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玄袞絳紗露出衣角, 偉岸如山的身影走出來, 眾官齊刷刷伏地,口念:“陛下聖躬金安。”


    皇帝神情澹然,款款走上朱漆玉欄的階墀, 揮袖坐在金龍寶座上,身姿端方如神邸,一如往昔說了聲:“眾卿平身。”


    百官叩首一拜,捏著衣袍起身,官服沒發出一絲聲響。


    皇帝方說了兩句昨日朝會沒落定的江南道巡按使人選的事,正是楊司諫,底下的士大夫有種盤弓錯馬的感覺,真到了應戰的關頭,望著上座道貌凜然,風儀嚴峻不可犯的聖上,忽由心生了怯意,眼角相窺,不知該如何起頭。楊司諫眾望睽睽之下做了領頭雁,秉著笏板出列,率先發問:“臣請問陛下,昨日中書出了一道冊妃詔,下降至靖國公府,慕容氏庶女,平涼候府遺孀,要升宜後宮,入選六寢之官,四夫人之一的貴妃,可有此事?”


    左列的沈從武表情如常,眼角透著神鬼莫測,心中等著看大戲。


    皇帝目光掃視一番,將前頭絳袍的每個人表情納入眼中,坦然應對:“卿家此言有誤,溫氏夫人已扶正,乃是堂堂正正的靖國公夫人,此女當為嫡女之貴。她硯墨琴心,才比班昭,又是道家弟子,冰壑玉壺,蘭心蕙質,當世難見的奇女子,朕聞爾幽蘭之音,懷爾椒蘭之德,惜其才,憐其身世,故效法唐太宗納徐氏賢妃,以貽閨壼,彤管之職,朕的後宮當不拘一格才是。”


    有官員咽了一下唾沫,暗自腹誹:“陛下呦,您素日崇禮尚德,儀態萬方的謙謙君子,怎詭辯出這等不要臉的話,公然把一個蕩.婦說成品格高潔的,簡直淩.辱斯文也!才比班昭,我們怎麽沒聽說過啊!”


    他們不知道,更不要臉的還在後頭呢。


    楊司諫氣得臉色青了,大聲道:“下堂之婦,醮夫再嫁的女子,暗約私期,珠胎懷孕,如何與班姬徐姬相提並論!鮮廉寡恥也!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陛下身為國君,至尊聖人,做的卻是愚人的事!”


    眾官一陣讚賞,心說,果然不負彈弓之名,就這麽直言不諱,言辭犀利直指矛頭,罵陛下不要臉的,舍卿其誰,慣是個二愣子的。


    皇帝麵色仍然如常,望著楊司諫,眼底浮上了陰晦。


    襄王立刻出列,言道:“楊大人此話偏激了,自古以來再嫁的後妃不計少數,譬如漢代的薄、王二後,晉代的惠羊皇後......等等不勝枚舉,誠然有例可援,我朝海納百川,燮和天下,前朝可以招賢納士,廣開才路,後宮如何不得敞開門戶,廣納天下女子?也從無國法律例繩墨嫠婦不可再嫁的,不過小事一樁,眾位卿家不要太敏感了,還是繼續說江南道巡按使人選的事。”


    參知政事曹研和將作監丞曹碩同時出列,齊聲附議,又列舉了幾個醮嫁的後妃,並言奏此乃陛下內帷家事,吾等外臣不宜置喙。


    楊司諫直接大義凜然回了一句:“國即是家,家即是國,天子無家事!吾朝景熙昌明之盛世,髒唐臭漢與榮有焉!先代王朝之所以覆滅,就是因為繼往之君沉湎聲色,不受約束,才使得後輩荒淫無道,社稷禮崩樂壞,最後神器不眷,江山傾塌。


    以史為鑒知興替,以史正人明得失,以史化風濁清揚。望請陛下慎之戒之勉之。”


    百官唏噓一聲,楊司諫屢試不第,到五十多歲才中了進士第三十二名,本要外放做稗官,是陛下慧眼識珠,一力提調,並讚頌了一個當世魏征的美譽,這老小子倒好,竟蹬鼻子上臉了,如此不給陛下麵子,公然罵作昏君,膽子夠肥。


    皇帝的拳頭攥了起來。


    沈從武極力繃著臉忍笑。


    自己磨出來的刀,如今割了自己的手指頭,好笑。


    襄王怒道:“楊紈你好大膽!竟敢僭越犯上!”


