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而不宣的笑聲凝固了我的血液,我感覺自己的內心在一塊塊崩塌。


    “求你了,伊芙琳,這是……”


    “請叫我哈德卡斯爾小姐,雷文古勳爵,”她十分尖銳地說,“人靠的是舉止有度,而不是有錢就能恣意妄為。”


    我胸中憋悶,仿佛跌進了奇恥大辱的深坑中,這是雷文古最壞的噩夢。我站在陽光房裏,十幾雙眼睛盯著我,我就像個基督徒,正等著第一塊石頭扔向我。


    伊芙琳審視著我——這個汗流浹背、顫抖不已的家夥。她的眼睛眯縫起來,閃閃發光。


    “我告訴你,要想說話就先下棋,”她說著敲了敲棋盤,“你要是贏了,我們就聊聊;要是輸了,接下來一天都不要煩我。怎麽樣?”


    我知道這是個陷阱,但也無力反抗。我擦擦額頭上的汗,將自己肥胖的身體塞到她對麵那個小椅子裏,這可惹笑了聚集過來的女士們。她要是逼著我上斷頭台,恐怕都比這舒服。我的肥肉溢出了座位,椅背太低沒法給我太多支撐,我要努力地坐直身子,累得渾身打戰。


    伊芙琳絲毫不為我的痛苦所動,她的胳膊疊在桌子上,拱了一個“兵”過來。我動了一個“車”,棋局在我腦海中鋪開。雖然我們勢均力敵,但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我的注意力大打折扣,棋藝也有失水準,實在贏不了伊芙琳。我隻能努力拖延戰局,經過半個小時的對抗和佯攻,我的耐心已然耗盡。


    “你的生命危在旦夕。”我脫口而出。


    伊芙琳的手指停在“兵”上,手上的一點點顫抖仿佛警鈴大作。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掃過,又落在我身後的女士們身上,想看看有沒有被人聽到。她眼神狂亂,仿佛在努力抹掉這個時刻。


    她已經知道了。


    “我想我們有言在先,雷文古勳爵。”她打斷了我的話,表情變得更加嚴肅。


    “但是……”


    “你想現在逼走我嗎?”她的眼神讓我不敢再開口。


    一步又一步,她的反應令人迷惑,我不再顧及策略。伊芙琳似乎已經知道了今晚的事情,而且她好像害怕這事被人發現。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明白她為何直接拒絕向雷文古敞開心扉。她對這個男人有露骨的蔑視,這就意味著我想救她的命,但要裝作配合她的樣子,或者不管不顧獨自行事。事情到這個地步真讓人氣憤,我隻好想盡辦法重新組織語言,這時,塞巴斯蒂安·貝爾到了陽光房,引起了奇怪的騷動。我確實曾經在這個人的軀殼裏,可是他像隻猥瑣的老鼠一樣溜進房間,真難相信這就是我。他略微駝背,低著頭,胳膊僵直地放在身體兩側,鬼鬼祟祟地盯著地板,似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的祖母,希瑟·哈德卡斯爾,”我身後傳來一位女士的聲音,“這畫倒是沒有溜須拍馬、誇大其詞,但我祖母也不是個隨便就能被糊弄的人。”


    “對不起,”貝爾說,“我……”


    他們的對話和昨天一模一樣,她對這個軟弱的家夥產生了興趣,這讓我好一陣嫉妒,雖然我並不重視這些。貝爾點滴不差地重複昨天的樣子,而他也像昨天的我一樣,以為這全是自由選擇。那個時候,我盲目地按照丹尼爾策劃的路徑行進,他把我當成什麽了?回聲筒?一個工具?還是隨波逐流的浮木?


