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神要讓你們這些假惺惺的蠢貨即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殃神話音未落,就聽大地之下傳來哢嚓一聲脆響,而後就如破碎的薄冰那樣,整個碎月城先是猛然搖晃了幾番,緊接著,大地驀然裂了開來!


    “地震啦!”


    沉睡中的碎月城百姓終是從夢中轉醒過來,然而僅僅是讓他們反應過來這是天災地震,大地便裂開了巨大的口子,數不清的房屋伴隨著裏麵世人驚恐的尖叫聲,瞬間墜入無盡深淵中!


    “哈哈哈哈!”殃神囂張大笑,“你們,全都要死!”


    自碎月城正中出現的深淵裂口一路蔓延開來,伸向附近的熒光嶺中,塵土飛揚,山倒湖陷!


    百姓無助地跑出房屋,哭喊尖叫著,緊接著被碎石砸倒,墜入地縫。所有人都在高聲呼喊著自己走丟的親人,有的已經混身是血,卻不管不顧地跪在廢墟上拚命挖著。也有孩子跟丟了母親,眼睜睜地看著燃燒的牆柱倒向自己……


    人間地獄修羅場。


    強大的殃神隨意一揮手,就讓這裏變成了再也挽回不了的廢墟。


    方才還是視死如歸的精怪們眼見碎月城受災,眼中竟閃現出慌亂來,它們急切地轉過身想去救下那些人,卻被殃神探出的黑色濁氣死死拉住。


    殃神將它們一寸一寸地慢慢往回拉著,讓它們親眼看著身下的世人淒慘死去。


    那些甚至不會說話的精怪見此一切,絕望地張大了嘴,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聲,甚至有精怪自斷了被殃神纏住的手腳,也要回到世人身邊去。


    切斷了手腳,再被殃神捉了回來,直到斷無可斷,睜著幾乎要爆出的眼睛和無盡怨念被殃神吞噬掉。


    殃神由人間怨氣化來,它最是知道怎樣讓人身死心死。


    “不要……不要這麽做……”半身已經化為白骨的鬱青池奮力動了動,抬起頭來,此刻的他半張臉已經被灼爛,就連雙目也已經被刺瞎,他將那五根手指全全斷去的半截手伸高,再伸高一些。


    ——他能感覺到身邊的火光,他能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他也能聽到世人們的求救聲。


    但他卻無能為力。


    被削去了蛇尾,被刺瞎了雙目,被斬斷了手指……他再也沒有一點能力去保護任何一個世人了。


    那些曾經爬上那高高台階、雙手奉上自己淳樸供品的人啊,他那樣喜歡他們,他們會有喜怒哀樂、能感受到四季變幻、能有生死輪回、能有那樣多的感情握在手裏……那樣美好的世人,那樣脆弱的生靈,為何要讓他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他們被毀滅。


    “不要,不要……”奄奄一息的他似乎已經喪失了意誌,隻能喃喃著這一句話。


    不要傷害他們。求求你了。


    他的手在虛空中抬了許久,直到他聽到自身下傳來一聲大地的裂響——“鬱青池!”


    與此同時,他冰涼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有個熟悉的氣息出現在他身邊,那人緊緊拉著他的手,而後脫下外裳,蓋在他那白色蛇骨上,緊接著那人撈起他的脖子與胳膊,小心翼翼地將他摟在懷裏。


    “走,我帶你回家……”


    他聽到,她輕聲在他耳邊呢喃道,溫熱的氣息撲在他的耳朵上,竟是令人無比安心的。


    十幾年前,他牽著她的小手找到回家的路,而今,是該她帶著他回去了。


    “央央……”青池閉著眼睛,有鮮血從他的眼眶裏細細流下來,而他卻換上了曾經那副溫柔如水的笑來,輕輕應了一聲,“好。”


    大地裂開,猶如張開一張不見底的嘴巴,瞬時將他們倆一起吞沒!


    “不要!!!”


    灼光見此情景,突然大吼一聲,他瘋了一般朝前跑出,卻來不及抓住那二人,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墜入深淵中。大地瘋狂地震動,這邊才裂開了一條口子,那邊土地一擠,才出現一瞬的裂口就在刹那間被合上!


    那合上的裂口似乎是壓死灼光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他雙眼血紅地看向盤旋於九天之上的殃神,忽然他發出一聲狠戾的蛇嘶聲,再是一陣旋風自他腳上升起,瞬間將他罩住,下個眨眼間,一條巨大的銀蛇竄了出來,朝殃神的方向便飛了過去!


