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念過一天繪畫私塾。 雖如此,我卻認為自己比那些畫家要高明多了,尤其是作肖像畫的時候。 “畫皮肉的那群家夥,不過是庸才罷了,真正的畫家當然是要畫人類的靈魂。” 有人哄笑道:“你這家夥,人怎麽能看見靈魂呢。” 我說什麽自己都不大記得了,大概是醉醺醺地反駁“我就能看到”,諸如此類的話吧。 純子就是那時候走進店裏的,男人們吹口哨起哄,我喝得太多了,眼前迷蒙一片,卻也能透過水霧看見她妖邪的美貌,良子輕聲告訴我她是附近的妓女。 她欲言又止:“不是我說,阿葉你還是離她遠點吧。” “這女人,怎麽說呢,太脆弱了。” “她自殺過好幾次,沒有一次成功的。” 那隻是第一次見麵而已,之後幾天她又坐在那,我顛來倒去地說自己的繪畫技藝,大概到了第三天時她問我能不能給她畫張肖像。 我其實是能感覺到她看我的脈脈情誼,妓女這種東西,文學作品中偶爾會描述她們的苦痛,可在我看來,大部分妓女都是沒有心的,確實耽於享樂的,尤其是戰爭之後,這種年頭,街頭遊走著流浪兒,城市大半地都是爛尾樓貧民窟,連工作都找不到,對出賣身體這種事,也就無關痛癢了。 我敢說部分妓女都是快活的,純子又算哪種? 她肯定是貪戀人體溫的,說白了就是很寂寞吧,我能感覺到她在想什麽,我也是一樣。 我來到了智下屋,她住在工作的地方,我躺在被褥上聽她問:“你想把我畫成什麽樣。” “哎呀,千萬不要在畫家動筆前問。”我說,“筆這種東西並不是屬於我的,手自然而然動起來,畫作就一氣嗬成了。” 她被我逗笑了,也躺下來,跟我絮絮叨叨說自己的身世。 她是在97年被從北海道賣到東京的,也就前幾年才流落到橫濱,我見怪不怪,那幾年一直在打仗,許多適齡兒童都失學了,直到現在,戰後經濟複蘇的時代,還有大批量的童工。 “兩年前回過一次老家,什麽人都沒有,聽說函館是第一批被轟炸的,那些人,我是說家裏人是死了還是活著沒有人知道。” “到頭來竟要感謝把我賣過來的人了。” 她又說自己識人不清,說她一直在流浪,說希望人能理解她。 “想要家”“想要被愛”“好寂寞啊”,這些話雖然沒有說出來,卻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 這些話應該是能引起我深深共鳴的,可不知怎麽,因為是純子說出來的,我卻難免有點膽寒,可能是她看我的眼神太過多情了,於是我問:“那您想要怎麽樣呢?” 她說:“有的時候我想去死。” “但一個人死,實在是太孤單了。” 我說:“哎呀,這年頭活著,又有誰沒有想要死的瞬間呢。” 她伸出胳膊抱著我,我看見盤踞在她手臂上的痕跡,長長的,猙獰的,像條盤旋的蜈蚣。 那些“蜈蚣們”縱橫交錯,有一條還淺淺地滲著血。 於是我推開了她,跟她說:“過兩天吧,過兩天等畫完後再告訴你。” 她很失望似的,可那時的我寧可冒著觸怒她的風險都不想跟她共處一室了,或許是純子的愛與恨都太過鮮明了,讓我很恐懼。 我是個很懦弱的人,像是殺人,原本是沒有勇氣的,可比起殺人,憎恨這種情感更讓我想逃離。 人活在世界上,活在這座城市,是很容易殺死其他人的,如果你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的生平、他是怎樣的人,就可以告訴自己,我隻是在fps遊戲裏射死了一名角色。 人命等於沒有生命的數字,就是這麽一回事。 一旦在“殺死”這個命題上附加了“愛”與“憎恨”,行為就有了動機,死去的人的樣貌、性格、生平都能被描述出來,這樣的話,隻能說是“激情殺人”“蓄謀殺人”了吧。 真可怕啊。 我逃跑了,從她的懷裏。 …… 織田作回來得有點晚。 純子的肖像畫已經完成了,如我預料中的一樣,是副光怪陸離的妖怪化,可比起寂寞的女人,怎麽說呢,它更像是被愛欲跟憎恨緊緊包裹住的一樣。 我用紅色點綴渲染,又畫了黑色的荊棘。 織田作關上門說:“我回來了。” 我:“歡迎回來。” 我放下筆,幫他脫下外套。 而織田作,他用毫不困惑,幾乎有點了然的眼神看著我說:“你知道吧,純子小姐的異能力。”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猜到了。” 所以我逃跑了。第8章 第七章 葉藏的肖像畫注定交不到純子手裏。 原因很簡單,葉藏前腳從智下屋出來,太宰就興致勃勃地將她帶走了。 事情發生在11月3號,就是葉藏拿了織田作的錢買水彩的那一天,他走過場似看了純子幾眼,又拍了幾張照片,就毫不留情地離開了,就連純子都奇怪,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傍晚時分,中原中也先找了過來,是尋找葉藏的,隨後太宰治帶著織田作來了,兩方人馬正麵撞上。 