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申通敵叛國的罪狀寫的一清二楚,但證據卻寥寥無幾,元衡將奏章扔在桌案上,抬眸問道:“劉申既已伏法,那便算了,你們可是覺得其中有不妥?”


    宋湛道:“回陛下,當年楊家駐守安西,老臣心覺不妙,遂稟明先帝指派督軍過去,劉申乃是河西調派而去,為人老實本分,斷然不會——”


    他話沒說完,福祿慌慌張張的衝進來,“陛下!皇後娘娘她醒了,她醒了!”


    坤元殿內,顧菁菁隻著中衣倚靠在軟墊上,放眼打量著這座陌生的宮殿,頭後的傷早已沒了痛感,但感覺卻昏昏沉沉,抬頭都覺得費勁。


    翠兒站在一旁喜極而泣,水桃則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著:“娘娘可算醒了,當真急死奴婢了,這都臘月天了……”


    臘月了?


    顧菁菁有些發懵,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昏厥之前,依稀記得元襄想拉她卻沒有拉住,她的頭磕在了嶙峋的太湖石上,這一下子,竟然昏迷了這麽久嗎?


    她睜著一雙混沌的眼眸看向水桃,開口時嗓音有些沙啞:“陛下呢?”


    “陛下早前去大角觀替娘娘祈福去了,中途太尉進宮,現下應該在紫宸殿議事。”水桃將這些時日宮中的變故如實說與她:“自打娘娘受傷,陛下就與攝政王撕破了顏麵……”


    顧菁菁一字不落的聽著,空洞的心口逐漸有了知覺,想到元衡一直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心髒緊跟著痛到窒息。


    還好老天保佑,她沒有因此而殞命……


    不過多久,太醫火急火燎的進來替皇後請脈,還沒來得及叮囑什麽,一記緋色身影自殿外匆匆而入,不聽使喚的腿腳絆在門檻上,踉蹌幾下,噗通一聲撲倒在地。


    “陛下!”


    “陛下小心!”


    福祿和翠兒連忙上去攙扶,而元衡卻打落他們的手,迅疾起身來到床榻前。


    因著許久未曬過太陽,榻上的女郎膚白似雪,身量比先前清減不少,一頭烏發淩亂垂下,斜斜靠在軟墊上,雙眸哀然多情地望著他,宛若一朵霜打的嬌花。


    “菁菁……”


    元衡如置身在夢境之中,發顫的雙手輕輕拂過她的麵頰,溫熱,滑膩,帶著活靈活現的氣息,一霎讓他熱眶盈淚。


    “太好了。”他緊緊抱住她,恨不得將她融入在骨血之中,顫聲道:“你終於醒了,終於醒了……朕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耳畔細語如酥,顧菁菁還有些渾渾噩噩,隻覺他的淚滴落在自己的肩胛上,炙燙,火熱,攜著難以言說的思念。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她闔上眼,抬手環住他的腰身,回憶著支離破碎的夢境,“我夢到和你出宮遊玩,那裏太美了,我都不想醒過來……”


    曆經生死的兩人如久別重逢,千言萬語憋在心頭,並非一朝一夕就能說完的。


    元衡忍住想要親吻她的衝動,責令太醫再次診脈,反複確認皇後已無大礙,適才放心下來。


    因著許久未曾下地,顧菁菁肌體虛弱,每走一步都覺得腳後跟宛如針紮一般,恰逢隆冬時節,元衡舍不得她出去挨凍,這年的正旦大朝會她還是錯過了。


    這是兩人成婚以來舉辦的首次大朝會,顧菁菁心覺遺憾,而元衡卻寬慰她要以身體為重,往後他們還有好多好多年,還能做很多很多的事。


    直到開春的四月宮宴上,顧菁菁才首次露麵,立時擊碎了外麵帝後不和的流言蜚語。


    這天春意盎然,含涼殿外綠柳拂動,幔帳朦朧,矮幾設列其中,坐滿了穿戴雍容的賓客,觥籌交錯間釵環珠佩叮當作響。帝後二人在禦帳內比肩而坐,溫柔的眸中隻有彼此,一時間羨煞旁人。


    元襄坐在席間首位,饒是麵不改色,眼神卻止不住向顧菁菁那邊窺伺,這是她醒來後,他第一次見到她。


    她今日身著寶相紋的齊胸襦裙,外罩蜜色大袖羅衫,在元衡的悉心照料下病態全無,一張鵝蛋臉紅潤如酥,遠山黛眉下眸似點漆,嫣紅的唇飽滿豐澤,一瞥一笑間盡是柔情蜜意。


    所謂溫柔如水,不過如此。


    夜夜入夢的女郎此時就坐在禦帳內,直愣愣勾住了他的魂兒,讓他移不開眼眸,曾經無數次逃避的想法再度縈繞在他的心頭——


    他想要她,想要她回來。


    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是他撫弄出來的,既然不能成事,何故再將她留在元衡身邊?


