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子捧在手中,送回昌明殿。


    皇帝坐在禦案後,接過來,打開蓋子,所幸,玉人,猴兒,玉鎖,紋絲未損,拿著黃綢帕子細細擦拭著,“定柔”兩個簪花小字摩挲了一夜。


    如今才知,我愛極了你。


    深宮三年,我竟錯的那麽離譜!


    我該拿什麽,才能換回你。


    ***


    何嬤嬤也是安府的老人,家在京州,京城外的子良縣,近日家中親戚遇喪,請了小半月假,定柔少了助手,陸紹茹便趁機下絆子,讓她孕中勞累,將對牌鑰匙送了回來,撂挑子了。


    丫鬟荊兒勉強看懂賬本,竟發現這月虧空一大筆,足有三百兩,賬房說是大姑娘挪用了,定柔去問陸紹茹,那廂搖頭如撥浪鼓,擺手不知。


    定柔隻好自己補上。


    算賬是個大難題,她天生對曆算不通竅,越算越迷糊,越算越錯,堆積了一疊賬目,苦惱的隻想撞牆。


    趕上陸紹翌休沐,每天白日出去應酬,夜裏在燈下教媳婦算盤。


    這夜纏綿完,各自穿上寢衣坐在圓桌前,定柔打著嗬欠,陸紹翌想著讓她早點入寢,便大包大攬,一直對賬到了子時,還沒算完。


    陸紹翌笑說:“你知道我見過的人中珠算最好的人是誰嗎?”


    定柔頗好奇。


    會打算盤的對她來說都是大師。


    陸紹翌答:“當今陛下,四歲就會算盤,無師自通的,那手打起來真是天馬行空啊,叫你隻剩眼花繚亂的份!”


    “哦。”定柔有些心虛,這算什麽本事。


    陸紹翌望著她不屑的表情,握住香膩的小手:“你好像對陛下有很大成見。”


    定柔極力掩飾著不安:“算不上,他是什麽人我也不想知道。”


    陸紹翌道:“不要這樣,他人挺好的,這次咱們的事情他沒有追究,足以說明他的心胸。陛下是我生平最欽服敬重的人,沒有之一,父親自小對我冷淡,我對他的為人不甚認同。”


    那年記得是先帝元和十一年,我剛滿十二歲父親千方百計將我送進了崇文館,用盡了門路和人情,為的就是成為太子伴讀,為日後前途打下基礎。我之前是在國子監開蒙讀的童生,本以為國子監匯集天下英才,可到了崇文館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天底下最高貴的學堂,師傅不是丞相就是大學士,能在那兒讀書的都是皇親貴胄。


    我初來乍到,坐在最靠後的位置,前麵的人每一個都身份尊貴,隻我一個低微,緊張的心裏直打鼓。


    國子監修儒學,而崇文館主修政學,我一時難以適應又是半路插班,根本聽不懂師傅講得什麽,一連幾天甚是吃力。


    陛下當時是東宮太子,且是學堂上最出類拔萃的學生,他年紀不是最大,課業卻是最超前的,天資非同尋常的聰穎,我們幾個小的在讀《春秋》,最大的永王和幾位郡王在讀《中庸》,隻陛下一人在讀《尚書》,他那時大概束發的年紀,每堂策論侃侃論經緯,汝等隻能望其項背,我每每敬佩不已。


    下學的時候,也不知哪兒來的膽氣從背後叫住了他,一時緊張竟忘了尊稱殿下,喚了他太子哥哥。


    他和襄王走在一起回頭看我,竟對我笑了,問我何事。


    那麽高高在上的人一點架子都沒有,我當時瞬間就覺得親近了,問他今日的課,他也很耐心跟我講解了。後來便熟悉了,他也不煩我,帶著我一起擊鞠狩獵,教我騎射訣竅,本來樊城王家的兩個世子欺負我是新生,給我下絆子的,因為他的關係也不敢了,反而對我恭敬起來。


    “......有時候真羨慕襄王,我若是有那麽一位親哥哥就好了,凡事都替你籌算擔當。”


    定柔心中想,我跟昭明哥哥認識的是同一個皇帝嗎?


    月末敬賢太妃遇小疾,李氏帶了定柔入宮探視,坐到了傍晚才離開,走在宮巷,李氏時刻不忘教誨,說的全是大道理,誇的全是自己,多麽多麽偉大無私,多麽多麽苦熬的不容易,定柔亦步亦趨跟著,默默聽著。


    皇帝的鑾儀在另一處宮巷,遠遠望見轉折處一抹姌巧的身影翩翩而過,頓時叫住輦,下地拋下儀仗,獨自一路狂奔。


    她們走的白虎門。


    他上了朱雀樓,跑的直喘,沿著城牆,找到了那一處巷道,那兩個身影漫步走著,他眼睫眨也不眨地望著,目送一路,出了內皋門,他跟到另一邊牆頭,看著她們出了宮門,上了馬車,車輪轉動,走遠了,消失在天街盡頭。