    “該死!該死!”那比鬱青池的蛇身尚是要大上許多倍的巨蛇死死盯著殃神,周身在這黑夜中散發出奪目的白光,額上那一抹白色的火焰圖案更是要竄了出來,竟兀自抖了抖,似乎真的在燃燒。


    “你憑什麽要殺那樣多的人!三界六道,是死是活,自由規律,你憑什麽殺害那樣多的無辜之人!!”完全被憤怒控製住了的灼光不住吼叫著,眼見他逼近了殃神,蛇身已然纏了上去,正欲一口咬下去時——“灼光,醒來。”


    陸離清晰的聲音響在他耳邊。


    那聲淡然的呼喚像是涼水澆頭一般,叫紅了眼睛的大蛇瞬時收了嘴,然後茫然一怔,看向下方遙遙處那麵目都看不甚清的陸離。


    “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陸離道,“難道你忘了麽?這些事情是全全發生過的,你拯救不了誰,你亦改變不了什麽……”


    第十三章 碎月往事


    他們倆帶著蜜糖,在這碎月城與熒光嶺中所經曆的一切,都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


    自他們出了桃家飯館,在灼光提出要尋找蜜糖的父母起,陸離就已經劃開了時間,讓他倆來到了曾經。


    ——那掩麵與他們相撞的小書生便是鬱青池。


    陸離帶著灼光和蜜糖走過這千年前的一幕又一幕,以局外人的身份見證了鬱青池和沈央央的相識、成婚、直到有了蜜糖……


    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曾經的光影幻境:殃神來襲,碎月城毀於一場巨大的地震中,滿城人死絕,甚至連周邊的熒光嶺都塌陷下去,曾經的山嶺變為平地,曾經的城池再也尋不到一點痕跡了……他們對這一切隻能靜看,不能改變。


    半空中燭陰忽然回過神來,下一刻,那隻大得遮天蔽日的巨蛇在空中遊弋幾圈,而後緩緩落下來,才一落地,蛇尾幻作少年套著銀鈴環的雙腳,緊接著是全身,不消幾個眨眼,彼時那個身著蟹青色衣裳的少年又出現在了陸離麵前。


    在二人身側,大地依舊在震動,無數哭喊著的人從他們身邊跑過,房屋在這等力量下就像豆腐一樣脆弱,到處都是火光和殘垣。


    而天上,有無數白色晶末飄飛下來。


    鎮靜下來的灼光抬頭,看著那些晶末,他眼中竟有一種哀勝於死的表情,“嗬,這便是,六月飛雪麽?”


    陸離看著這慘烈的一切,卻忽然問道,“灼光,你還記得我們當初在菩薩座下聽法時,菩薩說過的話麽?他說,我們都是殃神。”


    灼光回頭,怔怔地看向陸離。


    陸離打碎帝王盤,使得江山分崩,天下戰亂連連,餓殍滿地,萬裏枯骨。灼光召海水淹沒大地,使得千萬百姓死絕,放眼皆是浮屍,瘟疫四起。就連杉靈,也因憤怒燒死無數百姓——他們曾經作的惡,何止殃神害死的這一城百姓。


    灼光回想起,在白石城,他曾經對小海說,他從不後悔他做過的一切,哪怕是被鎖入冰牢中經曆那非人折磨時,他都認為他沒有做錯——他被人背叛,報複何錯之有?隻不過這一切,與他先前對殃神說的那句,“你憑什麽殺害那樣多的無辜之人!”一對比,倒真真顯得他曾經所做的一切是那樣可笑可憎了。


    心中一動,灼光似乎有點領會地藏王菩薩的苦心了。


    “走吧,我們還要為這孩子尋找一對父母呢。”陸離見灼光久久不語,如此說道。接著,他轉身,再也不去看身後的人間地獄,而是腳步緩緩,又走進了時間之中。


    當初山嶺塌陷,位於山嶺之上那座神廟自然免不過一毀,它隨著裂縫墜落地下,壁上之花拚死保護,才保得蜜糖安然無恙。那尊將他父親化生出來的燭陰石像倒塌,架在蜜糖上方,為他空出了一方安全之地。而後,這個孩子便在純黑之境中活了下去。壁上花們用自己的生命喂養著他,因此他生長得極慢,卻是健康的……千百年來,偶有精怪自這深深地下經過,壁上花便會央求著它們,讓它們帶來一隻春之筆或是一張秋之紙。


    直至花了那樣長的時間集齊了筆墨紙硯,書下願望後,僅存著的幾束花兒搖晃著自己的枝條,最後一次將蜜糖安撫睡去,而後焚燒了自己,燃起了紙張……


    直到灼光踏著水汽而來,向四方已經燃成灰燼的壁上花問候行禮之後,這場經曆了幾千年的傳奇,才真正畫下了句號。


    此刻,陸離已經抱著蜜糖走遠了。


    灼光看著蜜糖趴在陸離的肩頭上,一邊啃著他的衣裳,一邊用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看著看著,孩子忽然咧起滿是口水的嘴角,朝灼光笑起來。


    灼光一愣,隨後追了上去,“那個……大哥,這孩子再讓我抱抱吧!別讓他尿你身上!”


