。她猶豫了一下,輕聲問:“我爹臨走前,真的叮囑過你?”


    周管家笑笑:“老爺嘴上沒說,但心裏定然是這麽想的。”


    許長安抿了抿唇,心想,那就是沒有了。


    她雙目微闔:“知道了,今日之事,辛苦周管家了。”


    “不敢不敢,是小的先前失職,還請大小姐不要怪罪。”周管家連忙施禮,想了想,又溫聲道,“大小姐不用把那些狗屁話放在心上。不管怎麽說,您都是老爺唯一的骨肉。”


    許長安知道他是寬慰自己,笑了一笑,以作回應。


    經此一事後,許長安在府裏的待遇似乎又好了起來。


    這日午後,青黛忽然來報:“小姐,老爺回來了,請你去廳堂敘話呢。”


    許長安心口一跳,不自覺緊張起來:“好,我這就過去。”


    她整理了衣衫,快步向廳堂而去。


    剛一走進廳堂,許長安就看見了多日不見的父親。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上前行禮:“爹。”


    許敬業神色和藹:“長安,你的傷好些了吧?”


    很普通的一句話卻讓許長安心裏一酸,她點了點頭:“嗯,好多了。”


    “這就好。”許敬業歎了口氣,“我那天在氣頭上,說話難聽了一些。後來想了想,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你……”


    許長安隻覺得暖流一絲一絲的從心底滲出來,這一段時日的委屈、擔憂、懊惱、不甘……仿佛在一瞬間被衝刷個幹幹淨淨。


    “對了,有個人你還沒見過吧?”許敬業提高了聲音,“承誌,進來見你妹妹。”


    許長安有些懵,承誌是誰?


    父親話音剛落,就有腳步聲響起。


    許長安回頭看去,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逆著光走了進來。


    這人一身竹布衣衫,高高瘦瘦,白淨靈秀。


    許長安沒細看其五官,隻瞧了一眼,就重新看向父親。不知道為什麽,她心頭忽的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


    父親含笑的聲音近在耳畔:“長安,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是你的兄長。”


    仿佛是一道驚雷,震得她瞪大了眼睛,疑心自己聽錯了。


    許家隻她一個孩子,哪兒來的兄長?


    第4章 衝突   以他為嗣子?


    “兄——長?”許長安很快想到了一種可能,難道是親戚?也不對啊,在她的記憶中,各家堂表親戚,可都沒這號人物。


    “對。”許敬業含笑點頭,給予肯定的答複,“他應該比你大一些,是兄長。”


    說著他又伸手招呼那個叫承誌的少年:“快,過來見你妹妹。”


    少年聽話依言上前,認真施了一禮,聲音幹淨清冽:“妹妹。”


    許長安並不受他的禮,更不還禮,她不著痕跡後退了半步。直到此時,她才留神細細打量這個突然出現的所謂的“兄長”。


    此人年紀甚輕,麵容偏瘦,長相斯文白淨,氣質溫潤清雅。縱然許長安不清楚他的來曆,也不得不承認一句,這是個清靈俊秀的少年郎。


    許長安從小到大,認識不少人,容貌俊美者也見過幾個。但是眼前這個少年,給她的感覺卻不大一樣。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的幹淨。


    見女兒站在原地,遲遲不還禮,許敬業有些急了。他皺眉,低聲催促:“長安,不得無禮!”


    許長安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她出言解釋:“不是無禮,隻是我不知道這是哪家的親戚,怕認錯了。”


    與此同時,她心裏早掠過了種種猜測,卻都被她一一駁倒。


    “什麽親戚?不是別家,就是咱們家的,是我兒子,你兄長。”


    許長安驚訝,眉心微蹙:“咱們家?你兒子?你——在外麵有外室?”


    知道她不是兒子後,急急忙忙出門,就為了接他回來?


    也不對啊,如果父親在外麵另有一個家,隻怕母親去世時就給接回來了,又怎會等到現在?


    許敬業沉下臉:“胡說八道!什麽外室?我要是真有個外室就好了!”


    下一刻,在麵對那個叫承誌的少年時,他又換上了一副笑臉,溫和慈愛:“承誌啊,你先跟周管家去休息一會兒,我和你妹妹有話要說。”


    “好。”少年答應一聲,也不多話,從容離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許敬業才將視線轉回到女兒身上。


    一回頭就見女兒正幽幽地看著他,不知已看了多久。


    兩人目光相對,許敬業不知為何有一瞬間的心虛,他按了按眉心,語重心長:“你聽聽你剛才說的什麽話!你是女子,以前就算了,以後切莫再把‘外室’這樣的字眼掛在嘴上。還有你這打扮……”


    許長安麵無表情打斷他的話:“爹,打扮以後再說,能不能先告訴我。你這個‘兒子’到底是誰?從哪兒來的?”她遲疑了一下,又問:“他,真是你兒子?”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那人和父親的相貌並無任何相似之處。


    沉默了片刻後,許敬業歎了口氣,緩緩說道:“你既然問了,我不妨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動過納妾的心思。當時並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我遇上了一個人,想把她迎進門。她知道我有家室,起初不同意。我隻好說,你娘一直沒生育,你娘也支持我納妾,她才點了頭。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們再也沒見過麵……”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也是他心裏的一大遺憾。看著女兒的麵容,跟妻子年輕時有幾分相似。他一時之間有些恍惚,不禁想起當時的種種情形,忍不住感歎,若他當年態度強硬一些,也不會有今日之事。


    在他看來,他為了“兒子”付出太多,這也是他在驟然得知被欺騙後,憤恨責怪甚至遷怒女兒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原以為犧牲是值得的,卻沒想到不但錯失真愛,還斷子絕孫。


    然而許長安和父親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長眉微蹙:“所以你去找她,發現她給你生了個兒子?”


