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與顧菁菁僅有一步之遙,卻來不及將她噬入腹中,這種求而不得的失落他從未經曆過,甚是反感。


    這宮牆到底是對他有些束縛,他遽然後悔,早知如此惦念,當初就該換些別的法子。


    他深吸一口氣,徐徐睜開眼簾,長睫之下眸色陰戾,如晃晃暗刃。橫豎是自己的玩意兒,用的順手,他在心頭說服自己莫急,等侄兒死了,再把顧菁菁弄回來便是。


    往後的時日,元襄摒除雜念,全心撲在政務上,一股腦篩掉許多三公推薦的製舉人員。中途沒忍住,曾私下裏找過一次顧菁菁,得來的依舊是反抗和推拒,他滿心不悅卻又束手無策,隻能盼著天象抓緊到來,提早收了這網,好生調-教一下這隻不聽話的小貓。


    一晃到了七月,暑氣彌散,稍稍活動便能滲出一身汗。


    這天元襄處理完政事沒有回府,而是宿在了延英殿的小榻上,夜裏睡不著,隻著中衣來到殿外,遙遙看向不遠處太和殿的金燦穹頂。


    他依稀記得顧菁菁怕熱,也不知這時睡下了沒有。


    轉而想想他是多慮了,宮中定會為皇後準備好老冰,豈能讓她著了暑熱?


    鬱躁襲來,他回到殿內又是一夜無眠,翌日天剛蒙蒙亮便叫來崔鈺,將第二劑鴆毒交予她。


    時值月末,瑣事繁多,崔鈺來到太和殿時恰逢午後,元衡在內殿小憩,而顧菁菁則躺在外殿的香榻上吃冰食,身穿輕薄半透的蟬翼紗內裙,頭頂墮馬髻,慵慵懶懶,眉眼間女人的風韻愈發濃鬱。


    甫一見到崔鈺,她稍有不耐,放下琉璃碗問:“這個時辰,崔尚宮怎麽過來了?”


    “娘娘自當知曉。”崔鈺生得一張精明樣貌,此時抬著一雙丹鳳眼看她,眸中神采耐人尋味。


    看來,這第二劑的時辰到了。


    顧菁菁心頭暗忖,為此早已做好準備,揮手讓旁人退出去,起身行至崔鈺麵前,極低極輕的說道:“尚宮真是膽大,陛下就在內殿呢。”


    “臣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娘娘見諒。”崔鈺垂首,掏出藥包遞給她。


    顧菁菁不接,麵上掠過一絲惶然,“尚宮暫且先收起來,今日你來的不巧,陛下已經用完兩次藥了,唯有等到明日了。”


    “這……”


    崔鈺麵露難色,不過皇帝服藥不是她能左右的事,當下隻得再次將藥收回袖襴,“那臣明日午時再來,還請娘娘把控好時辰。”


    顧菁菁點點頭,並未著急讓她離開,“今晚戌時,尚宮可有空檔?”


    “戌時?”崔鈺納罕,“娘娘可有事要臣去做?”


    顧菁菁踅身坐回軟榻上,朝內殿覷了一眼,小聲說道:“自從入宮以來,你沒少幫扶本宮,後宮瑣事皆由你料理,甚是辛苦。本宮特意準備了厚禮,這會子不方便賞你,戌時整,本宮在簫荷苑等你。”


    內殿,元衡緊貼著牆壁長籲一口氣,方才顧菁菁那一瞥差點將他逮個正著,他睡覺輕,方才有人進來時登時就清醒了。


    眼見外麵兩人神神秘秘,估摸著又是再談下鴆之事,待崔鈺笑眯眯的離開,他旋即躺回龍榻上,蓋好被衾闔上眼,緊張的心如若擂鼓。


    不知這次,菁菁會不會給他下藥……


    他安靜躺著,就像等待上峰判決的階下囚,然而半天過去了,藥依舊沒送來,最後還是他下了榻,趿著鞋履走到外殿,可憐巴巴問:“菁菁,朕是不是該喝藥了?”


    顧菁菁正托腮思忖,甫一聽到他的聲音這才想到藥還沒奉上,連忙傳內侍取藥。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溫涼適中的湯藥就送到了元衡麵前,這次並未經顧菁菁的手。


    熟悉的湯藥下肚,頗有苦盡甘來的意味,元衡展顏一笑,將身邊人擁入懷中,吧唧吧唧地親了幾口,沒有額外的半分言語。


    顧菁菁擦擦臉頰上的濕濡,彎著笑眼問:“陛下這是睡舒坦了?”


    “否也,身邊無人豈能睡的舒坦。”元衡打橫抱起她,進入內殿,與她一道跌入柔軟的被衾中,蹭蹭她臉頰,溫柔說道:“嬌嬌兒,再陪朕睡一會。”


    這一覺堪堪睡到傍晚時分,按照尋常,用過晚膳帝後便會攜手在宮中散步,然而今日卻隻有皇後和大丫頭兩人出行。


    元衡形單影隻的在殿內來回踱步,隻覺心頭煩躁不安,小憩時沒忍住與她行了一次敦倫,她卻怕他身子骨虛,非要拋下他自個兒出去消食,怎麽想都覺得古怪。


    他雖久病,但也未到如此地步吧?


