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灼光聽聞遠方海上傳來一聲長鳴,“嗚——”


    那聲鳴叫仿佛自上古而來,帶著無盡的滄桑,悠長平緩,連綿回旋,帶著廣博無盡的氣息,傳入二人耳中。


    那是,海的聲音。


    灼光一愣,隻覺得這聲音熟悉卻又陌生,他思忖片刻,低聲疑惑道,“吞舟魚?”


    少年霍然起身,極目望去,見一塊灰色小島正朝這邊遊來,那是大魚的脊背,不時還可以見它掃出海平麵的魚尾,比海船的帆還要大。


    突然間,灼光釋然一般笑起來,他看了看身旁用力招手的小海,再看看那隻大魚,喃喃道,“原來,也是個啞巴啊……”


    “這邊的風浪太大,它遊過來吃力,我送你去阿嗚那裏吧。”說罷,灼光也不待小海答應,他俯身抱起了她,如同他們初見那樣,將孩子的腦袋埋入自己的胸膛裏,爾後腳下一蹬,衣袂飄然,在海麵上幾個起落後,迅速朝阿嗚靠去。


    小海隻是眨了幾下眼睛,腳就穩穩地踩在了阿嗚的脊背上。


    女孩咯咯笑起來,隨即跪下來,用手輕輕拍在魚身上,心念道,“阿嗚,我在這裏!”


    然而此刻的大魚卻是發出一聲懼怕的長鳴,它顫抖似的擺了擺魚尾,便就是這輕輕一個動作,就叫上頭的小海和灼光幾乎被甩下去。


    “啞巴,本神還沒說什麽,你怕什麽怕?要是把本神甩下去,本神要了你的小命!”灼光穩住身子後,立即就是一句威脅。


    阿嗚轉了轉圓溜溜的眼睛,似乎很委屈。


    小海聽聞灼光叫阿嗚啞巴,很是奇怪,便揚起頭來用眼神詢問。


    灼光哪裏藏得住話,他瞥了一眼阿嗚,直言道,“它是上古吞舟魚。吞舟魚是上古就存在的生靈,由少昊大神的眼淚化成,因此生來便帶有靈性。現今這人世中大抵是見不到它們啦,它們一直生活在極東的歸墟仙境,不過據說歸墟仙境那裏的吞舟魚也是極少的——少昊大神如今融入了宇宙中,與天同壽,與萬物一起呼吸,它們這些借著大神力量幻化而來的仙種,會因為大神愈加淡薄的氣息而逐漸消亡的。”頓了頓,他又道,“也難怪你們會相識,你是啞巴,它也是啞巴。或許是同病相憐,所以才讓它對你心生依戀吧。”


    小海對阿嗚的身份似乎並不在意,隻是聽聞阿嗚也是啞巴後她很吃驚,她急忙搖頭,指了指阿嗚,發出一聲,“嗚。”


    “那是你們世人能聽到的聲音,不代表其他吞舟魚能聽到。它發出的聲音是‘嗚’而其他吞舟魚發出的是‘霧’音,音調比它的要高出不少,而就是這樣的區別讓它的同類聽不見它的聲音,縱然它喊破了嗓子,它在同類那裏便就是個啞巴。”


    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的不同尋常,讓它在同類那邊受盡了欺淩。它生得本就比其他吞舟魚要瘦小好多,加之不會說話,定是讓它生存得頗為艱難吧?


    多年前那叫它擱淺的傷口,或許也是同類咬傷的吧?


    灼光回望了一下東方——那極東歸墟仙境遙遠異常,尋常世人即便窮盡一生也難以渡到那裏去,所以,這條吞舟魚是受了怎樣的委屈,叫它帶著傷痛跋涉千萬裏,最終奄奄一息地停留在世人的海邊?


    這些上古生靈,最是怕到浮生界,隻因這裏充滿了瘴氣,貪婪的世人不知會對這些神奇的生靈做出什麽惡事來,而阿嗚,竟獨自擱淺於海邊,不能遊動,不能回鄉。


    灼光突然有些觸動,他上古時掌管四時天氣變幻,對於萬物生靈自然是更加了解,因此,他能猜到阿嗚為何千裏迢迢來到人世——它在尋死。


    被世人捕捉也好,在這人世餓死也好。這條大魚最初而來的目的,隻是為了死。


    所以,小海的出現才對它如此重要。


    這個善良的女孩,或許是點亮它生命的唯一火種了。


    第六章 傳說


    在回家的路上,小海的心情似乎很好,她抱著鬥笠蹦跳著,眼睛彎成兩輪新月,若不是不能說話,她此刻應該正歡快地哼著小調子。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白石城的街道上依舊蕭索,隻餘下爐火閃閃——在這裏,除了天氣變化,這城中的任何事物好似都停留在時間的一個節點上,爐火不會燃燒殆盡,食物亦不會涼去。


    白日裏城中已是鬼氣森森,如今夜裏看來,更是恐怖,隻是小海好似習慣了這一切,對這些詭像視而不見。


    灼光問,“阿嗚會在海邊待幾天?”


