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剛入宮,元襄即刻被內侍請到了紫宸殿。


    元衡今日穿著一身朱紅圓領袍,雙肩和身前各繡有威嚴的團龍圖樣,頭戴一紅寶皁帛抹額,看起來神清氣爽,反倒襯的元襄有些精神不濟。


    元衡坐在香榻上啜茶,見他雙眼烏青,問道:“皇叔昨夜沒睡好嗎?”


    元襄避而不答,“陛下叫臣過來,有何吩咐?”


    短暫的沉默後,元衡放下茶盅,凝眸對上他的目光,慢條斯理道:“皇叔,朕想成婚了。”


    饒是昨日已經跟顧菁菁通了口風,但元襄沒料到會這麽快,明知故問道:“陛下能有此意,實乃為天下蒼生造福,可有看中的人選?”


    元衡淡聲回道:“吏部尚書之女,顧菁菁。”


    元襄會意點頭,“陛下想封她什麽位分?”


    “朕要冊封她為皇後。”


    皇後……


    元襄本以為顧菁菁堪能做個貴妃,卻沒想到竟要正位中宮,怔愣過後,假意含笑道:“封後衝喜,甚好。”


    這個“衝喜”聽起來倒有乾坤,需要衝喜的人,離死也不遠了。


    元衡摩挲著袖襴上的寶相紋路,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寒沁,“朕龍體欠安,煩請皇叔讓禮部擇好吉時,盡快舉辦封後大典。”


    “是,臣領旨。”


    自紫宸殿出來,外麵陰沉小半月的天總算放起光明,厚厚的雲翳散開,透出的陽光在周邊鑲出璀璨的金邊。


    元襄沒有坐輦,而是徒步走在巍峨的大明宮內,本該是高興之事,他的心裏竟有些空落落的。


    他不是蠢鈍之人,心知內裏空蕩俱是因著那些原本不該存在的情誼,但他從不顧念兒女私情,對他來說,誰都比不上那滔天的地位。


    他深吸一口氣,趕走縈繞在心頭的陰霾,目光鋒銳,凝向前方。


    -


    四月芳菲,永泰帝大婚的消息布告天下,冊封顧家嫡女顧菁菁為皇後。


    成婚事宜一切從急,速度之快讓長安百姓和皇親貴胄俱是咋舌,一時間流言滿天,有人說聖上與顧氏嫡女一見鍾情,有人則冒著大不韙說,此舉實乃為聖上衝喜。


    納征和告期定在同一日,當天元襄作為皇室宗親主理,親自攜禮部諸官來到顧府替聖上送聘。大紅聘禮在長安城綿延數十裏,禁軍圍控,浩浩蕩蕩,禮樂錚錚,討吉便賜,給了顧府無上尊榮。


    早有顧家兒郎大妝等候,見元襄自輿輦下來,齊齊跪地迎接聖恩。


    元襄喚起,紫袍加身意氣風發,對著顧霆之作禮道:“顧尚書,恭喜了。”


    “恭喜!”


    “顧尚書,恭喜!”


    其後跟著的禮部官員們俱是揖手賀喜。


    顧霆之紅光滿麵,身著挺括官袍,逐一回禮道:“有勞王爺,有勞諸位同僚!同喜,同喜!”


    自打二侄女定親,他便開始為女兒的終身大事著急,處處相看世家子弟,不曾想女兒竟有幸成為欽定的皇後,乃是顧家出的首位中宮,堪可算是光宗耀祖。饒是外麵有什麽衝喜傳言,他卻無甚當真,陛下雖然身子孱弱,但也未到山窮水盡之地,待兩年親政,朝廷局勢亦有大改觀。


    入了正廳,禮部官員循例奉上明黃製章,上書婚期,定在四月十六。一切禮儀完畢,禮部官員退到院外,徒留元襄和顧霆之在內。


    元襄抿了口茶,道:“不知令嬡身在何處,陛下有些私物,讓本王親自轉交給她。”


    “小女身在漪嵐院,臣帶王爺過去。”


    顧霆之並未起疑,亦不敢耽擱,當下便帶著元襄前往女兒的院落。


    到了漪嵐院,元襄回眸道:“尚書留步。”


    “這……”顧霆之有些遲疑,饒是女兒與攝政王的傳言不攻自破,讓外男單獨進去還是有些不妥,但想到陛下的旨意,最後隻得留在院門口耐心等待。


    漪嵐院裏百花爭豔,自打接到封後聖旨後,遊廊和房簷處俱是掛滿了漿紗燈籠,到處顯得喜氣洋洋。


    支開閑雜人等,元襄推門而入,隻見室內軒窗緊閉,冷寂無聲,一鼎落地鎏金爐裏燃著安神香,往外散發著嫋嫋香霧,與外麵熱鬧的氣氛相比如有天壤之別。


    顧菁菁躺在床榻上闔眼小憩,聽到聲音半折起身子,甫一看清來人,兩彎秀眉忍不住蹙起,冷聲道:“你怎麽進來的?這可是我的閨房!”