    他握拳打在雉堞城磚上。


    上次到今天,已是整整十一天。


    翌日下晌襄王去了校場,見皇帝奔馬擊鞠,揮杆擊球,打傷了幾個羽林將,忙吩咐左右,過去把人遣退。


    皇帝勒住馬韁,一躍下馬,對他說:“你去問問陸紹翌,他要什麽,位極人臣,祿賜百億,告訴他朕允了,十年之內讓他權傾朝野,隻要他同意和離,把她還給我。”


    襄王深知再不警醒他不成了,站著不動:“臣弟不去,您是糊塗了。”


    皇帝痛苦地抱著頭,彎腰在草坪:“這滋味太他媽難受了,每天似在炭火上炙烤,哈哈......心愛的女人睡在別人懷裏......還有什麽比這更痛的,更難堪的,早知道她在我心裏這麽重,那日就不該由著她,打斷她的腿,綁了她,也不允她出宮!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襄王不得不道:“他們便是真和離了,你們也沒可能,你清醒清醒哥,她已是個婦人女子了。”


    皇帝猛握住了拳頭,起身攥住襄王衣領,聲線顫抖:“我不在意了行不行?隻要還能亡羊補牢,隻要她肯跟我重新在一起,肚子裏那孩子我也能認了!”


    襄王道:“打死臣弟也不能讓你做糊塗事,你動手吧,使勁打,就當出氣了,興許發泄出來你就好點了。”


    皇帝拳頭劇烈抖著,實難下手,慢慢鬆開襄王,轉頭看那穹蒼,以君主的威嚴命令道:“天地不仁!把她還給我!”


    第83章 單味相思是苦藥2   你說怪……


    寒衣節後立冬, 連著下了幾日凍雨,琅嬛居的玻璃凝了一層霜花,分外好看。


    定柔今年有孕, 手腳心總是寒涼, 屋子早早生了炭盆,銀灰炭無煙, 可何嬤嬤還是怕她中了炭氣,玻璃密不透風, 時常開一隙窗扇, 京中每至冬季便有無數燒炭中毒斃亡的, 不過那都是素民百姓用的柴炭。


    到花房挑了幾盆水仙養在屋裏, 據說這樣可以吸收炭氣。


    日常除了管理庶務,晨昏定省, 侍奉婆母三餐,守著熏籠縫紉繡花,到覺日子也算安逸。


    小兒的衣裳做了滿滿兩大箱, 不知男女,反正她以後還是要生的, 昭明哥哥說, 想要三個兒子, 三個女兒, 等老了, 坐在堂上, 又是阿丈又是翁, 孩兒們湊成一桌,熱熱鬧鬧。


    定柔也覺得,鬆蘿共倚, 兩情廝守,與他頭發白了,牙齒缺了的時候,兒女饒膝,子孫滿堂,是無比愉快的事,她自小親情緣淺,歸家不久又遇上了淮南叛亂,不曾嚐過闔家歡聚一堂的滋味,但願往後彌補了罷。


    這日回了一趟慕容府,為父親送去過冬的暖衣,用罷午飯才歸,李氏下晌叫了幾個官夫人來家打葉子牌,嘉福居擺了兩桌,定柔便做了茶點送過去。


    幾個貴眷正打的起勁,見到一位妙齡女子盈盈掀簾而進,身著丁香色銀鼠毛滾邊羽緞右衽襦襖,襟上繡著海棠花,綰著利落的燕尾圓髻,捧著托盤給李氏請安,頓覺眼前一怔,出塵如仙。


    茶是珍藏的石岩茶,茶色碧綠如翡玉,和著兩三樣蜜餞,兩三樣糕酥,用的玫瑰糖和蜂蜜,甜而不膩。


    幾位官夫人一嚐,就知是用了心的,其中一位不由讚歎:“哎呀呀,果然石岩出好茶,好茶在岩石,隻聞其名,終見其聲啊。”


    另一個問定柔:“咱們隻聽說過這茶是古時的天貢,卻不知是什麽葉子?”


    定柔莞然道:“這是我從姑蘇養母處帶來的,是嶺西山中一位修道的友人所贈,乃是亮葉黃瑞木的老樹,長在懸崖石縫間,又諢名‘猴摘茶’,極是難采,也是藥材的一味,有清肺明目的功效,芽葉肥厚,香氣悠長,我想著嬸子素常貢茶吃的膩了,便換換口味。”


    貴眷們不由多飲了幾口。


    另一位吃著酥,好奇問:“這上頭的醬甚好,是什麽?”


    定柔答:“是洛神花奈醬,有洛神花,奈花,櫻桃果子,紅豆,是我家中母親做的,我嫌太甜,多加了一樣山莓,會有一絲果酸味。”


    貴眷們拍拍李氏的肩,齊歎:“你從哪裏尋來這麽一位仙女似的媳婦,真是七竅玲瓏啊,叫人愛死了,割讓了罷。”


    李氏得意的笑成了一朵花:“休想!我兒才有這福分,你們隻有羨慕的份。”


    旁邊的陸紹茹一臉不悅,對一個官夫人遞了個眼色,那位心有不忍,但想想袖袋裏的票銀,思想搖擺一番,還是利益占了上峰,湊到李氏耳邊道:“我多句嘴,你別見怪,我觀胎十有八九準的,你這媳婦長得雖好,卻不是宜男之相的,方才進來先邁的右腿,肚子裏的,怕不是帶把的,令公子歲數不小了,這第一胎若是個女兒,以後再生,不知何年何月。”


    李氏麵色驟變。


    陰沉沉地看著定柔,在肚子上盯了一會兒,語氣尖刻起來:“就你懂得多,瞧能耐的,你嬸子們都是大家出來的,什麽稀罕物沒見過,鄉下粗鄙的東西也敢拿出來顯擺,吃壞了怎辦,還不去換!”


