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用罷午飯便匆匆下山了,安可暫留住幾日,何嬤嬤去送了。


    到了山下,麵色變得嚴厲,對何嬤嬤道:“你是我的人,如今愈發會當差了啊,這麽大的事不告訴我!”


    何嬤嬤鞠身求道:“夫人贖罪,是十一姑娘不讓奴婢告訴您的。”


    溫氏:“我且問你,皇上什麽時候臨幸十一的?”


    “年前......就是你來帶走安可那天,要送她們回淮南,姑娘在後頭收拾東西,皇上突然來了,攔住不讓姑娘離開,那天夜裏沒走......姑娘好像是被......強迫的......”


    溫氏不關心女兒是不是情願的,隻關心她如今是不是金貴的娘娘身,寵愛盛不盛。“這麽說好幾個月了,皇上來的勤不勤?”


    何嬤嬤不好意思地道:“幾乎......天天來,這幾個月隻有年前玉門關那邊打仗,兩天沒來,聽說這幾日太後回來了,夜裏不便,偶爾白天抽空來看姑娘,奴婢瞧著,皇上是把姑娘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到是姑娘,不冷不熱的。”


    “這麽說,這一胎有了月份了。”


    溫氏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慕容家要時來運轉了。


    回到府宅,慕容槐在花園的小湖邊垂釣,恰上鉤一條肥魚,溫氏走過去,附耳說:“茜兒懷孕了。”


    慕容槐驟然大驚:“是......是?”


    溫氏笑的眼角擠出了魚尾:“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都把咱們姑娘軟禁起來了,四周都是侍衛,何嬤嬤說,都入幸好幾個月了,寵愛的緊。”


    慕容槐反而蹙了眉,若有所思:“豔兒和嵐兒,姝兒,皆折進去了,沒成想茜兒又回頭成了,這不是,唉,你先別樂觀,那孩子便是個皇子,生下來也會抱走,茜兒成不了妃嬪。”


    溫氏正幻想自己被蔭封誥命的的情景,被迎頭潑了冷水:“這麽說,茜兒隻能做個沒名沒分的情婦?”


    慕容槐道:“皇帝的情婦你當人人都有福氣做的,不過,隻要我慕容氏能起複,值了。”


    日哺時分馬蹄聲大作,皇帝今日果然來了,十步外值哨的驍騎衛遠遠低首單膝跪,一進門兩位嬤嬤連忙施拜行禮。


    “——爹!”安可像隻快樂的鳥兒蹦蹦跳跳撲進他懷抱去,皇帝微笑著抱起稚女,眼中無限憐愛。


    “嗯,又重了,看這是什麽”指向身後近侍端著的一個紫檀木大盒子,打開來,竟是滿滿的手工雕作的小玩具,十二屬相和各色各樣蟲鳥小獸,有木的、岫玉的、雨花石的,琳琅滿目,雕法趣致可愛,一刀一刻皆出自他之手,一半是幼年的傑作一半是最近才做好的。“喜不喜歡?”


    安可歎為觀止,喜歡的口水直流,簡直不知道該先玩哪個好。


    皇帝轉頭看向樓閣:“夫人呢?”


    張嬤嬤頷首道:“一直在房間裏,前晌娘家太太親來送的公主,”刻意壓低聲音“我們在院子裏聽著好像夫人和娘家太太吵架了,太太走的時候眼眶都是紅的,奴婢去給夫人送飯,夫人沒怎麽動幾口。”


    皇帝心中擔憂便立刻上樓,推門隻見定柔端坐在幾桌前,背身對著他,怔怔地望著窗格外的夕陽,那一抹餘暉昏黃悠遠,折射一室氤氳微塵,她的身影單薄嫋弱,卻如風中零落殘花韻致著極美麗的脆弱,聽到開門知道是他也沒回頭。


    他心中忽生忐忑,已猜到這狀況與他幹係重大,輕腳走過去,似頑皮的孩子般猛探頭嚇她,她自也沒嚇著,隻是心虛不大敢看他,淡淡垂眸,臉頰雖在他進來之前拭幹淨了但淚印猶在。


    他手臂在桌上支起托著下巴,喜歡像個憨傻小子一般緊緊盯看她,那輕輕蹙著的眉線條柔和可愛,那濃纖的睫毛恰如整張臉上最巧妙的點綴,那如露如霧的眼眸,那瑩白俊挺的鼻,那小小的唇,弧度俏美玲瓏,總喜不聽話地微微噘著……忍不住猛偷了一記吻,她一時沒防,羞得臉頰似火燙,趕緊轉到一邊。