    打翻棋盤,改變這一刻,證明你獨一無二。


    我伸出手來,但一想到伊芙琳的反應,她的輕蔑表情,聚過來的女士們的笑聲,我就難以將這想法付諸現實。羞辱擊垮了我,我又縮回了手。機會還會有的,我需要冷眼旁觀事態的發展。


    我士氣大減,失敗不可逆轉,我匆匆收尾,讓“國王”撲倒認輸,輸得十分倉促。然後,我蹣跚著走出了陽光室,塞巴斯蒂安的聲音漸漸消失。


    第十五章


    坎寧安按照吩咐,在藏書室裏等我。他正坐在椅子上,顫抖的手上攤著我寫的信。我進來時他站了起來,可我急於將陽光房的一切拋在身後,因此走得太快了。我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肺負擔太重喘不過氣來。


    他沒有過來扶我。


    “您怎麽能預知客廳裏要發生什麽?”他問我。


    我想回答,可是既說不了話,也喘不過氣來。我隻好先調整呼吸,眼睛盯著書房。我大口吸氣的樣子,就像雷文古在狼吞虎咽地享用美食。我希望能看見瘟疫醫生,他此刻應該正和貝爾談話。但是我用了太長時間去提醒伊芙琳,而且這次勸誡也不怎麽成功。


    可能我不應該這麽驚訝。


    我在去鎮子的路上也看到了,瘟疫醫生似乎知道我要去哪裏、什麽時候去,他完全可以算計自己出現的時機,我根本沒辦法伏擊他。


    “事情完全按照您的描述發生了,”坎寧安滿腹狐疑地盯著那張紙,接著說,“泰德·斯坦文侮辱了女仆,丹尼爾·柯勒律治插手。他們說的話和您寫的一模一樣,隻字不差。”


    我能解釋,但坎寧安還沒有講到煩心的部分。我步履蹣跚地挪到椅子那裏,費了好大勁才坐進墊子裏。可憐的雙腿終於得到休息。


    “這是個把戲吧?”他問我。


    “不算把戲。”我說。


    “這裏……最後一行,您說……”


    “沒錯。”


    “……您說您不是真正的雷文古勳爵?”


    “我不是雷文古。”我說。


    “您不是嗎?”


    “我不是。倒杯酒喝吧,你看上去臉色發白。”


    他按我說的去做了,順從似乎是唯一沒有丟棄的東西。他倒了杯酒,坐下來品著,眼睛一直盯在我身上。他弓著背,雙腿交疊在一起。


    我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從林中謀殺和第一天成為貝爾開始,一直講到那條沒有盡頭的路以及我和丹尼爾剛才的談話。他臉上閃爍著懷疑,每出現一個證據,他都要看一眼手中的信,我甚至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了。


    “你需要再來一杯嗎?”我問他,看著他半空的酒杯。


    “如果您不是雷文古勳爵,那他在哪裏?”


    “我不知道。”


    “他還活著嗎?”


    他幾乎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你是不是寧願他死掉?”我問他。


    “雷文古勳爵一直對我很好。”坎寧安說,臉上掠過憤怒的表情。


    可那並沒有說到點上。


    我又看看坎寧安,他垂下的雙眼和髒兮兮的手,還有那被抹掉的文身顯示著他不堪的過去。有那麽一瞬間,憑著直覺,我意識到他很害怕,但並非害怕我講的一切。他擔心的是已然目睹這一天的人可能將要知道的事情,我肯定他在隱瞞著什麽。


    “坎寧安,我需要你幫我,”我說,“我被禁錮於雷文古的身體裏,但還有很多事要做,可我的腿腳實在是寸步難行。”


    坎寧安一飲而盡,站起身來。這酒使他的雙頰染上兩大團紅暈,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股酒勁。


    “那我現在告辭了,明天再回來工作,那時雷文古勳爵才會……”他停頓了一下,在考慮一個合適的字眼,“回來。”


    坎寧安僵直地鞠了個躬,然後往門口走去。


    “你覺得他知道你的秘密後還會讓你回來嗎?”我的這句話很突然,這想法像石頭投入水塘一樣跳到了我的腦海裏。坎寧安應該是在隱瞞著什麽,或許能可恥地利用他的秘密達成我的目標。


