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沒有了,初見又站起身來朝水源處走去,白日裏被醫館學徒打傷的手指現在已經腫得像十根小紅蘿卜,連彎曲都不能,浸在冰水中更是火辣辣地疼,她卻無知覺一樣,又舀起一葉子的水來,蹣跚地走回去。


    摸索著找到了他,孩子讓他枕著自己的腿,將水慢慢灌了下去。


    “咳咳……”男人發出聲音,他渴極了,一醒過來,便開始大口喝起水來。


    喝完後才預感不對勁,為何自己的臉上還接二連三地落下雨來了呢?試著去摸初見的臉,發現孩子早已淚流滿麵。


    他無力地笑了笑,“哭什麽?”


    這般輕鬆的語氣卻叫孩子徹底崩潰,她的小手環著他的脖子,聲音早是連不成句,“你、你流了好多血!”


    她能感知到自己的前襟和手臂上滿是黏稠,而他的腦後更是濕漉一片。她看不見,卻讓她更是驚惶。


    男人又笑了笑,“丫頭,我叫伯遠,你可要一直記得,知道嗎?”


    初見拚命地點頭,她忘了對方在黑暗裏是看不見的。


    “第一次見到你時,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你又小又醜,被人欺負了也就那樣偷偷逃開。我尋思著,要不然送你一袋銀子便離開吧,沒想到你看見了那銀子竟然還追著我還回來……”


    男子的聲音緩緩的,依舊是那漫不經心的語調,似乎是平常玩笑一般,然而初見知道,他的身體越來越涼。


    “我給了你滿滿一袋銀子,你也沒用,全全拿給牛兒治病去了……我便想了,你怎麽這樣傻呀……既然你這樣傻,那我是不是要一直留在你身邊保護著你了?”


    “我一生什麽都沒有放在眼裏過,竟然要為了一個小乞丐留在這裏呢,當真是笑話。可是你這個臭丫頭,我都低三下四地來求你了,你卻不同我走,當染布娘有什麽好的?我帶著你走,什麽東西要不著呢?”


    “曾有人勸我,不去找你,不去救你,我們倆的宿命就會徹底分開,我讓你死,我便能活,可是我怎麽能獨活呢……都是因為,”一隻手撫上初見的臉蛋,手指冰涼,帶著鮮血的味道,“我們的初見,真是好美呢……”


    當那個有著明亮雙眼的孩子捧著錢袋,氣喘籲籲地看著自己的時候,他就決定了,不能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這座寒冷的城池裏。


    “為什麽啊?我們又不認識,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孩子早已哭得啞了嗓子。


    “因為……”


    “什麽?你要說什麽?”聽不清楚他的話,初見俯下身子仔細聽著。


    “因為,”男人氣若遊絲,他的眼睛死死地睜著,還想再看一次她那雙星子般的眼睛,可是映入眼中的卻是一片黑暗。


    “因為,你是將要成為我娘子的人啊……”


    依舊是那淡淡的,溫文的語氣,似乎還帶著笑意,就如之前多次對她說話那般隨意。


    爾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那隻奮力朝初見臉頰伸來的手最終跌落回地上。


    巨大的恐懼湧上心頭。


    初見隻感覺頭腦轟的一聲炸開,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甚至連淚水都流不出來。


    ——你說過要帶我走的,為何自己先走了?


    “伯遠……”孩子試著喚他的名字。然而,隻能聽見夜風在枝丫間幽回的低鳴聲。


    “你醒來,好不好?我答應這就跟你走了。”又是一聲寂寞的喃喃。


    這一次,回應她的是一聲“哢嚓——”


    有類似裂碎的聲音從伯遠身體內傳來,爾後,初見看見竟有光束從他胸口上散發出來,那白光起初微弱,爾後漸漸強烈。光線照亮了孩子的臉和周邊的黑暗。


    初見伸出手指輕輕去觸碰伯遠的手,隻聽細微的嘭的一聲,他的身體猶如一麵摔落在地的鏡子,瞬時分裂成千萬塊,每塊光亮就像一點小小的螢火,組成了炫目的光暈,光亮似乎有生命一般,在虛空中沉沉浮浮,爾後皆是緩緩朝孩子飄去,繞著初見周旋幾圈後,再朝天空飛去。


    初見從未見過此等景象,她臉上尚且掛著淚痕,挽留不住那些光亮,她隻得站起來,跟隨著它們朝前行走了幾步。


    無數光亮比螢火更絢爛,比煙火更溫柔,朝那九天高空飄去。


    孩子揚著頭,看著光亮消失於黑暗的天際裏。許久許久,直到再也看不見什麽,耳際是夜風的呼嘯,周遭是扭曲怪異的枝丫。


    突然間,堅強的孩子笑了起來——他果然,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神仙呢,現在他是不是要回到天上去了?