    “你……都忙完了?”她沒話找話。


    他“嗯”了一句,走過來到她麵前,握起她一隻軟柔柔的小手,享受著美妙的手感,拇指婆娑粉潤的指甲:“今日事少,聽說你母親前晌來了,家中若有為難可盡與我說,勢必竭盡所能,叫他們切莫生分客氣,你我已是一體,你的家人自是我的家人。”


    定柔搖搖頭,心知他想歪了:“上有父親在堂下有兄長而立,委實無有為難。”他心頭躍過一陣低落,她雖委身,卻還是不肯把心完完整整給他。


    “那便好。”


    夕陽被遠方的大山吞沒,天邊幾抹晚霞蹁躚,夜色如幕布沉沉覆蓋大地,星子灑滿穹彎。


    屋中掌了燈,張嬤嬤擺上了晚飯,皇帝心頭不快想小酌幾杯。


    定柔在一旁端著小木碗喂安可,正玩的一隻木頭小兔子和一隻雨花石小兔子,一手一個地對壘,它們打架誰更厲害呢?被外婆帶了段時日,寵著溺著,養的嬌慣了,她本不喜歡親近母親又加對玩意興致正濃,所以吃的很敷衍。


    定柔一勺米粥一勺菜蔬喂得甚辛苦,漸漸沒了耐心,終於在一勺粥被喂到了臉上又打濕了衣服之後徹底爆發,她氣的放下碗,奪過小女娃手裏的玩藝兒,抓住小手啪啪打了兩下:“你怎麽這樣不聽話啊!”


    安可並不疼,卻嚇著了,立刻撇嘴大哭起來,皇帝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安可哭的五官皺在一起,脾氣遺傳了母親的倔強,揉著臉稚嫩的聲音道:“娘壞!娘壞!爹……”


    跳下凳子撲到皇帝懷裏,眼淚鼻涕漣漣,皇帝連忙又哄又拍,拿隨身的帕巾擦淚涕,拿回小兔拿安慰了好一陣才止哭住。定柔打完立刻後悔了,沒爹的孩兒,怎能當著別人訓斥她,又聽見安可那句話更是心酸如潮湧,既不喜歡為何托生到她的肚子裏?


    想起腹中這個,直覺天地不仁,造物無情,她本就不該做母親。


    皇帝一手抱安可一手拿過小木碗來開始喂安可,手法比定柔還溫柔許多,似駕輕就熟的很。


    張嬤嬤站在一旁看著,甚是驚奇,何嬤嬤上來送湯,瞧見這一幕,打趣問:“陛下經常照顧殿下和公主們麽?”


    張嬤嬤剜了她一眼。


    沒眼色兒的東西,這話也是奴才該問的。


    皇帝越喂越上手,說道:“不曾。”


    宮裏那些孩子除了入學讀書他確實沒操心過,每月甚至見不了幾麵,妃嬪們無召不得入昌明殿,又恐天威難測,曉他國事繁忙自不敢讓稚子攪擾,他幾乎不知道他們是怎麽長高長壯的。“乖乖的,爹喂你,邊玩邊吃,不然小白兔不喜歡你。”


    沒法子,他太想要定柔了,對著孩子亦是愛屋及烏,努力學著做一個合格的父親。


    安可大口大口吃的臉蛋鼓鼓,衝著皇帝甜甜地笑,眼睛盛滿了星星。


    定柔無可奈何地捂臉,眼淚順勢滑落唇邊,想起昨日種種今日種種,痛苦的隻想棄世而去。


    這一生,怎會如此失敗?


    從小被血親背棄,棲身道觀蒙師傅教養,感情甚篤卻半道生死離散,嫁了昭明哥哥本以為白頭偕老,誰知隻一年他便撒手人寰,本想槁木死灰的就這麽撫養孩子長大,竟被這樣一個男人糾纏不休,直至意亂情迷失去貞潔,更荒唐的是對這個人有了萬難割舍的情愫,拋不開,放不下。


    皇帝看著她的模樣心疼極了,隻恨不能替她生受了,第一次覺著自己這般無能,不能走進她的心底。


    因心思鬱結,怕害喜症狀發作被皇帝看見起疑,她隻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飯後何嬤嬤收拾完桌子端水上來,給安可圍上手巾洗臉。定柔打散安可的鬏鬏,兩人忙了一陣小女娃已困的東倒西歪,定柔為了彌補孩子抱起她坐到一邊,溫柔地搖晃拍哄。


    皇帝沐浴完從隔間出來找了本古籍來看,安可被弄的很舒服沒幾下便呼呼入了夢鄉,輕輕地打著睡鼾。張嬤嬤拿著小被子上來,巧妙又強硬地從定柔手裏抱奪了孩子:“給老奴吧,娃娃們都喜歡跟老人睡。”