    他突然在我的椅子旁邊停下,雙手緊緊握拳。


    “這是什麽意思?”他說著,雙眼緊盯前方。


    “看看你的椅墊下麵。”我說著,努力讓聲音聽上去不那麽緊張。雖然這種努力不錯,可效果不一定到位。


    坎寧安掃了眼椅子,又向我這邊走回來。他一言不發地照我說的去做,在那裏找到了一個小白信封。他撕開信封時,雙肩耷拉下來,勝利使我唇邊帶笑。


    “你是怎麽知道的?”他聲音嘶啞地問我。


    “我什麽都不知道,可當我在下個宿主身體裏醒來時,就開始挖掘你的秘密。於是我返回這個房間,將這個秘密藏在信封裏好讓你找到。如果我們的談話不讓我滿意的話,我就會將信封放在其他客人也能找到的地方。”


    他對我的話嗤之以鼻,那輕蔑的神情像是扇了我一個耳光。


    “你可能不是雷文古,但你說話的語氣和他一模一樣。”


    這個想法如此驚人,竟讓我一時啞口無言。直到現在我還認為自己的個性(無論什麽樣的個性),在代入新的宿主身上時,會充溢於他們的身體裏,就像硬幣充實了口袋,但如果我錯了呢?


    我之前的宿主從來沒有想過要勒索坎寧安,更甭提決心來威脅他。實際上,回頭看塞巴斯蒂安·貝爾、羅傑·柯林斯、唐納德·戴維斯,還有如今的雷文古,沒有什麽共同的個性在支配他們的行為。會不會是我屈從了他們的意誌,而不是我的意誌駕馭了他們?如果是這樣,我必須謹慎。被囚禁於這些人的身體裏是一回事,放棄自我而趨從於他們的欲望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的思路被坎寧安打斷,他正用自己口袋裏的打火機點燃這封信的一角。


    “你想讓我做些什麽?”他的聲音冷漠、平淡,說著他把燒著的紙丟進了壁爐。


    “先做四件事情。”我用自己的胖手指數著,“第一,在通往鎮上大路的路邊有一口老井,找到那口井,井沿石縫裏塞著張字條。讀完後把字條放回去,告訴我上麵的話。快點去,這字條一小時之內就會消失。第二,你要找到我早先問起的那件瘟疫醫生的戲服。第三,我要你天女散花一般在布萊克希思散布‘安娜’這個名字,讓大家知道是雷文古勳爵正在找她。最後,我需要你將自己介紹給塞巴斯蒂安·貝爾。”


    “塞巴斯蒂安·貝爾,那個醫生?”


    “是那個家夥。”


    “為什麽找他?”


    “因為我記得做過塞巴斯蒂安·貝爾,卻不記得遇見過你。”我說,“如果我們能改變這件事,就證明還能改變今天其他的事情。”


    “比如伊芙琳·哈德卡斯爾的死嗎?”


    “正是。”


    坎寧安長長舒了一口氣,轉過來麵對我。他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仿佛這不是場談話,而是在沙漠中跋涉了一周。


    “如果我完成了這些任務,這封信的內容便隻有你知我知?”他的表情更多的是希望,而非期待。


    “是的,我向你保證。”


    我向坎寧安伸過去一隻汗津津的手。


    “看來我別無選擇。”他堅定地和我握握手,隻是臉上掠過了一絲厭惡。


    坎寧安匆忙離去,怕是擔心多留一分鍾就會多一些任務。他離開之後,潮濕的空氣包裹住我,透過衣服滲透到骨頭裏。我漸漸覺得藏書室太陰暗,不宜久留,就掙紮著從椅子裏起來,拄著拐杖站起身來。


    我穿過書房,想回到雷文古的會客廳,我要準備好迎接與海倫娜·哈德卡斯爾的會麵。如果是她謀劃今晚殺死伊芙琳,那麽上天啊,我就要讓她放棄這個陰謀。


    房子裏一片靜謐,男人們都出去打獵了,女士們在陽光房裏喝酒。仆人們也都不見了,可能在樓梯後麵準備舞會吧。周圍鴉雀無聲,我唯一的夥伴就是敲打窗欞的雨滴,仿佛在乞求放它們進來。貝爾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但是雷文古對別人的惡意異常敏感,他覺得這片靜謐令人耳目一新,像是給發黴的房間通了風。