    在這個絕望而血腥的夜晚裏,孩子終是以這樣牽強的理由安慰了自己。


    ——至此之後,她以初見為名。


    哪怕因為瘟疫幾乎死去,哪怕今後再是困苦,她都以一種無比堅韌的態度活了下來。她知道,世人易忘,所以她將與他的相遇熔鑄進自己的名字裏。她在時時刻刻告訴自己,她叫初見,將來要嫁給一個叫伯遠的人。


    她,初見,隻會是伯遠的娘子。


    再之後的記憶,在陸離看來與每一個世人無異。她有幸得到大夫的救治,從瘟疫的手裏將命奪了回來,爾後這個瘦瘦小小的姑娘漸漸拔高長大,她很勤快很隨和,臉上時常帶著開朗的笑意。她獨自一人在浮生中流浪,嚐盡了各種心酸,亦是感受了許多溫暖。她見過許多人,去過很多地方。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睛依舊明亮,亮得猶如星子落入其中。


    陸離在初見的記憶中行走了許久,最終,他來到她的十年之後。


    ——記憶是多麽神奇的一個東西,明明在十年之間她受了那樣多的苦楚,從她的記憶看來卻又如此輕描淡寫。而十年之後那個明媚而潮濕的清晨裏,她的記憶又再度鮮活起來,猶如十年之前那樣炙熱而張揚。


    那樣刻骨銘心的記憶,怎麽會出現在一個世人身上呢?


    那是離一個南方城鎮僅隔一個山頭的山穀,山穀前是一方廣闊的平地,有一條蜿蜒的小溪從山穀前流過。氣候溫潤,正是一個陽光正榮的春日。


    一座簡單的小院依山傍水地建著,在露水尚未被陽光曬幹的時候,院子的主人已經起身。此時的初見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白皙的肌膚,瘦尖的臉頰,她穿上一套幹淨的灰色短打,將袖口和褲腿用布條紮了起來,爾後麻利地束起頭發,接著從水缸中舀出清水來洗臉做飯,趁著飯在灶上燜著的功夫,她準備去遠處的蜂箱那裏看看,或許還可以順道采幾把野菜來。


    拿過紗罩,姑娘才拉開門,就感門後似乎靠著一個什麽東西,狐疑地拉大門縫,一個血團頃刻間躺倒在地上。


    “啊!”低低發出一聲驚呼後,初見隨即冷靜下來,她蹲下來扶起那人,想是途經此地的路人遭遇了什麽變故,才引得這一身鮮血,來尋求幫助的時候體力不支終是靠在了自己家門前,但願他還活著。


    “喂,你醒醒……”正打算伸手去推那人,卻在頃刻間生生頓住,她雪白的手指僵在半空中,爾後竟是半天沒動。


    如今的天氣裏,似乎沒有人再會穿這樣厚重的白色大氅了,而裹著大氅的那個人,腦後一團血汙,似乎已經破開了一個大口子。


    這一切,顯得那樣熟悉。


    初見感覺自己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她顫抖著手終是抓住了那人滿是血汙的大氅,爾後輕輕將他翻了過來。


    蒼白的臉,淡淡的眉眼,緊緊閉著的嘴唇……


    記憶終是又重疊在一起。


    在那個雪之城裏,透過重重已經模糊了影像的人群,那張有著溫文眉眼的人蹲在街那邊,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道:“跟我走,好不好?”


    她的伯遠,從十年前那個夜晚化為烏有,卻在十年之後,出現在了這裏。


    初見低低啜泣了一聲。


    ——她感知到,他尚且有一絲微弱的氣息。


    再是顧不得許多,初見扯開一件衣服,將伯遠的傷口包紮好後,從枕頭下尋出她所有積蓄來。


    “等我,我去給你叫大夫來!”少女說著攥著銀錢,朝鎮子跑去……


    她等了他十年,她本以為她會就這樣一直等下去,畢竟生人是等不過死人的。所以上蒼對她多麽眷顧,又將她的伯遠還了回來。


    那個滿世界中,獨獨會對她好的伯遠。


    再後來,鎮子裏的百姓都在傳,山那頭養蜂的漂亮姑娘嫁人了,嫁給了一個連話都說不利索,隻曉得對太陽笑的傻小子。


    第六章 半杯因果


    “陸離……”


