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衡一愣,麵上怒意頓時消散,少頃自龍榻起身,中衣中袴,赤足踏在氈毯上,烏黑的發沒有拘束地垂在身後,淩亂不堪。


    “老師,您怎麽來了……”


    “臣再不來,陛下怕是要把自己作賤的西去了。”宋湛聲洪氣朗,行禮後端詳著眼前人,言辭犀利,無甚君臣客氣:“攝政王不過是用了美人計,想在陛下身邊立個暗樁,雕蟲小技不足掛齒,還請陛下以社稷為重,及時飲藥補身。”


    元衡驚愕,立時明白過來,定是禦前之人背著他跑去太尉府搬救兵了,不出意外,太尉已經知曉了前因後果。


    能有這麽大膽子的,定是張福祿。


    他如同再中一記暗箭,垂在身側的手徐徐攥緊,冷眼瞪向外麵,“福祿!你給朕滾進——”


    “陛下莫要遷怒旁人!”宋湛高聲喝止,“大家前後忙碌,都是為著陛下安好!”


    自元衡記事起,宋湛就已領帝師之職,提點四位皇子。元衡年歲最小,母家劉氏與宋家同為兗海世家,自然受到些許優待。宋湛肅正少言,功業要求苛刻,曾經四位皇子俱是怕他,無人敢在他麵前造次。


    如今十載已過,宋湛嚴師態度擺出來,元衡不敢再喧吵,滿腔怒火皆化為委屈,薄唇發顫,無力傾訴:“老師,為何皇叔要這樣對我?我處處依他,敬他,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此還不滿足,亦不肯等朕歸天。”


    “為何要拿顧菁菁對付朕?從小到大,朕隻喜歡過她一人……”


    話到末尾,他閉上眼睛,漆黑中炙燙一片,唇角再度泛起苦澀辛鹹。


    饒是宋湛性子生硬,見他這般頹唐,不免跟著黯然失神。當年的四位學生死的死,弱的弱,怎能不叫他心傷?


    千防萬防,禦前固若金湯,他斷然沒料到元襄會使如此卑劣之計,妄圖用一個女子顛覆朝野。如此道貌岸然,令人不齒,隻可惜現下證據缺失,無法捉其現行,弄不巧還會打草驚蛇。


    幸得蒼天眷顧,提早警醒,眼下隻能先穩住皇帝,再從長計議。


    殿內沉寂,唯能聽到元衡痛苦的吸氣聲。


    少頃他抬起眼簾,眸中浸滿絕望,“既然他想要這皇位,不妨朕早點去死,給他算了……”


    “就是因為這,陛下才拒不服藥?”宋湛登時繃不住情緒,戾喝道:“一個女人就把陛下毀成這般,何其荒唐!身為一國之君,不害臊嗎?如此破罐破摔,陛下有何顏麵葬入元氏皇陵,又有何顏麵去見先皇和太後!”


    “顏麵……”


    元衡自嘲地笑了笑,“別的朕無暇顧及,可老師應當知曉,朕的母妃從未想過讓朕執掌天下。二皇兄兵變後朝野動蕩,皇叔在前主導,老師在後推波助瀾,誅殺晉王,如此才有朕今日的境遇。你們一個想讓朕死,一個想讓朕活到親政,說到底都是為了一己私欲,維護自黨,你們就有顏麵了嗎?”


    麵對詰問,宋湛憶及當初那段血雨腥風。


    那是他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與元襄聯手,扶持惠王,也就是當今陛下登上皇位,後因政見不同,兩人便分裂成對立黨羽,不再合力。


    “晉王性子殘暴,委實不可做這天下之主,陛下登基乃是大勢所趨。”宋湛盯著麵前委屈至極的少年,神色稍顯藹然,“臣一心維護正統,問心無愧,是陛下任性不爭氣。既然生在皇家,自是談不上隨性而為,曆來君王哪個不是為天下蒼生,為人間正道泯滅本性,這個道理陛下應該知曉。”


    語重心長的教誨讓元衡登時語塞,這個道理他何嚐不知?


    他曾無數次祈求上蒼,若有下輩子,絕不再生進皇家。他當真受夠了爾虞我詐,時至今日,他連半個親人都沒有。


    忽而一陣風卷入,燈影綽綽如陰森鬼魅。


    元衡對上宋湛的眼神,戚戚然道:“這世間真是可笑,總有那麽多的事與願違。”


    宋湛道:“事與願違隻因為陛下還不夠強,沒有掌控全局之能,身為魚肉,自然隻能任人宰割。陛下的苦痛全都是自己選的,隻要大權在握,何愁鎖不住一個女人?”