    說完兩人很識趣地退出去,並關上了門。


    定柔知道她們的意思,怔怔坐在原地好久,皇帝也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和發髻,猶記那發間餘香。


    皇後被坐輦抬到了昌明殿獨守,坐在龍榻邊黯然失落。


    韓嬤嬤走過來,生氣道:“天下哪有你這樣的妻子!自古哪有你這樣的皇後!他出去找女人要你給他打掩護,姑娘啊,老奴說你一句,太善太綿軟了,陛下是個心性剛硬的,這些年你是千般依順萬般服從,這外頭的小賤人還不知怎麽個狐媚法,好不容易宸妃挪走了,咱們能稍稍鬆口氣,這再來一個針對你的,可如何是好!”


    皇後散著發垂淚:“他隱忍至今,早不揭穿晚不揭穿,不就是這麽個目的麽,自古君王多涼薄,我現在是話不敢多說,路不敢多走,他是個心明眼亮的人,我說什麽做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我還敢怎樣,即便這新人活吃了我,我也不敢再作什麽想頭。”


    嬤嬤擦擦淚:“難道咱就眼睜睜坐以待斃?”


    皇後眼眸閃出淩冽的光,道:“他說了,即便她生下子嗣也不會越過我去,我信他,他不是個食言的人,隻要做出承諾就會堅守,我隻是怕,他朝那女子誕下皇子生了奪嫡之心,在他心中如此緊要的人,動動手指於我便是驚濤駭浪,不過到那時陛下也會動她生了猜忌,孰勝孰負,走著看吧。


    一輪半弦月懸掛半空,夜已深沉,圍牆和門外侍立的羽林禁衛如釘子般紋絲不動,眼睛眨也不眨警視著四周,山外樹梢杜鵑鳥布穀布穀啼唱,格外打破夜的靜謐,暗淡的月光平白多了幾分惆悵。


    定柔沐浴完對著銅鏡擦拭頭發,皇帝走過來從後麵抱住她,痛苦地吻著微濕的頭發:“寶貝,究竟怎樣你才肯敞開心扉的大門,告訴我,慕容家要什麽,憑什麽我都能給了。”


    嘴唇在後頸流連,越吻越纏綿,他知她心中難受本不想染指,怎奈對著自己深愛癡迷的女子當真難如登天。


    定柔貼著他火熱的胸膛,想著腹中的骨肉,眼前曆曆在目,他的種種體貼和溫存,到底是他的親血脈,若......


    那這一生,都終將欠了他。


    轉身過來,雙手攀上他腰身,仍不敢看他的眼睛,將臉埋在衣襟裏。


    君,我多想告訴你,我有了你的骨肉。可是那樣,我們之間的一切將會打破,我沒有勇氣,去麵對。


    這一動作令皇帝霎時欣喜若狂,熱血沸騰,鉗子般緊緊抱住她,嘴唇覆上她的,手臂越箍越緊直恨不得將她揉碎進體內,一邊打橫抱起,不等帳幔落下便覆上她,急不可耐地,將彼此合二為一,你之有我,我之有你。


    她心裏藏著補償,便任由他折騰。


    這一夜,她做了兩個噩夢。


    第一個,可兒被一群稚童圍著扔小石頭,吐口水,罵作儳婦的孩兒,賤人賤種。


    第二個夢,李氏從朱雀門城牆上一躍而下,淌著血淚指罵:“要天下人看看!當今聖上是怎樣無恥齷齪的人物!霸占臣妻!老婦人血濺三尺,以血寫史書,讓他遺臭萬年!我詛咒你們這對奸夫□□......”


    醒來,望著男人睡夢中清雋的麵龐,淚水無聲地濕了繡枕。


    第113章 珠胎 3


    寅正時刻皇帝自然醒來.


    懷中溫香軟玉, 一絲?幽香發絲輕盈的垂在枕邊,雪白的肩絲?青紅唇痕淩亂的一直蔓延到頸下,昨夜瘋狂下錦被?裏還殘留曖昧的氣息.


    定柔麵朝裏側身躺著, 滑膩的後?背與他火爐般的胸膛相貼,兩個肌膚相依相親,皇帝心中掙紮著,萬般不舍.


    終於明白那春宵苦短的恨,從前還鄙夷過古代的君王因為粉黛之物而不早朝, 實實誤國?殃民,今也體會到個中滋味, 不早朝情非得已,實是紅顏太美!