到這裏為止,中原中也的任務終於有了突破口,可他又不願意讓太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記下純子的名字,壓著帽子走了。 ‘中原不大會說謊。’織田作看看他僵硬的背影,又看看太宰。 ‘太宰什麽都知道了。’ 織田作站在太宰身後,不近不遠地綴著,從站位來看,他像太宰的保鏢,可這遊離於二者之外的位置足以他將場上的一切收入眼底。 果然,等中原中也出門後,他就回頭,用比鳥雀還要輕盈的步子,三步並作兩步蹦到織田作麵前,他的說話聲也是,嘰嘰喳喳,那近乎於天真的愉悅口吻並不是裝出來的。 “我越來越感興趣了。”他說,“決定了,我要比中也先找到另一個‘我’。” “另一個‘我’?”織田作問,“不是親戚一類的嗎?” “就算是直係的兄弟,也不會這麽像。”太宰篤定地說。 “啊……” “嗯?” “沒什麽,一模一樣的話,不就是二重身嗎?” 太宰笑了:“如果是二重身就太好了。”他輕柔地說,“就算是為了毫無痛楚地死,我也要看見他才行。” 在日本的傳說中,人死之前是會看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的,那叫二重身。 太宰又切換成公事公辦的口吻:“無論如何我都要見見這名小姐了,織田作你等我一下。” 織田作想:‘我是明白他意思的,假設說純子是殺死前幹部的人,那她就是異能力者,還極有可能是精神係的異能力者,假設我跟太宰一起進去,中了異能力,不僅沒法保護太宰,還有可能傷害他,相較之下他一個人進去更輕鬆些。’ 織田作點點頭道:“好。” 純子就在智下屋內,太宰找她就像是甕中捉鱉,織田作守在門口,聽見屋內傳來些聲音,的,兩人是在對話吧。 又過了一會兒,聽見了重物墜落的聲音,女人的喊聲,種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出蹩腳嘈雜的樂章。 太宰說:“搞定了,織田作。” 他神清氣爽地出來,拖著純子,那姿勢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總體說來,太宰的年紀隻能說是少年,可他作為一個男人已經很有吸引女人的資本了,織田作看過他跟女性搭訕的樣子,輕佻而惹人喜愛,恐怕過不了幾年,他就會成為一個被女人迷戀的人。 話雖如此,他卻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純子幾乎是織田作看過最漂亮的女人了,可太宰拖著她就像是拖著一塊抹布。 他大失所望:“我還以為她跟那個我會有什麽交集,結果,果然是‘我’自己嗎,立刻就把她推開了,到頭來什麽都不知道。” “啊,對了,先把她關進紅葉大姐的刑訊室吧,我親自來審問,她確實是精神係的異能力者哦。” 任務跟進到這裏,除了像運輸工似的將純子送到港口黑手黨之外,織田作就沒什麽事了,太宰也像一開始承諾的那樣給織田作批了任務金。 後者懷揣著薪水,似一如既往,實際上他的腦子完全被各種念頭填滿了。 他思緒的紛亂,就算是太宰都沒看出來。 ‘葉藏就是太宰嗎?’他一邊往家裏走,一邊消化這件事,如果將葉藏跟太宰放在一起,他們倆無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個體,可織田作想想,卻立刻接受了這件事。 ‘如果是一個人的話,阿葉是從平行世界過來的嗎?有點好奇,那世界是什麽樣的。’ 11月3日,晚。 正如織田作沒有告訴太宰“葉藏在我這裏”一樣,他也隻是說“太宰發現你了”。 葉藏的表情值得玩味,很難說他是早就猜到了,還是根本不在乎。 11月4日,午。 織田作前往港口黑手黨上班。 他撞見了打著哈欠,昏昏欲睡的太宰。 “喲,織田作。”他蔫蔫地招呼著。 “昨晚沒睡好嗎?” “啊,昨晚,與其說是沒睡好不如說是根本沒睡吧,我啊,對那位純子小姐可是好奇得不行,一直在等著她醒來,跟她聊聊呢。” 太宰勉強提起興趣:“可是幹等著又未免太無聊了,於是我就委托人好好查了一下她的人際關係,結果你猜我查到什麽了,織田作。” “猜不到。” 太宰撅起嘴:“就是她的嫖客啦、嫖客,嘛,智下屋畢竟是那種地方,背後又不是港口黑手黨,媽媽桑的嘴巴很嚴實哦,可就算是她也不敢不賣黑手黨的麵子,今天早上終於從她手上將嫖客的名單搜出來了。” “我馬不停蹄地派人去調查,也就是你來之前十分鍾吧,第一個人的消息已經傳遞過來了哦。” 他壓低聲音說:“你猜怎麽樣了?” 織田作頓了一下道:“自殺了。” 太宰本想誇張地說“真不愧是織田作”,可想想,他做到一半的表情又垂了下來,努努嘴道:“超級好猜對吧。” 織田作一五一十道:“比起之前那個,好猜多了。” “然後呢,因為是刑訊,你知道的織田作,刑訊的時候男人和女人是沒有區別的,正好那位小姐手上有幾道讓人在意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