    伴隨著一個柔媚的聲音,一個隻手輕輕覆在白衫男子的眼睛上。


    “醒來。”


    那是老板娘的聲音。


    陸離伸出手,隨著手環的叮當作響,他抓住了那隻柔若無骨的手,繼而將其輕輕拉開。


    他睜開眼睛,看見那美麗的女子正坐在自己身側,她托著下巴,正饒有興趣地注視著自己,從陸離的角度看來,正可以看見她發髻上那朵水靈靈的花兒,以及眼下那顆狀似淚滴的痣。


    陸離隨意看了一眼周遭,這家無名酒肆一如他喝酒之前,陳舊古樸,光線昏黃,隻不過,客人全全都離去了,如今隻餘他們二人。


    “你這一覺睡得可是久了,都快到我家小店打烊的時候了,”風情萬種的老板娘微微一笑,又道,“你是不勝酒力,還是,那孩子的記憶太過吸引你了?”


    陸離垂下眼眸,斑駁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臉上,將他濃密的睫毛拉下長長的一道陰影。


    許久之後,白衫男子才緩緩抬起頭來,他的瞳仁不同往日,竟呈現出明亮的金黃色。


    那奇妙的瞳色更襯得他蒼白清秀,隱隱透出一股子睥睨眾生的高傲神態來。


    “怎麽?”見他這番奇特的模樣,老板娘也不吃驚,她又換了一個懶洋洋的姿勢,“你露出黃金瞳來,是打算為了那個不相幹的世人同我打一架麽?我便老實告訴你吧,我以記憶為食,那孩子的記憶是上品,即便你要動手,我也不會吐出來的。”


    “我不是為了這個……”陸離的聲音此刻陰沉得嚇人,他閉上眼睛,許久後又睜開,瞳色已然恢複純黑。


    貪嗔癡恨,這些情緒一旦出現,他便會保持不住這幅世人的模樣而露出本相。


    突然間,陸離開口,輕聲喚道,“曇兒。”


    老板娘一直帶著輕佻笑意的臉僵住,她眼中盈盈閃動,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這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男子——這個略顯親昵的名字,上一次叫來,還是他未被捆上誅仙台的時候吧?


    有些微微觸動,老板娘卻沒有應聲。她看見,陸離將手搭在額上,聲音中帶著些許懊惱,“這所有因果,都是我造成的。”


    “果然如此,她的命運裏沾著你的味道……”


    “她剩下的後半段記憶在哪裏?”


    老板娘抬起眼眸來,看了陸離一眼,沒有說話。


    陸離又道,“你方才將我拉出記憶,我應該還有一半沒有看完。”


    “那孩子隻喝了半盞曇花酒,剩下的一半,她吐了出來,因此我隻取到她半段記憶。至於她為何記不起後邊的事情,大致上也是因為酒混亂了她的記憶,她拚湊不出完整的一段,便以為自己全全忘記了。我做事向來敢做更敢當,所以信與不信都隨你。”


    陸離聽罷立刻起身,作勢就要離去。


    “就要走?”


    將要跨出酒肆時,隻聽得身後老板娘懶洋洋地問道。


    陸離回身,禮貌性地點點頭。


    老板娘笑了笑,那淚痣竟讓她此刻的表情帶著點哀傷,“我便知道,誰都阻止不了你要做的事情,你一旦達到目的,任是誰,你也不會為了她,耽擱一會兒的……”


    不同於往日那樣習慣性的溫柔回應,陸離愣了一愣,似乎在思考老板娘話語中的深意,爾後他突然眯起眼睛,笑了起來,“你怎的這樣容易生氣?我沒有說要離開,明日我會帶著那孩子來見你的。她的記憶既然已經混亂,我便要重鑄,隻是我對世人施咒是犯了戒律,”說著他抬起手,長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銀環來,“那時候還需要你護著我。此外,我還需說的是,上古之時,我因職責必需摒棄情yu,但並不是說我是無情之人——如果曇兒有事,我自然會赴湯蹈火。”說罷,一身白衫的男子轉身,緩緩走入鋪子外那昏黃的夕陽光線中去了。


    空落落的酒肆裏,老板娘怔怔地望著門外,直至男子的背影消失,竟還是半天沒動。許久後,她才低下頭去,自嘲地笑了笑,“再回人世時,竟也學了兩手討女人歡心的手段麽?”


    那聲“曇兒”已經叫精於人世的她愣神好久了,何況那句“赴湯蹈火”?


    第七章 樹莓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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