    小海的眼神陡然黯淡下來,心道,“就隻是一天。它的家鄉太遠,它需要花好長的時間遊一個來回,所以來看了我以後就必須回去……”


    從彼岸之地千裏迢迢地趕來,隻為這一天的見麵麽?


    灼光習慣性地伸手,揉了揉女孩的頭發。


    “那它會帶你去哪裏?”


    小海抬頭看向灼光,帶著些許疑問,“你怎麽知道它會帶我去玩兒?”


    “我自然是知道了,我可是神呢。”


    “它帶我去追太陽!”小海再次揚起笑來,“阿嗚能一口氣遊出好遠!是我家的漁船都不曾到過的地方。它告訴我說這片海洋中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太陽那裏。那裏的海水是金色的!沒有世人能到達那裏,但是它能,所以它就會帶著我去追下落的太陽。”


    灼光理所當然道,“你定是一次都沒追到吧?”


    “是啊,不過我不在意!”小海笑嘻嘻的,“隻要能見到阿嗚,其他的都不重要啦。再說……雖然阿嗚一次都沒有追到太陽,但是我們已經離太陽很近了,我也看到了很漂亮的景色呢。”


    也不知從何時起,她和阿嗚就約定好了一般,待阿嗚出現那日,它便會帶著小海遊向她不曾去過的幽藍深海那裏,追著太陽,奮力遊著……騎在大魚背上的她能感知到寒冷的風,她知道阿嗚遊得很快,但是周遭景色都是一模一樣的,所以她又不知道阿嗚到底遊得有多快,或許比那最大的海船還要快。快得讓她的眼中隻能印出金燦燦的陽光來。


    那些陽光比她平常見的要奇怪一些,竟不是溫暖的,像是打散了一般,化成萬千金粉,在她眼前宛若煙花一般綻開,爾後再迅速掠過她的耳際,向身後飛去。


    在她麵前,有一點光斑,比其他的金粉都要明亮,好像是一麵白色的鏡子。阿嗚說,那就是他們要追的太陽。


    可是盡管阿嗚拚盡了力氣,他們依舊是追不上太陽,從清晨到日落,那白色的光亮依舊出現在自己麵前,仿佛伸手就能夠著。


    有幾次,小海勸阿嗚不要再追下去了,他們可以尋思著別的遊戲,可阿嗚卻十分固執,每年一次的見麵,它都會喚她坐上自己的脊背,再次朝太陽出發。


    其實倘若小海讀過書,她便會知道,阿嗚去追的根本就不是什麽太陽。


    吞舟魚生活在極東歸墟仙境中,那裏便是太陽的故鄉。它們族群是看著太陽升起落下的。要追上太陽的腳步,何須那般拚命呢?


    這樣想著,灼光突然問道,“小海,我給你說一個傳說好不好?”


    女孩點頭。


    灼光清了清嗓子,道,“南海郡那邊的人稱吞舟魚作海暎說是有一個北方人去往南方,大船途經一片深海時,看見船側兩旁陡然浮起數十座大山來,連陽光都被遮擋住,那大山很是奇怪,時沉時沒……”


    北方人沒有見過此等奇景,便問船家這那什麽。


    船家答道,“這可不是大山,而是海暤募貢場K們當中最小的也有一千多尺呢。”


    北方人再次細細看去時,竟真的看見了大魚明亮的雙眼,在遊動中時隱時現,正在所有人都感到危險時,晴天裏忽然下起了雨。


    船家說,“這是海曉諗縉,那水汽散播在空中,經風一吹,便像是雨一般了。”


    船上的人擔心大船被掀翻,便在海暱拷時,一邊敲擊著船一邊大聲喊叫著,那海曁聞聲響,便沒入了海中,再也不見蹤跡。


    而那北方人,僅僅是從北方到南方打了一個來回,再回來時,滿頭烏發便全全白了……


    小海眨巴著大眼睛,問,“那些海暰褪前⑽氐淖迦郝穡俊


    灼光微笑著點頭。


    這個天真的女孩沒有聽出這個故事中的重點:那個北方人僅僅是從吞舟魚群中穿過,便白了頭發——傳說,在吞舟魚遊動時,能穿過時間和地域的阻礙。


    北方人與大魚一同前進,便同大魚一同穿越了時間,僅僅是從北方到南方的路程,就幾乎度過了世人的一生。


    小海心念道,“其實那北方人不必害怕的,阿嗚那樣善良,它的族群自然不會傷害他的。它們那些大家夥,被一點聲響就擊得逃走,哪裏會有掀翻船隻的心思?”