    “朝廷製舉就快到了,倘若陛下不過問,攝政王一黨必將根深錯節,屆時怕再無回天之力。”他前邁一步,跪地稽首,“臣請陛下三思,究竟是要當個窩囊的傀儡,還是誆扶中正,重振朝綱。若陛下還學不會見招拆招,執意糊塗了事,那待陛下歸天之時,臣定會自戕追隨,到地下給先帝和太後謝罪!”


    直到宋湛踅身而出,元衡才如大夢方醒,赤腳朝前追了幾步,站在冰涼的地屏上,“求老師莫要傷害顧菁菁!”


    “陛下弄清楚,想害她的,是元襄。”


    宋湛立於朱門前回首,目光灼灼如刃,身後黑夜翻湧,看不到宮闕邊際。


    渾朦數日的元衡如醍醐灌頂,怔然目送他離去。


    老師說的沒錯,害她的是皇叔。


    如此欺君,堪可抄家流放,倘若他們珍視彼此,豈會舍得讓對方犯險?皇叔精明老辣,必是玩弄於她,利用於她……


    元衡的心髒再如刀割一般,泛著密密麻麻的疼,穩了穩情緒,喚福祿進來。


    福祿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等候陛下發落,即便心裏懼怕,但他不悔,事到如今能救他們的隻有太尉。


    “福祿,朕待你不薄,若你效忠的是太尉,那就不用留在這了。”


    拋下一句清冷的話,元衡踅身走回龍榻,掀開被衾躺進去,過了許久依舊是手涼腳涼,怎麽暖都無濟於事。


    他盯著幔帳上的龍紋發愣,腦中全是那道淑麗身影,又是一夜難眠。


    三日後,長安下起綿綿春雨,太和殿的朱門終於重新開啟。


    元衡換上繡滿江海團龍的襴衫,腰係白玉黑鞓,身影較之先前顯得更加單薄,坐著鑾輿來到紫宸殿,打開暗室,命人將東倒西歪的木架全部扶起來。


    支開旁人,元衡手拿香帕,撿起地上的木雕一個個擦拭幹淨,重新擺回木架上,一忙就是小半天。


    待一切複原,他踱至裏側牆前,深深凝著畫卷上的女郎。


    這場局,從一開始皇叔就贏了,愛的是他,疼的是他,不可自拔的也是他。落得這般田地,是他單純了。


    天上月,終究是不可褻瀆。


    這麽多日夜輪回,他還是喜歡顧菁菁,還是會想她,忘不掉,放不下,心口每一次鎮痛都向他印證著,他離不開她。


    他想留住她。


    “菁菁……”


    元衡低聲呢喃,指尖微微發顫,憐惜地撫著畫中人的麵容,少頃往前探身,額頭緊貼在畫卷上,漸漸攥緊的手無力下滑,骨節透著淒慘白意。


    他無法去怪顧菁菁,要怪隻怪他心懷希冀,高估了他在她心頭的分量,更要怪皇叔卑劣,將他們兩人置於這樣境地。


    如今他已是局中人,但這場博弈尚未定局,一切還有扭轉乾坤的機會。


    元衡半闔眼眸,陰鷙寒光徐徐乍現,隱於長睫之下,“皇叔,是你逼朕的……”


    紫宸殿外,一行宮人披蓑衣來到廊下,為首的邵緯拂去麵上細雨,貓腰給福祿行禮,“幹爹,內侍省的月俸已經發放完畢,賬目已悉數納庫。”


    福祿頷首,意態甚是輕快,“嗯,回吧。”


    眼瞅他心情大好,邵緯眼珠一轉,掏出一串雪禪菩提佛珠,“前天兒子得一稀罕物,特此獻給幹爹,望幹爹莫要嫌棄。”


    他借機站在福祿左側呈上,偷偷乜向殿內,可惜並未發現陛下的身影。


    “孝順,真是我的好大兒。”福祿笑吟吟接過來,直接收進袖襴。


    “幹爹喜歡,兒子就開心。”


    邵緯沒再多言,離開之後毅然趕往延英殿,將紫宸殿這邊的消息如是稟告。


    元襄得知陛下重出宮門,當即放下手頭政務,趕往紫宸殿。


    對於他的突然到來,福祿並未有多少驚訝,通傳過後請他進入殿內。


    陰雨天光線晦暗,殿內燈燭燃的通明,元衡坐在案前執筆,畫的是蒼鬆翠柏,意境清寒寂寥。


    見人進來,他旋即放下毛筆,站起身來,聲音依舊疏涼恭順:“皇叔來了。”


    “臣參見陛下。”元襄抬手一揖,定睛端詳著他,近乎月餘未見,他竟消瘦一圈,遂問:“陛下的風寒可是好了?”