    正沉浸在傷感情緒中的許敬業聞言瞪了女兒一眼:“什麽生了個兒子?我跟她之間清清白白,從未越雷池一步。”


    “哦。”許長安隨口應著,卻更費解。所以這兒子是哪兒來的?


    “我前些天出門散心,想著去看看她。本來以為她嫁人生子了,可能多有不便。可到那兒才知道,她已經油盡燈枯……”許敬業停頓了一下,眼神微黯,“而且,她竟然終身未嫁。”


    得知舊日戀人終身未嫁,他下意識就覺得是因為情傷,是因為自己的緣故。這讓他自責之餘,還隱隱有些感動和自得。


    許長安點頭,對父親的舊情不感興趣,她關心的仍是另外一件事:“那這個‘兒子’?”


    “承誌是她生前撿的。剛撿到的時候,可能是受了傷,一直昏迷。前不久才醒,醒來後連自己的姓名來曆、父母宗族都不記得了,也沒能找到家人。她臨終前放心不下,把承誌托付給了我。我想幹脆就收他為子,讓他承嗣,你意下如何?”許敬業用商量的口吻問女兒。


    ——他在學醫製藥、經營藥鋪方麵都沒什麽天賦,從“兒子”幫忙打理後,他就經常詢問其意見。這會兒習慣性地問出口了。


    許長安眨了眨眼,一句“不如何”幾乎就在嘴邊。她難以置信,甚至有點懷疑父親在說笑:“你要以他為嗣子?”


    許敬業含笑點頭:“是。”隨即,他又感歎:“當年若是沒有你母親的反對,隻怕我的兒子,也有這麽大了吧?不過也可能這就是天意,是老天不忍心我絕後,用這種方式給我一個兒子。”


    他頗覺唏噓,對眼下這情況也算滿意,連先前對女兒的責怪之情也漸漸淡了一些:“以前的事,咱們就不說了。不過以後你就不要再拋頭露麵了。等你傷好以後,在家學點女紅針黹,學著好好做女人……”


    而許長安卻隻覺得胸前一陣窒悶,堵得她難受。她臉色難看,定定地望著父親:“爹,你說過,我適合學醫,我還想去藥鋪。”


    許敬業麵色微沉:“你還去藥鋪幹什麽?真把金藥堂當成你的了?祖宗遺訓都忘了?你是要嫁出去的人。家裏的產業怎麽能讓你繼續插手?”


    許長安抿起唇,胸口生起一股無名火,夾雜著酸楚和不甘。她幾乎是脫口而出:“為什麽不能插手?以前不就是我管的嗎?我可以不出嫁,可以一輩子留在許家,以後招贅過繼都行。”


    她看著金藥堂慢慢起來,重新打出名聲,現在卻被一腳踢開。僅僅因為她不是兒子。這令她無法接受。


    許敬業耐著性子:“我自己會過繼嗣子,不需要你招贅,也不用你留在家裏做老姑婆。你隻管安心待著,過幾天會有人來相看你……”


    父親態度堅決,不容辯駁。許長安心內生出濃濃的失望:“你寧可把家業交給一個外人,也不肯給你唯一的女兒?”


    許敬業怫然不悅:“什麽外人?那是我要過繼的嗣子。”


    “爹,姓名來曆,人品性格,一概不知,你就要以他為嗣?你不覺得太草率了嗎?”


    許敬業的耐心終於告罄了。他原本十分得意的決定在女兒這裏,得到的居然不是誇讚,而是接二連三的反對和質疑。


    這使他身為父親的權威再一次受到了嚴重挑釁。他羞惱而憤怒,先前被他強壓下的情緒重新翻湧上來。


    許敬業擰眉,口不擇言:“草率?我這輩子做的最草率的一件事,難道不是把你當成了兒子,被你和你娘那個妒婦合夥騙了十幾年嗎?但凡我有個親生兒子,又何至於去過繼嗣子?你害得我沒了兒子,還想讓我死後也斷了香火是不是?我是造了什麽孽,生了你這麽個女兒!”


    這話不可謂不誅心,連她已經去世五年的亡母都被拉了出來。許長安對父親一向敬愛孺慕,否則也不會危急關頭以命相護。此刻失望神傷籠罩之下,她怒火蹭蹭蹭的點燃,下意識就想反擊。


    她的神色異常平靜,甚至還笑了笑:“不敢,我其實是希望爹爹能有親生兒子繼承香火。爹爹今年不過才四十有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再續娶一房嬌妻,何愁沒有親子?過繼的終究不是親生。”


    許敬業不清楚女兒是否了解他的身體狀況,但他心裏很清楚,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這話無疑是往他心口捅刀子,捅得他遍體鱗傷。可偏偏這種隱秘的事,事關尊嚴,他又不能說出來。


    “你——”許敬業臉色變了幾變,他胸膛劇烈起伏,嘴唇動了又動,鐵青著臉,指向門:“出去!你給我出去!”


    許長安眼眸低垂,行了一禮:“女兒告退。”


    她剛走出廳堂,就聽到身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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