    沉重的步伐打擾了我的沉思,每一步都審慎緩慢,仿佛在拉扯我的注意力。我終於到達了餐廳,這裏有張長橡木餐桌,長桌上方的牆上懸掛著一隻獸首,那應該是早前獵獲的戰利品,獸首的皮毛已經褪色,落滿了灰塵。餐廳空蕩蕩的,腳步聲在四周回響,像是有人在模仿我蹣跚的步態。


    我僵立不動,停住了腳步,眉頭滲出了汗水。


    回蕩的腳步聲也停了下來。


    我擦擦額頭,四下裏緊張地望了望,希望貝爾那把裁紙刀在我手裏。陷於雷文古疲懶的肥肉中,我感覺自己像是拖著鐵錨在走。既跑不了,也搏鬥不了,就算是動武,我的拳頭恐怕也打不中目標。我此刻孤身一人。


    躊躇了一會兒,我又開始邁開步伐,那些鬼魅般的腳步跟隨著我。我突然停下來,這些腳步也停下來。四壁傳來詭異的嘲笑聲。我的心怦怦直跳,胳膊上汗毛直豎,恐懼驅使我搖搖晃晃地前進,到門廳就安全了,到那裏就不會隻有我一個人。現在,那些腳步聲不再模仿我、煩擾我,而是翩翩起舞,笑聲也像是從四麵八方飄來。


    我大聲喘著氣,這時總算到了門口,汗水嘩嘩直流,糊住了眼睛,幾次差點被拐杖絆倒。穿過門廳的時候,笑聲戛然而止,接踵而至的是一聲低語。


    “我們一會兒再見,小兔子。”


    第十六章


    十分鍾後,低語聲早已消失,而它引發的恐懼仍在回蕩。這句話中沒有任何威脅的字眼,甚至還帶著歡快的語氣。這聲警告預示著將要到來的鮮血與痛苦,連傻瓜都能看到這句話後麵侍從的身影若隱若現。


    我把手舉起來,想看看它們抖得有多厲害,鎮定了一些後,才繼續朝自己的房間走。我剛走了一兩步,就注意到門廳後麵陰暗的門口傳來啜泣聲。我在外麵徘徊了整整一分鍾,凝視著那片黑暗,擔心是個陷阱。當然侍從不會這麽快就行動,不可能這麽快就派人來這裏傷心痛苦地啜泣吧?


    同情心使我試著向前邁了一步,發現自己進了狹窄的家族畫廊,兩壁掛的都是哈德卡斯爾家族成員的畫像。畫像按在世時間依次排開,莊園現有成員的畫像掛在離門口最近的地方。海倫娜·哈德卡斯爾勳爵夫人正端坐在丈夫身邊,夫婦二人都是黑色頭發、黑色眼睛,姿態優雅,神情倨傲。夫婦倆旁邊的是子女的畫像。伊芙琳靠在窗邊,微微撩起窗簾,仿佛在觀望著某人的到來。邁克爾坐在椅子裏,一隻腿架在把手上,地板上丟著一本書,他看上去有些無聊,眼神中閃爍著躁動的能量。每個畫像的角落都有洋洋灑灑的簽名,如果沒有看錯的話,畫家就是格裏高利·戈爾德。藝術家痛揍管家的記憶猶在眼前,想起這件事,我握緊了自己的拐杖,嘴裏又一次泛起血腥味。伊芙琳告訴我,戈爾德被送到布萊克希思莊園來整理畫像,現在我明白了,這個人也許瘋狂,但確實才華橫溢。


    房間的角落裏又傳來一聲啜泣。


    畫廊裏沒有窗戶,隻點著油燈,非常幽暗,我得眯縫著眼才能找到蜷縮在黑影裏的女仆,她正用浸濕了淚水的手絹掩麵哭泣。如要得體,就應該悄悄地走過去,但是雷文古偏偏沒法鬼鬼祟祟。我用拐杖敲了敲地板,人未到,我喘息的粗氣便先飄進了畫廊。女仆看見我,馬上站起身來,她的帽子掉到了地上,紅色的鬈發跳了出來。


    我馬上認出她來,就是泰德·斯坦文在午餐時責罵的那個女仆——露西·哈珀,當我在管家身體裏醒來之後,是她扶著我走下廚房的。我心心念念她的善良,胸中湧出的暖意和憐惜不禁讓我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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