    定柔耳根一陣燙,斂衽一福:“兒媳這就去換。”


    走出堂屋,端著托盤,陸紹茹也掀簾出來,屋中太暖,烘的臉頰發紅,那些雀斑密密麻麻,更襯的亮眼了,軒軒甚得地冷哼了一聲:“你個外姓的,還想在我家占了上風,走著瞧,有你乖乖的那天,把財帛統統交出來,這家將來我才是太夫人,你們都得聽我的。”


    定柔扭頭去了。


    傍晚康寧殿,皇帝來定省,清雲殿剛送來徐昭容分娩的消息,順利誕下皇七子,太後喜不自勝,叫宮人們送去賞賜,皇帝悶頭喝著茶,眼中並無多少悅色。


    太後問他:“名字可想好了?”


    皇帝正走神,望著紫檀幾案的一對玉壺春瓶,冰清玉潔的釉色,玲瓏剔透的雪瓣紋。


    “禝兒。”


    皇帝回過神,忙掩飾,啜著茶道:“從日字旁找個寓意好的字不就得了。”


    太後玩笑道:“你是當爹當的煩了不成,這些日子除了過節在皇後那兒點了個卯,也不去後宮,不是母後說你,過於清簡寡欲了,前朝忙歸忙,忙完了也該顧及一下她們,你還不到而立,正是血氣方剛,你父皇七子三女,你算持平了,太宗十五子八女,這皇嗣上頭,該再接再厲才是啊。”


    皇帝一口茶險些噴出,嗆在了喉嚨,一陣咳。“您饒了兒子吧,若天天去後宮,您又該別的說道了。”


    太後抱起暖手爐,正色道:“哀家這一生的心願,是你能做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皇帝,載入青史,文治武功震古爍今,子嗣繁茂百代不衰,後人隻能高山仰止。”


    皇帝有種責重山嶽的感覺。


    太後又道:“哀家前日還和皇後商討了,上次大選倉促,隻選了那麽幾個人,你也該膩了,則定每四年一次大選,明年開春再張羅一次,這回降低些門檻,從下頭官員中甄選一些名媛,興許有品貌兼優的,再出個徐相宜這樣的人才。”


    提到大選,皇帝心中揪扯著疼了起來,眼前浮現殿選那日,一個婹巧的身影,青衣繡綠梅,頭上單螺小髻,烏瑩瑩梳的利落幹淨,隻簪了一朵菀花小勝,笨笨的神情,眉心凝著倔強,額前留發風拂不亂。


    便是再選千回萬回,這世上也不可能有如她一般的。


    “後宮那些就夠煩了,您還要招新的來,兒子求您了,兒子實在應付不過來。”


    太後當他謙遜的,直接扔了句:“你別管了,這些事自有哀家操持,你隻管覓佳人便是。”


    皇帝欲哭無淚。


    出了康寧殿,走到東六宮的巷道,對下說:“去廢院走走。”


    靜誠妹妹將三隻小獸帶走了,那裏空蕩蕩隻剩了宮宇,他現在閑暇了喜歡做一件事情,在宮裏各處尋找她留下的氣息,她的痕跡,去她常去的地方,走她每天經過的宮道,想著她穿著宮裙做事的樣子。


    遣退近侍,獨自坐在屋內。


    當年握瑜就是在這裏,讓人絞殺了金貴妃。


    太宗朝有許多宮妃被降罪到這裏,或賜白綾,或鴆酒,每一片磚都布著血和淚,牆角某處也許還有幹涸的,小丫頭竟想到將寵物養在這裏,真是個呆丫頭。


    外頭多了兩個宮女的聲音,抱怨道:“這麽多草,誰認得什麽杏仁菜!太妃真是的,好端端的要吃什麽野菜丸子。”


    “還不是定柔以前做的,她吃著香,又饞了。”


    “天快黑了,不會有鬼魂攝人吧?聽說這兒死過很多人。”


    “咱們快點找,哪怕拔一根,不然慧姠又要罵了。”


    “她現在哪天不凶人啊,這兒也不滿意,那兒也不滿意,簡直挫磨人。”


    “話說定柔走了以後,敬惠館突然變得淒冷了,很多事沒人幹,你推我,我推你,成日吵嚷,從前那些犄角旮旯都是定柔灑掃的,慧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第二個這樣傻的,幹什麽都十二分的盡心盡力。”


    “就是。”


    “對了,上次定柔送來的喜果你吃完了沒。”


    “早完了。”


    “我當夜就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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