    “多謝皇叔掛念,現下已無大礙。”元衡懨懨歎氣,“這身子愈發不爭氣,區區風寒而已,卻好的不太爽利。”


    元襄裝模作樣的說了些吉祥話,單刀直入:“聽聞陛下得風寒那天出宮了,作甚去了?”


    “朕貪這春意,那日出宮泛舟曲江之上,江風濕寒,這才著了風,怪朕貪玩了。”


    “何時回來的?”


    “申時左右,皇叔大可問一下張宥。”元衡說的平順,鳳眸幽深似潭,並無半點情緒。


    元襄與他對視許久,拿不到分毫破綻,質問張宥亦是白費口舌,遂擺出長輩的姿態訓誡道:“外麵不似宮中太平,陛下本就龍體欠安,若無旁事,還是待在宮中靜養,莫要讓臣子跟著擔心。”


    “是,侄兒謹遵皇叔教誨。”


    一來一往,如似尋常。


    回到延英殿後,元襄躺在小榻上閉目養神,腦中盤算著方才的見聞,枝梢末節俱是捋順一遍。


    那天侄兒真的出去了,可時間久遠,現下派人去曲江畔調查怕也是無功而返,至於顧菁菁看見的究竟是不是他,大抵變成了無頭懸案。


    穩妥起見,就此收手嗎?


    元襄的心倏爾地動山搖,曾經堅若磐石的想法迸出裂隙,就快要分崩離析。


    若沒有顧菁菁,也並非成不了事……


    他隻是圖個便利,圖個名聲,想用最小的犧牲獲得最想要的權力。


    思來想去,元襄決意再觀察一段時間,倘若侄兒不再搭理顧菁菁,那證明他們的計劃已然敗露,不妨將顧菁菁留在身邊,另尋他法。


    想到那一把小小的身子骨,許久未碰過,當真讓人蠢蠢欲動。


    仔細想想,髒了也無甚大不了,隻要她與侄兒斷了,她亦能做他的掌中嬌雀。


    莫名的情愫襲來,元襄喚寧斌進來,囑咐道:“去給她送信,今日讓她早到王府,陪我下棋。”


    “是。”寧斌領命,踅身準備離開。


    “等等。”元襄複又叫住他,“順路買些女兒家喜歡的胭脂水粉,一並送過去,要上品。”


    與此同時,元衡端坐在紫宸殿內,一封封讀著未曾開啟過的信件,眼尾逐漸犯紅。


    不久福祿進來回稟:“陛下,小夏子來報,給攝政王送信之人還是邵緯。攝政王那邊已經應允,想來明日邵緯升任給事中的聖旨便會送到禦前,恭請陛下落印。”


    當年邵緯和張福祿是同一批進宮,元衡一眼看中了機靈的張福祿,而邵緯則被指去內務省。


    若老實的行走禦前,升官發財不過是時間問題,可惜邵緯心術不正,總是想方設法的走捷徑。


    元衡斂起心頭感傷,將那些信箋小心收進描金紫檀匣,凝眸看向殿外的潺潺雨簾,“此人不留了,朕許久未曾去過太尉府,總得帶點禮過去。”


    -


    是夜,邵緯離開內侍省廡房,前去如廁小解。


    這廂剛放完水出來,幾個健碩之人便踏著水汪行至他跟前,堵住他的去路,像是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修羅。


    紹緯算是宮中老人,立時察覺到來者不善,困意全無,瞪大眼端詳後認出福祿,結結巴巴問道:“幹爹……你們……你們想要做什麽?”


    福祿冷笑,“乖兒,到了下麵別怪幹爹不講情麵,要怪隻能怪你吃裏扒外。”


    說著他往後退幾步,“你們幾個動手吧,別弄出太大動靜,記得把這腦袋割漂亮點,別嚇著咱們陛下。”


    亥時三刻,黑綢馬車自左銀台門駛出,很快引走了暗中盯梢之人。


    待確認沒有遺留禍害,另一輛馬車才從宮中離開,按事先規劃好的路線避開巡視的金吾衛,停靠在太尉府北向後門處。


    早有管事守候在此,聽到叩門聲打開後門,對眾人作揖行禮。


    夜雨靡靡,春雷滾滾,一行人遝遝颯颯朝內院走。元衡身披玄色大氅走在最前麵,目光幽深沉寂,身側福祿替他撐傘,其後是十數身穿蓑衣的扈從,其中一人懷抱著寸餘長寬的楠木匣子,盛氣淩人,勢如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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