    逝者已矣,活下來的人就應該更努力地活下去,不是麽?


    尾聲


    那是一個清涼的早晨。


    露水尚且沒有被夏日給曬幹,一隻剛睡醒的老母雞咯咯叫著從窩裏站起來,然後開始在院子裏扒拉著穀皮吃。七八隻嫩黃的小雞崽滴溜溜地跟著,時不時地還嘰嘰叫幾聲。這是位於山中的一戶人家,茅房三間,後頭種著幾株高大的榆錢樹,前院用籬笆圍了一圈,院中一口小井,種了幾排青菜,養了幾圈雞鴨。此刻,做娘子的已經早早起了,淘米燒水,隙間還囑咐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待會兒去鎮裏頭賣柴時,記得帶點鹽回來。”說罷抬頭瞄了一眼牆上那幅已經有些破舊的、繪著童子抱魚的年畫,默默歎了一口氣。


    這時候丈夫已經起來,見自己娘子那模樣,倒是憨憨笑了,安慰道,“歎啥氣呀,咱倆過也挺好的。近日子裏我攢了點錢,到鎮上恰好給你換個銀簪子,有了孩子可就沒你的簪子了啊。”


    “瞎說什麽呢?”做娘子的嗔怪著看了他一眼後,就準備出門摘幾把青菜來,才一打開門,她便愣住了。許久,她才顫聲道,“孩子他爹……咱們的孩子,咱們的孩子……”


    男人聽得雲裏霧裏,問道,“啥孩子他爹呀,啥孩子呀?”他恐娘子有什麽危險,連鞋都沒套就衝了過去,一看之下,也是愣住了,而後眼睛一酸,這五大三粗的漢子竟也是紅了眼眶。


    門外的台階上,正躺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穿著紅色小褂子,裹著翠綠的被子,此刻正伸著小胳膊自己同自己玩呢,聽有聲音,他奮力扭過頭來,看向這對喜極而泣的夫婦,盯了半晌,他突然就眯起大眼睛,咯咯笑了起來。


    幽藍夜螢,金晶流光。


    不熱之火,壁上之花。


    君妾之隔,相距茫茫。


    如螢如光,天涯參商。


    仲夏之宴,世間愉歡。


    錦鯉謎麵,繡衣脂香。


    杳杳燈市,漪漪浮潭。


    妻看遠方,惙惙念想。


    仲夏之殃,水冰月寒。


    萬裏焦土,白骨墳場。


    寂寂無人,積怨瓦窗。


    君眺家鄉,心中懷傷。


    願妾此生,與君相隨。


    妾守故裏,君困戰場。


    披甲而來,歸於家鄉。


    魂兮而來,歸於彼岸。


    願妾此生,與君相隨。


    不論生死,不論參商。


    君歸家鄉,妾守家鄉。


    魂歸彼岸,妾隨彼岸。


    番外 小劇場之·火焰羽


    “喂,那個人,你停一下好嗎?”


    長風嘶吼,白雪彌散。一身鮮豔衣裙的少女跋涉於及膝的大雪中,在這異界裏,隻餘下這刺目的白色,萬裏之內不見一個生靈,唯有寒風相伴。


    “呼——”極寒的氣息繚繞於她的周身,她深吸一口氣,爾後緩緩吐出來,白氣瞬時化作冰沫,隨風飛去。


    孟杉靈以為這裏除了自己不會再有活人了——聽說因罪被打入這裏的,皆會在千年之內被凍成冰雕,接著元神潰散,再也不入輪回。不想在她埋頭跋涉的時候,聽到了這麽一句話語來。


    那個聲音是個男聲,極其微弱,帶著些微顫抖。


    杉靈停下來,循聲望去。


    自己此刻正沿著一處冰山的邊緣而走,方才她太著急趕路,沒有仔細觀察這山脈,一看之下,竟發現這山出奇地高,整座山竟全全是冰晶築成,就像是無數水晶堆疊起來一樣,平滑明亮,美麗無瑕。


    這座宏偉的冰山,便是叫三界之內的生靈聞風喪膽的冰牢。


    而那個虛弱至極的聲音,便是從裏麵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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