    最終不得不起來,離開那個香暖的被?窩, 登上靴子, 到衣架邊披上玄色貂皮滾領燙金龍紋大氅。重新回來掀開帳幔,女子仍然那個姿勢睡得香沉, 睫毛在瞼下淡淡的暗影,他俯身在她臉頰烙下一個吻,為她掖了掖被?角轉身離開。


    定柔睜開了眼睛,聽到他關門和下樓階的聲音。


    羽林衛已經集結準備好了馬在恭候,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一天寒意料峭, 打絲?的侍衛執著宮燈, 濃濃夜色中馬蹄轟隆隆遠去。


    定柔睫毛濕濡, 淚水悄無聲息的順著鼻梁滑落,一串串滾落。錦被?中手掌撫摸平坦的小腹, 對不起,今日便要送你離開。若有來世, 母親為你為牛為馬償還。


    也不知就那樣躺了多久,窗外漸漸破曉,晨曦籠罩進房間每個角落,一縷金黃的光灑在窗紗上,幾隻麻雀落在瓦簷下,嘰嘰喳喳叫。


    她起身披衣,心中已有了主意。


    待穿戴好,何嬤嬤端著盥洗的熱水敲門,她打開門扇趁何嬤嬤放盆架的功夫收拾了被?褥和床單,那錦被?裏的氣味和汙漬讓她羞恥,因此不喜歡別人觸碰這難堪,床單和今日要洗的衣服放在一起,被?褥疊好拿出去曬,何嬤嬤忙不迭來接:“奴婢來吧,您洗漱罷。”


    定柔習慣了自己將被?褥抱出去,陽光還未鋪到院子裏,隻好曬在了樓欄上。何嬤嬤心知十一姑娘的習慣,但凡皇上來她便不要別人觸碰她的被?褥,雖已做了母親,骨子裏依舊羞澀的很,將竹竿遞過去拍打。


    “可兒醒了沒?”


    定柔進屋淨麵,何嬤嬤端著放澡豆和毛巾的托盤,道:“醒了,還沒起,披著被?子玩皇上給的小玩意兒呢,眼睛沒睜開就要。”


    定柔拭幹淨臉:“夜裏沒聽見她哭。”


    何嬤嬤喜孜孜道:“沒哭,可乖順呢,張嬤嬤摟著,也不認生也不踹被?,半夜出了一回小恭,嘟噥了句嫏娘1,又倒絲?睡沉了,剛才醒來也不鬧,隻嚷嚷要爹給的小動物。”


    定柔心中氣極,這個孩子跟所有人都自來熟,尤其跟皇帝,親的比親生還黏糊,卻偏偏對她這個生母避之不及,氣人不!


    自個竟是這樣親情緣淺,不知肚裏這個是什麽樣子?是可兒的小弟弟還是小妹妹?模樣像誰……她咬咬牙不讓自己再想下去。不能再拖下去了,拖一天她的不舍便多一分。


    “姆媽,你用罷飯去趟市集,找個藥鋪幫我抓一貼藥。”


    何嬤嬤心裏一咯噔:“姑娘要什麽藥?姑娘你病了嗎?”


    定柔坐在妝鏡前篦著絲?發,也不敢看何嬤嬤。“嗯,今日來天葵了,不痛快,想是氣血有些?瘀滯不暢,開活血通絡的,紅花通經草之類的,銀子在桌子上。”


    從前在妙真觀師傅醫術高超,常常為觀外那些?貧苦的婦女義診,記得有次一位流血不止的被?抬來,觀裏所有人爭相跑去看熱鬧,她那時大概十二歲吧,覺得稀奇便也圍觀,隻見師傅切脈說妊娠流產,費了好大功夫才保住婦女的性命,待醒轉師傅詢問了幾句,才知是采野菜誤混食了蕪花。


    師傅說蕪花性涼、有小毒,有通利血脈之效,胎氣乃孕婦氣血精氣所結,凡破瘀通血之皆不可用,用之破胎流產,又列舉了幾樣藥材,她隱約記得其中有“紅花、蒲黃、通經草……”


    何嬤嬤額絲?冒出森森冷汗:“這些?可全是涼藥啊姑娘。”


    定柔也沒回絲?,隻說:“無事?,我隻是月事?不暢,酸痛的難受,你去抓來便是。”


    何嬤嬤不敢違逆她隻好拿起錢出門去。


    因山路遠定柔算著午飯前何嬤嬤能回來,誰知竟一去大半天,到未時午歇後?才回來,安可和張嬤嬤在院子的石桌上擺弄小玩意,何嬤嬤一絲?汗,張嬤嬤忙給倒了一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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