    楊司諫舉著笏板重足而立,一臉直臣孤臣的板正模樣:“臣今日出家門備了一口薄木棺材,妻兒老小也扯好了生麻衰衣,便是陛下雷霆發落,臣也義無反顧,若陛下仍執意妄為,臣情願一頭撞死大正殿!用臣的血警醒陛下。”


    而後又指責曹氏兄弟阿臾趨奉,唯以諂媚迎合帝心,曹氏一門百世清流,竟出爾等鼠雀之輩,雲雲。


    曹氏兄弟爭辯了幾句,終究不敵,氣得麵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宰執們看到此狀,人家一個四品官都如此,心知再不表態不成了,首相左嶧出列,手捧一個奏本,道:“這是臣等四十六人的聯名上書,反對冊立慕容女為貴妃,請陛下過目。”


    小柱子接過來,呈上去,皇帝打開略略掃了一眼,放在了一邊。


    左相言奏:“古者王之六宮,立婦寺之職,輔成內治,惟讚宮闈。首要身世貴重,懿德茂行,含芳粹美,淑慎其身,尚永終於慶譽。此女新喪之中拋家棄婚,乃為不忠也;不事公婆被陸家休棄,乃為不孝也;原配屍骨未寒便另結新歡,乃為不節也;既將自身媲美班昭徐惠,就該效法二者,卻輦之德,上書極諫,再三與陛下保持距離,卻魅惑勾纏,乃為不義也。如此形狀,如何忝位四夫人之首?求陛下三思。”


    幾位大學士和十幾個禦史也出列了。


    附議道:“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


    “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


    “.......”


    四壁堂皇的殿堂回音震蕩:“......貞婦貴殉夫,她夫君為國捐軀,舍身之大義,她若是品潔高貴,就該秉節守貞從一而終,上侍奉尊親,下養育遺孤,至死方休!喪期未過便拋家而出,另覓新歡,如此水性流動,楊花輕飄,賤女儳婦也!王者崇建婦官,列妃之崇,惟德其選,這樣的人斷然不堪妃禦之選,請陛下臨崖勒馬,收回成命。”


    百官齊聲附和:“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攥的指骨輕響,眼眸隱隱泛著著冷刃。


    媽的!敢如此辱罵我的女人!


    唇角突兀地一扯,微微笑了一下,毫無溫度的笑,對下道:“卿等可知這其中的緣故,她本要為先夫守節,是朕見她孤苦伶仃,被陸家所棄,又為母家所不容,心生憐憫,執意要臨幸,她不敢抗旨,才不得已從了。”


    百官嘩然,不可置信地瞠目,一陣議論炸開了窩,蜩螗羹沸。


    楊司諫痛心疾首:“陛下此為,委實失了君範!”


    幾位年長的禦史開始抬袖抹淚:“陛下如此荒唐輕縱,臣心痛矣......”


    襄王與之爭辯:“君子成人之美,陛下仁愛,不忍見此女子苦境,即有心抬舉,卿等該體諒才是。”


    眾官一致對準襄王,唇槍舌戰:“子曰:導之以德,齊之以禮。非親男女之間,發乎情,止乎禮,禮在則國安,禮廢則國傾.....”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君子當以德信立身......”


    “子曰: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貞。”


    “子曰......”