    “我是正大光明進來的,你爹在院外守著呢。”元襄撩袍坐在她榻上,伸手撩起她肩上的一縷秀發,劍眉星目間似有幾分意味深長,“婚期定在四月十六,菁菁就要成為皇後了,高興嗎?”


    顧菁菁早已在陛下的信中得知了兩人婚期,當下沒有半分觸動,扭開臉不理會他。


    眼見她這般冷漠,元襄忽覺躁鬱萬分,左手攫住她的下顎,強行掰正她的臉,讓她看向自己,“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需要你到陛下身邊做什麽嗎?我現在就告訴你。”


    如他所願,顧菁菁無法再忽視他,明湛的杏眼徐徐睜大。


    “別怕,不是什麽難事。”他輕巧笑笑,隨後往前探身,鼻尖掠過她如瓷般的臉頰,與她貼耳道:“我這有準備好的鴆毒,隻需你按照時日摻進他的湯藥裏,喂給他。”


    第25章 忿恨生正位中宮


    男人在耳畔溫熱的喝吐,像在說一件微乎其微的事,然而卻惹得顧菁菁心神俱顫,她知曉他覬覦皇位多年,不曾想他還想要陛下的命!


    而這劊子手,竟還要讓她去做!


    “你……你這亂臣賊子……”她如遭晴天霹靂,憤怒的眼神似能將他貫穿,“皇位輪不到你來做!”


    元襄聽罷,難以苟同,“為何輪不到我?這些年來,盛朝的繁盛康泰俱出我手,無數個日夜我都在延英殿度過,每一份詔書皆有我的署名,我付出的比元衡多的多,憑什麽他能穩坐龍椅?就因為他是正統嫡脈?”


    他不屑一笑,“高宗玄武門兵變,先皇亦是持刀登基,這皇位本該由能者去坐,利天下蒼生。”


    言辭鑿鑿,狼子野心不加掩飾。


    顧菁菁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秀麗眉眼間亦浮出幾分輕蔑,“說的真妙,我差點就信以為真了,既然你覺得你有能力榮登大寶,何嚐不學學高宗皇帝和先皇,過關斬將,逆流而上,而要靠女人做這些卑鄙小人之行?”


    她見元襄冷了臉,說的更為起勁:“到頭來不過是你心無魄力,怕在史書留下汙名,既然如此愛惜自己的羽毛,當了婊-子立牌坊,你何敢搬出高宗皇帝和先皇?”


    “你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小人,自當受千古唾罵!”


    “混賬!”


    她字字珠璣,處處往人心口紮,氣得元襄忍無可忍,揚起右手作勢要打。


    不料顧菁菁一反常態,非但不怕,還挺直腰板咄咄相逼:“打呀,最好能打死我,一了百了!”


    緊蹙的眉,憤鬱的眸,這般模樣是元襄最不喜的,他高抬的手有些發顫,僵持一會忿忿然攥緊,複又落在身側。


    “本王從不打女人,你也別想激我破戒!”


    “是你眼下不敢傷我吧?”顧菁菁望著他充滿隱忍的臉龐,倏爾笑了,“既然你不敢,那我自己來。”


    踩著話音,她自枕下摸出一柄精巧的匕首,狠心朝自己脖頸刺去。鴆殺皇帝乃是抄瓜蔓的大罪,她如何擔待的起!


    元襄怔愣須臾,眼疾手快地掐住她的腕子,用力一扭。


    顧菁菁吃痛低吟,手中匕首登時掉落在被衾上,饒是如此脖頸依舊破了皮,嫣紅的血流出,刺人眼眸。


    此情此景撞入元襄眼眶,心頭免不得“咯噔”一聲,說不出的躁鬱。他撿起匕首往外使勁一扔,緊緊將她瘦小的身子箍在懷裏,咬牙道:“顧菁菁,你可想好了,大婚之前自戕是何等罪過,想讓你們全家跟著問罪嗎?!”


    他力氣大,雙臂如同灌了鉛,壓得顧菁菁動彈不得,她反複折騰數遍,心神俱疲,隻得放棄了掙紮。


    “好一個步步為營……難怪你等到現在才告訴我,你這是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顧菁菁流淚看他,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絕望眼神,原本清湛純澈的眸子失了光華,黯淡如沒有魂魄一般,“你為何如此對我,我究竟做錯什麽了?就因為我多張了一雙眼,看了不該看的,我就活該淪落至此嗎!”


