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珍珠帶著陸離的體溫,入手細膩溫潤,七婆剛要詢問這是為何,就隻感覺這手中的珠子不同於普通的珍珠——那珍珠是承載著記憶的容器。


    三顆珍珠,承載著三段記憶。全都是陸離從那小怪物的腦海中抽離出來的,不,從記憶中看,小怪物是有名字的,精怪以本相之名為姓,它姓胡,名映之。


    映之。這個名字,是一個世人為它取的。


    在皮膚接觸到珍珠的刹那,老人一陣恍惚,隻感覺一種熟悉的暖流流淌進她的腦海裏——腦海中閃過一幕幕畫麵,陌生的,熟悉的……那記憶的主人並不是自己,她卻感覺無比熟悉,仿佛自己也曾經曆過似的。


    記憶最初,是一個小女孩的念叨,“映之哥哥,我在院中種了一棵海棠花的樹苗,待過些年後,你就可以順著這棵樹爬上樓來看我了。雖然你是精怪,但是精怪要憑自己的力量爬上來是不是也很累?映之哥哥,你喜歡海棠花嗎?不喜歡的話我也可以種其他的樹,皂莢、香樟、合歡,或者是玉蘭?”


    在小女孩那軟糯的聲音漸漸小下去,直至消失時,在視野的盡頭,出現了一扇糊著米色窗紙的竹製窗戶。


    周遭是一片冰涼的星光,除了那星光之外,還有另一個光源,那好似一種幽幽的光線,時而幽綠,時而碧藍,著實是好看。那記憶的主人,就在窗外,身旁是那束藍綠的光線,他伸出手來,敲向那窗戶,“篤篤篤。”


    篤篤篤。


    這熟悉至極的聲音似乎同記憶深處某個恐怖的記憶不謀而合,明明是同一個聲音,為何那時與今時聽來,感覺如此不同?


    “小七,你在不在?”說話的是那記憶的主人,聽來聲音是個少年郎,聲音低沉,卻是十分好聽的。


    窗戶那頭,即刻有一個女孩用稚嫩的聲音歡欣應道,“是映之哥哥嗎?”然後不待少年回答,就聽窗戶嘩啦一聲被打開。屋裏赤腳站著一個小姑娘,梳著兩條細細的羊角辮,穿著一件棗紅色的褂子,不過七八歲的年齡,大眼睛水靈靈的幾乎要滴下水來,皮膚白皙如粉團似的,隻不過瘦得過分,似乎是在養病當中。


    那少年提燈一躍而入。


    漆黑的房間裏登時被光線染亮。


    ——或許是年代過於久遠,那段記憶遺忘了他們是怎樣相識的。一個是自山嶺而來的精靈,一個是久病的世人女孩,不知是怎樣的際遇讓他們認識了彼此。


    七婆隻看見,那記憶中,小女孩病了很久很久,她的臉色一直是蒼白的,隻能長久地待在自己房中,她常常咳嗽,一咳,臉色便泛出可怖的青色。或許是病了許久,她顯得很安靜,在家人麵前,她就像是個隻會眨眼睛的布娃娃。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時候,她唯一的朋友會在此刻到訪,讓女孩臉上掛滿笑意。


    在小女孩的眼裏,夜並不是漆黑的,而是充滿了瑰麗的色彩。


    那自山嶺而來少年,每次都會提著不同的燈來見她,他有著溫柔的聲音,他法力不深,傷不了任何人,甚至與她的見麵,都要避開其他世人。但他又是那樣厲害,隻要他指尖一撮,就會有萬千光華徐徐綻放開來,宛如煙花,卻比煙花更要幽靜。那些光亮落在身上觸感是冰涼的,好像初春時節的露水,帶著滿滿山野的味道。


    這段屬於映之的記憶裏,滿滿都是女孩的笑臉。


    他的族群離青水鎮頗遠,於是,每日他都要跋山涉水而來,被叢草割破了腳掌,露水沾濕了皮毛,隻為了那個病中的世人女孩能笑一笑。


    他同她一起坐在窗台上,他向她講述好多關於狐族的事情,他說狐族愛喝酒,愛在午夜時開酒宴,酒宴上有許多五顏六色的果子和糕點,還有玉瓶裝著的果子酒,那果子酒味道醇香,世人喝了三天三夜都醒不過來。他還說,在宴會上,會有狐狸變化成世人的模樣,戴著古怪的麵具,穿著華麗的衣裳,跳著世人的舞蹈……