    短暫的失神後,待元襄再抬眸去看,帝後已不知去向。


    宮宴尚在進行,兩人應該走不遠,他斟酌些許,緊跟著離席去尋。


    這廂剛走到後殿花園,倏爾聽有女人的啜泣聲,惹得他心頭一驚,不禁循聲去探察。


    隻見一處依山的水榭旁,衣冠華貴的年輕郎君坐在連凳上,手頭拐杖不停敲打在女郎身上,嘴邊叱道:“你是真的笨,那張二郎勸我喝酒,你就不會搶來飲了?不知道我現在要忌酒嗎?”


    那拐杖打在女郎的腿彎處,惹得她哭哭啼啼的求饒,“夫君莫怪,是我疏忽了,下次,下次我絕對留心……”


    第33章 初告白徒留驚嚇


    原是小兩口在鬧別扭,元襄正要離開卻見拿拐杖的小郎君有些麵熟,躲在樹後仔細一端詳,竟是西平侯之子薛眴,較之先前已經瘦到脫相。


    之前他就聽西平侯說薛眴身子漸好,已經漸漸能走路了,為此還對他吹噓一番,說顧盈這門妾室抬的當真有用。


    如今一看,被打的女郎就是顧盈了。


    “哭,就知道哭!不能有個笑臉?”


    薛眴見她哭鼻流淚,心頭愈發煩躁,一巴掌扇到她的臉上。


    自從嫁入侯府,顧盈就沒享受到一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熬到薛眴腿腳好一些,然而他卻性子大變,急躁易怒,一言不合就要對她動手。為此她求過公婆,然而夫妻倆愛子心切,不過是隨口訓斥幾句,並未當真管教過。


    如今她嘴角流血,饒是知曉不能再哭,眼淚依舊止不住地往下流,捂著脹痛的臉蛋戚然道:“夫君,我知錯了,求你心疼我一些……”


    可憐兮兮的哀求清晰傳入元襄的耳朵裏,登時撞到心裏隱秘的位置,這一刻他倏爾響起先前的顧菁菁,她總愛隔三差五對他使些小性子,他不悅,就會在床幃間賣力的鞭撻她,到最後她就會收起身上的刺,如此一樣的哀求著他——


    「王爺……菁菁知錯了,求王爺憐愛一些……」


    當初他隻察覺到了馴服的快意,現在回想起來心口竟在隱隱作痛,那麽嬌小的身子,那日一碰就流了血,昏迷了數月才醒,先前他為何忍心下手摧殘?


    他如墜迷霧,不知究竟是之前的自己糊塗,還是現在自己中邪了。以後的以後,他定然不會這樣對她,床幃之間本應男歡女愛,不該有那些眼淚和不適的聲音……


    就在元襄悵然發怔時,一聲戾喝揪回了他的神誌——


    “你這叫知錯?我說讓你別哭了,聽不懂嗎?!”


    薛眴勃然大怒,揚起手正要狠勁教訓她,忽而一個石子憑空打在他的手背上,疼的他立時收回手,呲牙咧嘴的吼道:“誰啊?給小爺滾出來!”


    元襄踩著話音踱步而出,陽光透過枝椏罅隙傾瀉在他身上,在地下投照出一片魁梧暗影,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英氣赫赫,不怒自威。


    “叔……叔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薛眴瞧見來人立時傻了眼,戰戰兢兢的扶著廊柱起身,“叔叔,您怎麽在這裏?”


    “路過。”元襄本不想去管閑事,然而被打之人是顧菁菁的堂妹,看在她的麵子上這才出來多言幾句:“薛眴,這是宮裏,不得在此放肆,有什麽事回府再說。”


    “是,是!”


    薛眴不敢再放肆,右手撐起拐杖,一把薅住了發怔了顧盈,朝外麵使眼色,方才囂張的氣焰萎頓無形,如同見到貓的老鼠,嚇的大氣都不敢喘。


    沒想到薛眴還有怕的時候……


    顧盈一陣怔然,拭去嘴角的血漬,扶著他朝宮宴走去。


    路過元襄身邊時,她抬眸望他一眼,目光充滿了感激,而元襄卻視而不見,闊步朝相反的方向行去,隻留一陣清雅如木的香風縈繞在她身邊。


    許是被壓抑久了,顧盈的心竟然瘋狂悸動起來,宛若抓住了一顆救命的稻草。


    先前聽說攝政王風流恣肆,視女人為玩物,她還嗤之以鼻,現在想想那又如何,隻要薛眴懼怕就行了。


    若她能跟了王爺,哪怕沒有名分,哪怕被玩弄也好,一定能擺脫薛眴這個變態!