    “我恨你……元襄,我恨你!


    情緒在這一刻崩潰決堤,她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玉珠,一滴滴砸在兩人的衣襟上,亦在他固若金湯的心髒上鑿出道道裂隙。


    他薄皮下的喉結微滾,下顎抵在她的頭頂,深邃的瞳眸有幾分難得的動容,“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許再哭了,有我在你身後,萬事不用怕。”


    饒是借故來此,依舊不便久留,待顧菁菁情緒安穩一些,元襄自袖襴掏出紅色絲帛包裹的物件放在她手裏。


    剛走到外廳,就聽顧菁菁啞聲問:“若我不幹呢?你要整彈劾我爹嗎?”


    元襄止住步子,回頭看她,“不,證據當時俱已銷毀,而且彈劾官員我倒是覺得麻煩了,不如直接殺掉顧瑾玄,省時省力。”


    顧菁菁瞳眸一怔,眼睜睜看他瀟灑離開,而自己卻什麽都做不了。


    血氣不停翻湧,她顫著手打開紅帛,裏麵是一對玉質上乘的羊脂玉鐲,用紅線係在一起,稍一碰撞便發出清脆的聲響,綿長如金罄餘音。


    “娘子?”


    水桃不放心,急匆匆進來察看,見她捧著玉鐲丟魂似的,滿臉淚痕,遂擔心道:“娘子別哭,王爺又跟您說什麽了?”


    “惡毒……真是惡毒……”


    顧菁菁低聲嗡噥,前所未有的忿恨襲來,猛地將一對玉鐲砸向外麵。


    玉鐲擦著水桃而過,撞在軒窗棱子上,一聲脆響後斷成無數碎玉,掉落在地屏上,引來陣陣啜泣,傷心至極。


    -


    四月初九是顧盈出嫁的日子,饒是做妾,西平侯府在禮製上亦是給足了顏麵,較之尋常人家納妾要隆重的多。


    顧盈一路哭昏數次,靠著掐人中才被抬入侯府,焚香過禮,直接送去後院伺候癱瘓許久的薛眴。


    百姓的熱鬧看夠了,又開始期待帝後大婚。


    四月十六這天,顧菁菁早起絞麵,由宮中派來的司儀親自侍奉,盛裝打扮,著大紅紵絲繡龍鳳十六層吉服,頭戴龍鳳珠翠冠,麵施豔麗紅妝,寸寸雍容,步步華貴。


    出府時,顧霆之按禮訓誡,數次哽咽:“乖女啊,進了宮要好生服侍陛下,早日誕下皇嗣。如有什麽需要爹爹幫忙的,但說無妨。”


    顧菁菁手持卻扇遮麵,亦跟著紅了眼,“女兒明白,多謝父親養育之恩。”


    她複又叮囑顧瑾玄:“阿姊進宮去了,你且老實聽父親話,不可再貪玩調皮。若無他事,不要隨意出府。”


    顧瑾玄年歲尚小,不知分別疾苦,明朗笑道:“皇後娘娘放心,瑾玄一定多加努力,爭取早日報效朝廷,向陛下和皇後娘娘盡忠!”


    吉時已到,鼓樂齊鳴,顧菁菁深深回頭看了一眼生活十七年的地方,在宗親相送中離開母家,坐上鑲金裹玉四麵垂帳的簷子。


    八位宮人掌扇遮蔽,雍容的禦仗攜著新皇後離開母家,自丹鳳門而入,一路向北,最後停在宣正門處,百官皆著大妝,文左武右,隊列在殿前觀禮。


    金節鳴響時,顧菁菁腳足踏紅氈,款款走近宣正殿,遠處著冕戴冠的元衡早已等在宣正殿門口,身姿挺秀,眸光溫切地凝著她。


    元襄與諸親王列於首排,三公等官員按照品階依次列與其後。


    在新皇後路過身邊時,元襄忍不住拿餘光瞥她,隻覺她今日格外美,那是一種極其豔麗的美,甚是惹眼。


    本以為做好了準備,然而當看到這一幕時,他還是忍不住悵然若失。


    畢竟是他的女人,如今嫁為他人婦,雖是為了謀利,但也叫他生堵……


    宣政殿前,元衡伸手牽住顧菁菁,與她比肩登上禮台。


    伴隨著禮官的引導,帝後一拜天地日月,二拜列祖列宗,對拜闔禮,唱念祝詞,繁瑣的禮儀算是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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