    最後,他說狐族雖說善良,卻不大喜歡和世人有來往,因為族中的長輩說,世人貪婪卑鄙,他們隻會將精怪視為魔鬼猛獸加以破壞,即便他們之中有善良的人,也會因為壽命過短而忘記他們曾經經曆的所有事情……


    世人的感情,短得好比狐狸喝醉後沉睡的一夜。旖旎,而又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小七聽著映之講述的這一切,突然用那藕節似的小手緊緊拽住他的衣角,“映之哥哥,我永遠,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即使我變成了牙齒都掉光了的老婆婆,也不會忘記你。你可是對我最好的人,娘說,做人不能忘恩,我怎麽會忘記映之哥哥呢?”


    映之摸了摸小七毛茸茸的腦袋,笑道,“傻瓜,等你長大了,便就看不見我了……”


    當孩子漸漸脫去了稚氣,也卸去純明的時候,他們的眼睛便就再也看不見這神奇的世界了,曾經見過的人,經曆過的事,也會因為年歲尚小,而認為那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聽映之這麽說,小七突然生氣了,她報複似的一口咬住了映之的胳膊!


    “小七,你這是幹什麽?!”映之吃痛,卻沒有收回手來。


    “為什麽會看不見?隻要你不離開我,我怎麽會看不見你?!”小七沒有鬆開口,便含糊地嘟囔道,明明是她先傷人在先,卻哭得一塌糊塗,“你莫不是嫌我以後會長大,變老變醜了,你便嫌棄我不想和我玩了,不然我怎麽會忘了你!”


    孩子哭得傷心,映之見狀趕緊安慰她,他將食指豎在唇上,“噓……小七不要胡鬧,你可不要引得你爹娘醒了,若是被你爹娘發現了我,我想來找你玩可都是不行了。”


    這一招果然好用,小七登時止住了淚水,瞪著大眼睛看著映之。


    她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一個少年的眉目,漆黑的長發,輪廓完美的臉龐,上挑的鳳眼,以及溫柔的笑意……


    記憶的最後,是映之伸出胳膊來,將女孩一把摟進懷中,“小七,如果你需要我,即便我在天涯海角,我都會回來找你的……”


    即便那時我已經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第五章 還憶


    看到這裏,七婆像是手中握著一團火,將幾顆珍珠盡數甩了開去,尖聲叫道,“你這是什麽妖法製造的幻象?!為何裏麵有我……我、我不相信,你迷惑我是為了什麽?!”


    那三顆珍珠滴溜溜地滾落到陸離的腳下,陸離麵無表情地撿起珍珠,緩緩道,“老夫人果然是將一切都忘了……”再抬起頭時,他目光冰冷。


    “什麽叫忘了?!這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那幻象中我少說也有七歲,七歲的事情我會記不起來麽?我根本不記得認識過一個叫‘映之’的妖孽!說,你是不是那妖孽的同黨!”七婆後退幾步,已是歇斯底裏。


    “‘映之’是你給他取的名字,你寫的本是‘映七’,意思是他會舉著狐狸火照亮你。那時你年歲尚小,字寫得胡亂,映之便將‘七’認成了‘之’。”陸離這樣說著,捏著珍珠走近七婆,不由分說地將剩下的兩顆珍珠硬是塞到她手中,“這是不是在下偽造的幻象,老夫人自己心裏應該清楚。在下偽造這份幻象有何好處?若是要奪人精魄,硬搶來就是,何需這樣麻煩?”


    陸離這番話說得強硬,他的力氣大得駭人,迫使七婆又從新握住了那兩顆珍珠。


    那是映之剩下的兩段記憶。


    第一顆開頭,七婆隻聽見嘈雜的喊打聲並感到徹心的疼痛。


    “道長,就是它!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晚上跑來蠱惑我家七兒!害得七兒病一直不見得好轉!道長,您務必要除掉它以絕後患才好呐!”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咬牙切齒,似乎恨極。


    而映之,則看見自己的四肢被桃木釘在了地上,那銳利的木刺上用雞血刻畫著繁雜的符咒,由上而下,刺穿了自己的四掌,透過骨頭,被釘死在地上。他動彈不得,鮮血直流,來自四肢的疼痛齧噬著他的神誌,他強撐著抬起頭來,見自己眼前站著好多雙腳,透過腳看向遠處,隻見小七被繩子綁在柱子上,小小的孩子滿臉淚痕,大喊著“放開他!爹爹,娘,求你們放開他,映之哥哥不是壞人!求你們不要傷害他!”