    孩子的心性總是單純又直白——或許跟隨著大魚一起朝前遊著,大魚又會將一船人帶出那老去的時間裏。


    第七章 追日


    次日一早,小海在背簍裏裝滿了肥魚,爾後將昨日收到屋簷下的魚幹再放回空地上——今日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洗藍,幹淨得沒有一絲雲彩。


    孩子在天剛剛微亮時便忙上忙下,直至全部都準備好了,灼光還蜷縮著身子,裹著被子睡得安穩。


    孩子輕手輕腳地走近灼光,細細打量著他的模樣。她發現,灼光睡覺的模樣像極了一條蛇,他抱著胳膊,將臉大半都遮在被子下。


    被子是小海漿洗得幹淨的印藍花被,一些小破損的地方也被她縫補得整齊,隻是有些小,灼光個子本就高,加之他的睡姿,使被子根本蓋不住他的雙腳,那套著銀鈴環的赤腳蒼白得嚇人,好似根本沒有溫度一般。


    “灼光哥哥……”小海用手指點了點他的長睫毛,“天亮了,你要隨我一起去海邊嗎?”


    孩子喑啞著嗓子,她不確定在灼光睡著時能聽見自己的心聲。


    哪裏知道她的手指才觸到灼光,就見他陡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竟不是平常見到的純黑,而是那日他喝退海浪時的湛藍,他嘶了一聲,像極了蛇叫。爾後在猝不及防中,小海被抵在了牆上,少年睜圓了眼睛,怒極了一般捏著孩子單薄的肩膀,那張秀氣至極的臉靠過去,爾後嘴巴一張,竟吐出了一條長長的紅色信子!


    “世人……”那帶著蛇嘶鳴的聲音,夾雜著幾分仇恨、痛苦以及不甘,叫人聽來毛骨悚然。


    若不是小海不會說話,此刻隻怕她已經尖聲叫出來了。而就這時,灼光雙腳上的銀鈴環不動自響了幾聲,爾後便聽灼光淒厲地慘叫一聲,那微微散發著白光的銀環竟拖著他向後退去!


    小海先是吃驚地看著灼光鬆開自己,爾後反應過來的她急忙上前,一把攥住了灼光的手!


    溫暖的觸感自手上傳來,灼光的雙目陡然變回了黑色。


    “灼光哥哥,你沒事吧?”


    之前幾乎傷害了她,她卻瞬間忘卻,眼中滿滿都是對他的擔心——灼光自嘲地笑了笑,他看向女孩,伸手了揉了揉她的頭發,“沒事。”


    小海頓了頓,然後躊躇問道,“你……之前被其他人傷害過嗎?”


    這個小丫頭片子,平素遲鈍得要死,有時卻又機敏得很。他抖了抖腳踝上的銀環說道,“我之前做了一些事情,我從來不覺得是錯了,可是有人認為我錯了。做錯了,便要受到懲罰,”灼光白了老天一眼,“而且還有一幫曾經和我一樣的家夥被這些銀環困著,脫身不了。為了贖罪,便幹起了幫助世人的行當,幫助一個世人,就能換取一個善果,當善果累積到一定數量的時候,我就能得到自由了。”


    “這就是你幫助我的原因?”


    “聰明,”說到這裏,灼光又恢複到不可一世的模樣,他抱著胳膊,“我們那裏啊,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人,身上的銀環越多,就代表著越厲害……”


    “還有比你更厲害的人?”


    小海的話讓灼光猛然想起陸離那張笑眯眯的臉來,“自然是有的,不過就隻有一個……隻是他嘛,因為最是厲害,所以被這銀環束縛得最是痛苦,他如今的力量,還不如我呢。”


    “灼光哥哥,你做的那些你認為是對的事情,是不是因為你當時被人欺負了?”


    灼光神情一頓,所以說這丫頭有時機敏得很呢,怎麽又將話題繞回來了?


    小海喃喃道,“我知道許書生和白蛇的事情,是世人負了白蛇。”


    “小丫頭,你懂什麽啊。”灼光轉移話題,“我餓了,有什麽熱的吃食沒有?”


    小海聽了,便將一直放在榻邊的托盤往前推了推。那是一碗熱騰騰的白粥和一碟香噴噴的小魚幹。


    這小丫頭,一早起來忙上忙下的,竟也沒忘了順便煮了早飯。


    將手貼著碗壁,感受著那燙人的溫度。灼光閉著眼睛,很是享受地勾起嘴角,笑了起來。


    ——寒冷,是他最經受不了的東西。那被禁錮於冰中的寒冷,亦是囚禁他一生的夢魘。


    方才他情緒失控,是因為夢到了自己再次置身冰牢裏。


    寒冷、孤獨、背叛以及那涼進血液裏的怒意,是他在今後的修行裏需要一一化去的心魔。


    吃過早飯後,灼光和小海戴上鬥笠去往海邊,才走到海邊,灼光卻突然停下腳步,他抬起頭來,眼望向遠方大堤處:在那裏,黑色長堤延伸到視野的盡頭,整齊而宏偉,將海水牢牢阻絕在外,沒有絲毫破損,甚至連裂痕都不見一絲!


    這大堤,昨天不是被海水衝垮得一幹二淨了嗎?


    “你怎麽了?”見灼光沒有動,小海上去拉住他的手道。


    這個孩子,竟沒有感到絲毫異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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