    含涼殿後院不算大,那廂元襄繼續往西邊走,尋了半晌也未見帝後的身影。今日來了不少官員和外命婦,皇帝不在,他也離席,太久不歸委實不妥。


    正當他要放棄時,抬眸就見一隻繪著美人像的大風箏隔著不遠處青磚花牆升起,越飛越高。


    風箏約有一人多高,畫中美人在月下半袖掩麵,俏眼含波勾人心神,正是他要尋的顧菁菁,而單瞧風箏的畫工,大抵是出自侄兒手筆。


    好一個雅興,跑這放風箏……


    元襄心頭頓感酸澀,深吸一口氣行至花牆棱窗前,順著窗上開出的錢花孔洞朝裏麵看去。


    院內建有依山水榭,石縫之中清流潺潺,灌木蓊鬱,偶有海棠樹間在其中,綠肥紅瘦,倍添韻致。身著檀色圓領袍的元衡將顧菁菁擁在身前,手把手教她拉扯著線軸。


    顧菁菁釵環豔麗,麵似三春之桃,眸含笑意遙望著天上的風箏,“衡郎何時畫了這麽一個大風箏,我怎麽不知道?”


    “朕偷偷畫的,沒有告訴你。”元衡如實道:“先前你不是說,想能去空中看一看嗎?朕沒法子把你變成鳥兒,也沒法子把你送到天上去,隻能畫個風箏代替你去了。”


    “那隻是戲言……”顧菁菁紅了臉,側頭看向身後人,“衡郎,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呢……”


    這話說的溫溫柔柔,嬌的能滴出水來,元衡順勢在她瑩紅的唇上啜了一口,笑道:“這還用問嗎?你是朕心尖上的嬌嬌兒,朕當然要對你好。”


    他仰頭示意,“看,朕還能把它放的再高一些。”


    顧菁菁乖巧回頭,沿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他尋著風的力道徐徐放線,風箏越飛越高,已經快超出了周圍軒麗樓閣的高度,那畫中女郎若隱若現,看不真切,當真如同仙女似的。


    兩人笑著對視一眼,正想找個地方坐下休息,不了一陣朔風刮來,繃緊的線倏然斷開,眨眼的功夫風箏就脫離了掌控,飛了少許,搖搖晃晃地往下墜去。


    元衡望著殘留的線圈,愣道:“它……它怎麽斷了……”


    眼見他一臉悵然,顧菁菁笑著安撫,“算了,飛了就飛了,讓它追尋自由去吧。”


    “那可不行,風箏上畫的可是你,若落在哪裏經受風吹日曬,朕會心疼的。”元衡難以苟同,將手中線圈交予她,“風箏應該飛不遠,你在這等著,朕去把它尋回來。”


    他心急火燎就要往外跑,顧菁菁忙往前追了兩步,小嘴一癟說道:“衡郎,我想跟你一起去。”


    “這太陽大剌剌的,別挨這個曬了。”元衡回身捧住她微熱的麵靨,心疼道:“你看,你的小臉現在都變紅了,去那邊遊廊坐著等朕吧。”


    說完,他牽著顧菁菁來到水榭旁的穿山遊廊小坐,這邊曬不到太陽,還掛滿著畫眉等鳥雀,想來也能供她解解悶兒。


    “別亂跑,朕很快就回來。”


    他耐心叮囑,複又吻她一下,適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先前還意興盎然,這冷不丁靜下來,顧菁菁倏然有些疲憊,兩隻手搭在鵝頸欄杆上,下巴枕住,慵懶地凝望水池裏的鯉魚。


    一條條肥碩的鯉魚顏色各異,金燦粼粼,正在水裏遊的歡暢,樹影搖曳,和風徐徐,當真秀麗風景。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菁菁隻覺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她順著握住那隻留在肩上的手,回眸時俏眼流波,“這麽快就找到了?”


    話到末尾,她眉眼間的溫切笑意不複存在,隻見一襲玄色襴衫的男子站在她麵前,袍角袖襴之上雲海水紋稀碎生光,胸前靈蟒怒張,氣勢逼人,饒是生的英俊風流,但凜冽陰狠之氣仿佛融進骨子裏,不經意間就會攝人心神。


    “怎麽是你……”她像被燙似的收回手,忙不迭站起身,然而卻被他逼入死角,隻能緊靠著朱紅廊柱,“你為什麽在這?!”


    麵前的女郎驚慌失措,依舊拿一雙怯生生的眸子盯著自己,元襄稍有心酸,按捺著情緒問道:“菁菁,你的傷可好些了?”


    “若不好,就不會站在你麵前了,我還是有事,先走一步了。” 顧菁菁不想與其過多寒暄,左邁一步,順著空隙擠出去。


    好端端的怎就遇到他了?


    真是陰魂不散!


    她踅身就想逃,然而袖襴卻被元襄拽住,隻聽他在身後說道:“對不起,那天是我衝動了,害你受傷,你不要生氣。”


    顧菁菁一怔,仿佛聽錯了似的,‘對不起’三個字豈能是從權勢滔天的攝政王口裏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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