    她哭得淒慘,臉色鐵青,她尚且生著病,這樣叫喊下去,會要了她的命。


    “道長,你看看,七兒現在還在被那妖孽蠱惑著呢!”又有一個婦人哭著撲在小七的身上,她一邊祈求著道長,一邊蓋住小七的臉,迫使她不再去看映之,“我家乖巧的女兒,怎麽到了這會子還是執迷不悟呢?這可叫怎麽才好呢……”


    小七動彈不得,便用力甩著腦袋,向前挪著身子,繩子已經在她的脖子上勒出血痕,她好似沒有感覺一樣,盯著血泊中的映之,哭喊,“映之哥哥,你不要死……小七求你不要死,小七還要看你點的燈籠,小七說過要永遠和你在一起……求求你,映之哥哥,回我一句,不要死,不要死……”


    映之奮力抬起頭來,他那被釘穿的爪子試著動了動,又是一汪鮮血湧了出來,“小七……”虛弱至極的他朝女孩勉強扯出一絲笑來,即便那時的他已經顯出了本相——方才為了逃出道士的陣法,他將自己的牙齒咬掉了,指甲也顆顆破落,剩下幾個血洞。


    他隻一個法力低微的妖怪,世人不需要幾分法力,便能將他打得狼狽不堪。


    “不要哭……會發病的。”他半闔起眼睛,從喉嚨深處咕噥出幾個字來。


    嘈雜的環境下,沒有人聽得懂這隻傷痕累累的狐狸在說些什麽。


    “它、它又在念咒了!”被嚇成驚弓之鳥的中年男人見映之嘴巴一張一合,覺得它又在作怪,想也不想就抬起一腳,狠狠地踹在映之的腦袋上!


    “嗡”的一聲,映之隻感覺腦袋上骨頭哢嚓一聲響,有血從他毛茸茸的耳朵裏流出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隻感覺有巨大的石頭從自己身上碾過一般,看不見,聽不清……


    “啊啊啊啊啊!不要動他!!你們誰都不許動他!!!”迷糊中小七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她在瘋狂地蹬著雙腿,報複似的將腦袋用力撞在身後的柱子上。


    “小七……不要哭,不要……哭。”他想出聲,卻再也不能發出半點聲音。他的臉埋在自己的鮮血裏,溫熱而膻腥。


    他依稀聽到,那個男人問,“道長,現在該把這妖孽怎麽辦了?”


    另一個男聲悠悠道,“貧道自會將這妖孽帶回,放心,這妖孽不會再來危害任何人了,你家盡可安心過日子了。”


    男人急忙感謝道,“道長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才好啊!這錢財……”


    道士一把製止,“噯,斬妖除魔是貧道的天職,錢財是萬萬收不得的,你留著錢財好生照顧你那小女兒。這女娃子的病怕還是要小心調理。”


    男人更是感激,“道長說的是,道長說的是……”


    又過了片刻,那男人疑惑道,“道長既然要將這妖孽帶走,可這鎮魔針是釘死在地上的……要將妖孽帶走著實是難辦啊!”遲疑片刻後,男人恍然大悟,又道,“瞧我這笨腦袋!釘死了四肢,拿柴刀砍斷了便是!道長你不介意吧?”


    他最後聽到的聲音是什麽呢?是柴刀斬斷自己四肢骨頭的脆響?還是小七最後妥協一般的求饒聲?


    骨頭被斬斷的那刻,劇痛狠狠刺激著他的大腦,周身宛若墜入地獄,動彈不得,叫喊不出。


    與此同時,小七哭喊著,“爹爹,小七今後會乖乖聽話,小七再也不見他!放了他,別再傷害他……小七沒有受他蠱惑,今後也不會再記得他了……放了他,砍了他的手,他會死的,別死,別讓他死……”哭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沙啞如夜梟。


    意識的最後,聽到聲音應該都不是這些……是道長與那男人的對話。


    ——“道長,你看我家七兒忘不了這妖孽,該怎麽辦?有沒有法子讓七兒永遠忘了這段記憶?”