    遽然間男人俊逸的身影出現在腦海中,他猛一揪心,暗歎菁菁該不會去找皇叔了吧?


    近些時日,皇叔可是一直宿在延英殿……


    這個想法一出,元衡如同泡進了醋缸裏,全身上下都是酸腐的氣息。


    皇叔人高馬大,若心生歹念,菁菁那小身板兒怎麽能敵的過?兩人的過往他不會追究,可現在菁菁是他的皇後,他決不允許兩人在宮中私會!


    少頃元衡噔噔噔跑到殿外,隨手指了一個內侍,“你,快把衣裳脫下來!”


    第29章 殺崔鈺心結開解


    自雨亭建在太液池南畔,每逢霜露時節,露珠於夜間蓄滿歇山頂,至晨曦順著簷頭叮咚落下,襯著亭前釀泉,大有潺潺綿雨之意,故得名自雨。


    亭後建有簫荷苑,苑中曲徑通幽,奇草仙藤芃芃,垂簷繞柱如臨仙境一般,但因先帝吳妃受人構陷,自縊在此,這裏便傳出鬧鬼之說,一晃將近二十載,除卻日常料理的宮人,鮮少有人來這裏遊逛,都怕被吳妃拉到下麵去。


    戌時,夜幕還未低垂,整個蒼穹火紅一片,如同染了血般豔麗。


    顧菁菁和水桃自月洞門進入簫荷苑,尋了處顯眼的亭子歇下,經過月餘的窺察,這個時辰簫荷苑空無一人,待會內門一鎖,自是無人問津。


    像簫荷苑這種無人管轄之地宮中多的是,為何選這裏,隻因其中有一口未枯竭的水井,鎖頭已被水桃敲壞,便是她們為崔鈺精心準備的長眠之地。


    戌時一到,著水綠色女官服的身影如約出現在她們的視野中,雙手交疊在腹處,步步垂頭,禮製齊全,一看便知是宮中老人。


    水桃與顧菁菁換了個眼色,立時下亭子趕到月洞門處,自裏麵將生鏽的門栓掛上,適才返回原處。


    崔鈺不明就裏,已與顧菁菁就這簫荷苑內的景致寒暄了幾句,隨後切入正題:“娘娘,今日叫臣來有何吩咐?”


    “瞧本宮這記性,差點把正事忘了。”顧菁菁掩唇輕笑,繼而朝水桃勾勾手。


    水桃領命,躬身將石桌上的描金木匣打開,隻見裏麵整齊擺著一遝銀票,單瞧厚度足有兩三千兩之多。


    崔鈺眼都直了,“娘娘這是——”


    顧菁菁笑道:“承蒙尚宮照拂,本宮辦事才得心應手,但前些日子瑣事繁多,一直沒有機會表明謝意,這些銀錢還請尚宮收下吧。”


    “娘娘寬宥,那都是臣該做的事啊。”崔鈺一臉諂笑,甚是為難地從水桃手中接過匣子,看了幾眼,假意推辭道:“這,這也太多了,臣消受不起啊!”


    顧菁菁不以為然,手撐石桌徐徐站起身來,“給你的買命錢,自當多給一些。”


    “啊?”


    崔鈺儼然沒有聽懂話裏含義,不待她反應,水桃已經用麻繩從後麵勒住了她的脖子,幹淨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強烈的窒息感讓崔鈺瞪大了眼睛,額上登時爆出青筋,抬起雙手,無力地扯住頸間麻繩。隻聽“咣當”一聲,描金匣子砸在地上,裏麵的銀票散落一地,隨風吹拂,四下遊走。


    顧菁菁攥緊指骨,冷眼看著這一切。


    她打小便知宮中冤魂諸多,如今被逼無奈,也要親手荼毒旁人,饒是心底懊喪,但卻不能心軟。


    悲天憫人的是菩薩,而不是本就罪孽深重的她!


    “欺君禍主的狗奴婢,你該死!”