    後站的兩個綠袍官員私下嘀咕:“這個時候何不出去擋一擋,向陛下明示忠心,換個錦繡前程。”


    於是,兩人出列,一個故意說了句:“陛下乃是萬物之主,天降聖人,作甚聽那些業儒的話。”


    一個附和:“對!幾個不得誌的腐儒,他們自己都不是完人,死了千年百年,骨頭渣子都不剩了,憑什麽幾句遺言,就要處處規範後人。”


    然後,眾士大夫乍見此輩詆毀先聖,紛紛義憤填膺,槍頭立轉,群聲鼎沸罵的狗血淋頭,將二人比作了趙高之流,居心不良,當拖出去杖斃,以正視聽。


    二人撲通跪地,一副惶恐無措的樣子。


    皇帝靜靜審視著,沒有作聲。


    沈從武心知皇帝敗局已定。


    半個時辰後,罵完了,左相和楊司諫帶頭俯跪於地,一下下重重磕著,慕窯方磚砰砰響,齊聲求收回成命。


    皇帝起身,立在階墀上俯看著伏在地上的烏紗冠,君主斬釘截鐵的語氣:“詔諭已下,絕無朝令夕改!”


    楊司諫放下了笏板,額心一片紅紫,紅著眼起身,脫帽去瓔對準朱漆廊柱:“陛下執迷不悟,臣唯有以死明諫!”


    幾個禦史也起身,摘了官瑁:“臣也以死明諫!”


    太師方騫默默出了隊列,秉著笏板,言奏:“微臣年事已高,力不勝任,請陛下免去所有官職,掛冠而去,歸養故裏,乞骸骨,填溝壑。”


    皇帝望著他,目光閃爍出驚痛:“老師,連你也要棄朕?”


    方騫須發白了大半,黯然神傷地道:“陛下做出失德的事,是臣的過失,自知有負太宗和先帝仁宗的囑托,無顏於地下麵見二聖,當以發覆麵入棺材。”


    皇帝指上的扳指深深陷進肉裏:“朕若不同意呢?”


    方騫自行摘下了冠纓,放在地磚上,雙膝向地伏拜了三下,黯然道:“明日,臣不會再來了。”


    皇帝眼底微微濕濡,沉痛地闔目,而後道:“好!好!準了!”


    方騫再拜:“微臣叩謝陛下聖恩。”


    皇帝揮揮衣袖:“來人,扶太師到側殿歇息,賜座,看茶。”


    “喏”兩個內監過來攙扶起,蒼老的身影步履蹣跚而去,側殿僅有一牆之隔,可以清楚地聽到一話一音。


    楊司諫望著那身影,感慨:“方太師高風峻節,為國朝可謂鞠躬盡瘁,殫精竭慮,他這是用四十年的仕途警醒陛下,難道您還要執迷不悟?為了一個賤人女子,將一國之君的顏麵喪盡?”


    皇帝負手向後,走下了禦座,到了跟前,目光如電冷冷凝視著。


    楊司諫不由地後脊瑟了一下,垂眸看地,繼續說著大為無私的諫言。


    地上跪的一擁而上,扯住了衣袍下擺,涕淚連連:“陛下,您自禦極以來允文允武,英明睿智,這次怎能如此自輕自賤......”


    皇帝任由他們扯拉,默聲聽著,又半個時辰後,楊司諫說的口幹舌燥,有些詞窮了,地上的也哭不出淚了,待停下,皇帝問他們:“卿們說完了嗎?”


    楊司諫動了動唇,嗓音已啞。


    下跪的也哭啞了。


    皇帝含著笑,眼眸卻冰冷如寒冬嚴霜。“即說完了,朕來說。”


    目光掃視眾卿,慷鏘有力的聲音:“愛卿們個個學富五車,讀聖賢書,自詡為世間君子,左一句德行,右一句品潔,可朕想問你們一句,那些書讀到慧根了麽?豈知這聖賢所行何道?天道!善道!仁道!天道者,匡正濁世!善道者,扶危拯溺!仁道者,矜貧救厄!


    陸中將為國捐軀,她遺孀尚在產褥,卻被本家淩虐,又被母家驅逐,朕那日見到她時,躺在街角隻剩了半口氣,奄奄一息,嗷嗷待哺的嬰兒已是三天沒有進食,朕那時在想,是誰害的她們成了這樣?”