    他與小七那些美好的記憶。


    星夜,燭光,笑聲,彼此許下不要離開的諾言,將會在此刻灰飛煙滅。


    道長沉吟了片刻,映之最後聽到是那叫他絕望的一個字:“好。”


    ——不要世事變遷,不需滄海桑田。隻是一個小小法訣,就能叫脆弱的世人忘卻曾經發誓要刻骨銘心的記憶。


    那一刻,映之想著他還是喜歡世人的。


    父母愛惜自己的孩子,道士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小七到最後都沒有背棄他……世人都是善良的吧?


    錯的是自己,不應該妄自以一個精怪的身份接近世人。


    第六章 丹爐


    第二顆珍珠從掌中滑落,跌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碎成萬千塵土。


    老人低著頭,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握著最後一顆珍珠。


    “我曾想去尋那奪走你記憶的道士,叫他還予你那段記憶。隻不過……”陸離說著望了一眼門外灼灼天光,黯然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大概,早死了罷。”


    那最後一顆珍珠裏,承載著映之在道士手中所受的苦難。


    那段記憶,已沒了之前兩段的那般熱烈富有張力,七婆隻感到炙熱,單一的炙熱。除了這種感覺,感官似乎被關閉了一般,不見天日,不能呼吸,甚至連呼喊都沒有一絲力氣。


    ——他被投入了丹爐中。


    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哪裏都是燙的,叫人坐立不安,他的皮毛起火了,漂亮的棕色皮毛燃燒殆盡後灼燒到皮膚,發出滋啦滋啦的焦味來。他被燒掉了耳朵和一隻眼睛。他被燒成一塊炭的模樣,蜷縮在烈火中,奄奄一息。


    丹爐中其他的精怪知曉了他的遭遇後,全是哈哈大笑地嘲笑他。


    眾精怪皆是同他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但是在死之前,能得些樂子也是不錯的。他們遊蕩在映之的身旁,用陰森森的口吻對他說道,“你這個傻子,對世人怎麽能付出真情?世人是三界裏最薄情的生靈,他們自私,膽小,為了自己,他們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這浮生中,唯有世人會墮入餓鬼道和畜生道,足可以見他們是多麽自私自利了!”


    “你聽過戲文嗎?那裏頭可有許多說著精怪和人的故事呢……其中有哪個是得了善果的?!”


    “他們遇見咱們精怪,隻會用桃木刺穿我們,然後投入這丹爐中,被火活活燒死,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帶著蔑意的話語在映之耳邊回蕩著,猶如鑽入心中的小蟲,撓得他痛苦不堪。他用斷肢無力地揮了揮,想要趕走他們,卻隻惹來他們更加肆意的嘲笑。


    “不,小七不會背棄我……”他緊緊閉著眼睛,蜷縮在丹爐裏不是太熱的角落中,那隻尚且完好的眼睛流出一滴晶瑩的淚來,隻不過那淚水隻出現了一瞬,就被火給燒幹了,隻留下一道難看的淚痕。


    他虛弱道,“即便她忘了我,我、我回去的時候,再認識她便是……”


    精怪的生命那樣漫長,他完全有信心再讓她認識自己一次。她雖然忘卻了全部,但心性定是沒變,她肯定還是喜歡那些變幻無常的狐狸火。那時候,他隻需提著燈,再一次敲響她的窗戶便是——如果,他還能回去的話。


    “小七一直生著病,她沒有朋友,若沒有我陪伴著她,她會孤單的……”


    “她說過,她害怕黑漆的夜晚,隻要有我,她便不會再怕了……”


    “她不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世人,她很善良,很善良……”


    在那等死的漫長時間裏,小狐狸在半睡半醒之間一直呢喃著什麽,沒有停歇,聲音卻也不大,不知過了多久,圍繞在他身邊的嘲笑聲漸漸小了下去……


    小七在窗戶下種了海棠花樹,她說待樹長高了,他便可以順著樹輕鬆地爬上去見她。他還曾答應過小七,在她病好之後,帶她到山嶺中去見自己的族群,參加那徹夜不眠的狐族酒宴……他要看著小七安平地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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