    在她的低叱聲中,水桃咬緊牙關,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幾分,想要盡快了解崔鈺的性命,然而這卻激起了崔鈺求生的本能,她本就生的比尋常女子高大,後腦使勁往水桃麵上一撞,惹得水桃立時鼻孔流血,借其吃痛的空檔逃脫了桎梏。


    一係列舉動幾乎在電光火石之間,崔鈺癱在地上狂咳,踉蹌著爬起身,捂著脖子就要往外逃。


    今日崔鈺必須得死,顧菁菁見狀,登時朝前追去,水桃緊隨其後,不過兩三丈的距離,主仆二人就合力將崔鈺撲倒在地。


    “救命——”


    水桃按住崔鈺的手,一手捂住她的嘴,而顧菁菁直接坐在她不停扭動的身上,自發髻處拔出銳利的金簪。


    這一刻顧菁菁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的光景,她就是用類似的簪子劃傷了元襄的臉……


    忿恨遽爾化為滔天巨浪在心口澎湃震蕩,血液瘋狂叫囂,直衝頭頂,她顧不得多想,手起簪落,狠狠刺向崔鈺的脖頸。


    奈何崔鈺拚命掙紮,金簪直接紮在了她的鎖骨處。


    這裏並非要害,顧菁菁咬牙□□,帶出的血漬濺在她的臉頰處,炙燙腥熱。正當她要刺第二下時,一道清冷發顫的聲線自不遠處傳來——


    “你們……你們在做什麽?!”


    顧菁菁一怔,本能的循聲凝望,隻見來人身著暗紅內侍服,帶著皂色蔽耳襆帽,一張清雋的容顏疊滿詫啞和震驚,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們。


    皇帝此時突然出現,而這身打扮,儼然是在跟蹤她們……


    對上少年難以置信的眼眸,顧菁菁的身子倏爾發軟,身下壓製的崔鈺也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掙脫水桃後一把將她推開,捂著流血的頸下撲倒在元衡麵前。


    “陛下救命……”崔鈺的聲音已經嘶啞,“皇後……皇後要殺臣……”


    水桃也懵了,抬袖拭去麵上的血漬,跪著扶住不知所措的顧菁菁,二人齊齊看向元衡,倉皇之下沒有任何解釋。


    “陛下救臣……陛下救命!”


    崔鈺抬起頭,睜著一雙爆滿血絲的眼眸望著元衡,而元衡的目光一直落在顧菁菁身上,灼灼眼波似要看透她的心底。


    當場被抓行凶,顧菁菁小臉蠟白,即便她是皇後,宮人犯錯自有規矩處置,也容不得她草菅人命。雖然崔鈺罪孽深重,但真正緣由她如何說的出口……


    本以為會迎來詰責,然而讓她意外的事,在惱人的求饒聲中,元衡彎腰自靴沿處抽出一柄細刃,彈指的功夫便割斷了崔鈺頸部的血脈,噴湧而出的腥血登時玷汙了他的袍角。


    簫荷苑萬籟俱寂,唯能聽到崔鈺咕嚕嚕的喘氣聲,不多時便一命嗚呼了。


    元衡睇著倒地咽氣的女人,眉眼間冷冽異常,“吵死了。”


    少年寡淡的聲線不帶任何情緒,沒有寬宥,沒有憐憫,顧菁菁和水桃被眼前的變故嚇懵了,待他持刀走向她們時,二人忍不住瑟縮在一起。


    往昔陛下性子寡淡,如今戾氣乍現,忽而讓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顧菁菁這才琢磨到伴君如伴虎的意思,眼前的少年也不例外,既能榮登大寶,又生在皇家,橫豎應當是有些城府的……


    兩人甜蜜的過往不停閃現在顧菁菁的腦海中,她心生絕望,胸臆突然疼的厲害。


    靠近她們後,元衡倏然扔掉手中利刃,蹲下身,將一方帕子扔給滿臉汙血的水桃,繼而緊緊抱住顧菁菁,拭去她麵上的血漬。


    “別怕,別怕,朕來了……”


    聲聲安撫如同照進黑暗的光束,所有的忐忑,所有的絕望,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眼見陛下無意問罪,水桃如負釋重,力氣盡失癱在地上,而顧菁菁埋頭在他胸膛處,清晰聽到他狂肆的心跳聲,委屈的眼淚如泄洪決堤,止也止不住。


    嗚咽聲起,盛夏時節的簫荷苑更顯淒涼萎靡。


    “不哭了,不哭了。”元衡掰開她緊攥的手,將那帶血的金簪扔地老遠,隨後撫住她被淚浸濕的麵靨,輕輕抬起,“別怕,崔鈺已經死了,你告訴朕,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為什麽要殺她?你要相信朕,不管是什麽原因,朕都會保護你的。”


    他背對著夕陽,身後是紅糜發黑的蒼穹,而那雙黑如點漆的眼眸甚是清透,映出顧菁菁含憂帶怯的可憐模樣。


    她低聲抽泣,囁囁道:“陛下為何不留崔鈺一命,問問她呢?”


    “朕若留她,你便危險,所以朕不留她,亦不信她。”元衡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淚,“菁菁,朕隻信你。”


    暖風拂過,帶著些許草木的沁香,顧菁菁被他的目光牽引著,隻覺那裏麵的真摯和期盼重若千金,壓的她喘不上氣。


    他信她。


    他說他隻信她……


    莫名的悸動逐漸摧毀戒備,陡然生出一絲念想,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若能得此一言,粉身碎骨也無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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