    語氣微微顫,沉痛地:“不是陸家,追究根底應該是朕,是朕的過,朕不該將陸中將派出去,不該在他妻子懷孕臨盆之際一道口諭讓他們天人永隔。彼時那女子才十九歲,正是錦瑟年華,她的後半生卻要在暗無天日中度過,那小嬰兒不過降生幾日,已成了孤兒,一生成了沒有父親疼惜的孩子。朕無法不憐惜這一對母女。


    陸中將為社稷獻身,朕憐他遺孀孤苦天恩以授,聊表寸心,將他的獨生愛女養育膝下封為公主,賜以湯邑,視同己出,朕何錯之有?”


    眾官本來聽得頗動容,乍聽到後頭一句猛然一驚,以為聽錯了。


    天恩以授?聊表寸心?


    這意思是,那對母女太可憐了,陛下您就把自己當個恩典,給送出去了?


    把臣子孤女養育膝下封為公主,視若己出,這......這......


    一旁的沈從武發根冒出了汗,有種不好的預感,強占人.妻可謂德行敗壞,百官盡可指摘,可若把人家的孩子養育過來,還封為皇女,視若己出,這就有點......高尚了......


    皇帝恐怕要翻盤。


    他心頭暗暗為那些跪在地上的打氣,加油啊,把肚子裏的墨水都撒出來,別叫糊弄過去了!


    皇帝漸漸說的激昂,望著楊司諫和左相:“你們說朕不堪為君子,須知君子有所不為亦有所為!朕憐那女子無依無靠存世艱難,朕憐那稚女繈褓之中喪失父愛,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歎,在堂者皆為七尺丈夫,竟容不下一柔弱女子和無辜孩童,朕一片日月赤誠之心竟被爾等作此踐踏!”


    字字擲地有聲,回音震耳發聵。


    旁邊立的也忙不迭跪倒,烏壓壓一地,齊聲念:“臣惶恐,陛下贖罪。”


    有人想說:“陛下,及人之幼這沒錯,可沒說及人之妻啊。這叫什麽事?”


    與旁邊的眼角相窺,動了動嘴沒問出來。


    人家都說了把自己當個恩典送出去了,你敢說人家的天恩不是天恩,是苟合?是通奸?是姘夫?


    有種秀才遇到流氓的感覺,還是個巧言善辯,才思敏捷的流氓,硬要把黑的說成白的。


    皇帝繼續道:“為人者,為了虛名,而棄孤寡弱小於不顧,那隻能算個偽君子,朕今天來時還想著,朕的愛卿都是高風亮節之士,定會理解朕一番苦心,結果......滿堂愛卿,無一仁聖高賢!全是狼心狗肺心胸狹窄之輩!朕心痛哉!”


    後麵一句大大加重了語氣。


    聽得眾人又一瑟。


    楊二愣子梗起了脖頸子,嘶啞的聲音問道:“陛下此言差矣,憐惜孤兒寡母,將孤兒認成義女就是了,封為公主世享湯沐邑,至於寡母,賜封個誥命,榮華富貴一生,皇恩浩蕩,這已是仁至義盡了。何以您要......天恩以授呢?”


    我去,這他媽哪兒蹦出來的詞?


    把我們一眾士大夫逼的啞口無言的。


    襄王跪在一處,悄悄笑了。


    哥竟真的扭轉了局麵,不愧是他最欽佩的人。


    皇帝神情複而凝重下來,道:“愛卿可知,她們母女可曾遭遇過什麽事?就在那一天,陸家的小別院,若朕晚去一步,那群潑皮險些就要將她們戕害了!那些人手持刀刃,逼迫一對柔弱無依的母女,朕當時的心情,隻有四個字,無、地、自、容!


    朕為萬民君父,受百姓供養,一個小小女子沒了丈夫,她想生存,竟是如此艱難!”轉頭指向金龍寶座,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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