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隔著窗子看他:“這是什麽樣子!”


    揣著手也就罷了,還挎著兩個花布包袱,一個青布包袱,小臉黑了不少,土裏土氣的。


    也難怪章楶在奏本中寫他瘦了很多,雖然還能認出來,可確實是消瘦又憔悴,睜著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往屋裏張望。


    太監賠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宮外廝混了幾個月,難免學了一點不好的習氣,回宮禁足幾個月就好了。不叫他進來見駕麽?”


    趙煦也在思考,一會見了他,我是誇他打的精彩異常,很壯軍威呢,還是一腳踹翻先把他打一頓?雞毛撣子和藤雕的如意就放在旁邊,奈何自己不會打人,這幾個月也沒學打人,從虛弱到被約束,連騎射都沒怎麽學過。“叫他進來。”


    “是。”太監出門去,挑起簾子:“十一郎,官家叫你進去。”


    林玄禮跟著他上台階,進門,先摘下包袱擱在外屋桌上:“別動,這是給六哥帶的特產。”


    裏屋才是書房暖閣,官家拿了一本書,頭也不抬。


    林玄禮微微歎氣,心說可能是回不到過去了,跪下,把帽子也摘了,免冠謝罪,瞧著官家的紅袍和黑靴子,感覺還差了點,拔了簪子披發謝罪:“六哥…官家…我來請罪。”


    趙煦把書擱下,冷著臉:“你還知道回來?還以為你要拚一個馬革裹屍,不斬西夏終不還。”


    “我怎麽舍得自己的小命。”林玄禮往前蹭了半步,垂頭喪氣:“六哥,我知道錯了。其實……離宮第二天我就開始想你。雖然留了書信,還是不應該。”


    趙煦往後一靠,冷嘲熱諷:“我還以為你要等到西夏圍城,事到臨頭,才知道後悔。反應的這麽快麽?可一點都看不出來。”


    “呃。我又想見你,又想投筆從戎,仔細想想,見你的機會多,可是這一次跑掉之後,下次再想溜走就難如登天。六哥,好哥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派兵去救我。事到臨頭才知道為什麽要堅守城池,不出城還擊。”林玄禮厚著臉皮抬頭看他,賠笑道:“西夏圍城那會,我不怕死,隻怕我有什麽不測,會讓你傷心難過。想著還得回來向哥哥請罪,這才奮力拚殺。”


    趙煦歎了口氣,心裏還是不舒服,又抱怨道:“虧你還能想的起來我會傷心。倘若你戰死沙場,都不能照實說,隻能說你暴病而亡,立一個衣冠塚。我剛剛夭折了一個女兒,又險些丟失一個弟弟,唉。滾過來。”


    林玄禮爬起來,繞過桌子,繼續跪著抱大腿:“六哥~”


    趙煦揪著他的耳朵,耳朵摸起來不如過去那樣柔軟厚實有彈性,雙手抓著耳朵,仔細端詳佶兒的臉。看起來就是瘦了點,除此之外沒什麽變化,好好吃幾個月還能恢複回去,也不見有什麽殺氣,反而比平時慫多了,在極力裝可憐求饒。


    “哼,你自己出宮玩命,玩的快活嗎?就不想想自己的名聲,違反祖製、禮法、道義,大宗正司還不剝了你的皮。群臣往日如何的彈劾你,你要是逃出去遊山玩水還罷了,你敢跑到秦鳳路去,你不知道本朝最忌諱什麽?”


    身為宗室,和敵國有聯係,和軍隊有聯係,基本上就完蛋了。最安全的文官都不行。


    林玄禮悚然,臉色發白:“六哥你不會聽信他們的讒言吧?我沒有不臣之心。”


    趙煦歎了口氣:“我知道,章惇也說你沒有,他說你隻是傻,但不罰你不足以服眾。”佶兒吹枕邊風,試圖去邊關玩,想當兵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是沒幹過的事都想試試,和上房揭瓦、找人打架一樣。但凡真有黃袍加身的念頭,也不會弄的滿朝文武都彈劾他。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雖然不相信他們的話,可你若是屢犯,兄弟之間,不免有些嫌隙。”


    “我這次吃夠苦頭了。這輩子再也不想出京城。往後一定都聽哥哥的吩咐,再也不胡作非為。”


    “好。知道錯了就好,過些天再罰你。”趙煦不怎麽信他這話,章惇的分析的對。放開他的耳朵,伸手捏了捏肩膀手臂,真是鋼筋鐵骨一樣,硬邦邦的,和原先大不一樣:“身上受傷了麽?我看看你的刺字。”


    挽起袖子給他看,藍色的字,藍色的獅子,還有紅色的牡丹。


    “就該給你刺在臉上,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淘氣。刺個軍籍都不老實,弄出這些花樣來,顯你。”


    “這就不敢了。”


    “哼。帶著王繁英私奔,真是夫唱婦隨。你還和她約好了在邊關見麵?”


    林玄禮想起大佬的囑咐,不要把她說的神乎其神,隻好尷尬的攏了攏淩亂的頭發:“她本來說要陪我一起,到了邊關見麵時她又反悔,還叫我滾。這樣出爾反爾的朋友,我真不想搭理她。”


    “嗬嗬。”趙煦都被氣樂了:“她想要從軍,也是朕直接給她官職,誰和你一樣憨,要從小兵做起。”王繁英不會想和你花前月下一起看塞外風光吧?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不解風情。倒也是,風情在京城裏,你冒著危險逃到邊關,那裏是為了風情呢。


    “反正是她不厚道。六哥,你看看我帶回來的禮物嘛。”認錯結束,閑聊結束,看看我的功勞吧。


    功過不能相抵,方才不能說‘老板雖然我犯了錯,但是我僥幸立功了你別生氣了’這種嗆火的話,就好像自持功勞,要邀功請賞,威脅他似得,老老實實低頭認錯才是最有用的。


    認完錯,煙消雲散,再拿功勞哄他。


    其實這也不算是什麽功勞。沒得到官家或樞密院的批準就出城迎敵,不論得到什麽功勳,在被認定是立功之前,都屬於非法出擊。多年前為了防備武將,每年調動,使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到後來發現雖然是沒能力謀反了,但是禦敵的能力也差了,這才允許將領負責練兵。


    但又牢牢抓住了一條,沒有官家允許,禁止任何人調兵。絕不允許將領有私自發兵的權力。


    “好吧,也讓我瞧瞧,這西夏元帥的頭顱,長成什麽樣子。可惜沒把他的熊心虎膽取來。”


    “下次一定。”


    趙煦一怔,林玄禮也是一怔,四目相對,然後被糊了一巴掌。


    “還敢有下次??”


    “我錯了我錯了!除非哥哥下旨,否則我絕對不去!!”


    趙煦猜到了他肯定這樣,打了勝仗必然得意自滿,還想再勝一次,難能輕易老實下來,隻有輸了才會垂頭喪氣。“沒良心的小混蛋!嘴裏一句實話都沒有!下次再對西夏動兵時,調重兵把你的府邸把守起來。幹脆把你拘在宮裏,寸步不許離宮。免得大戰在即,你又去前線搗亂。”


    “是是是,應該的。”


    木匣子裏用石灰和木炭以及鹽的混合物保存的人頭,死前的驚恐不安還停留在頭顱上。


    官家觀賞了一會,指著帥旗:“展開來我瞧瞧。”


    疊的方方正正的西夏帥旗展開來,足有四尺寬,七尺長,這還隻是半幅,斷口處盡是燒灼的痕跡。展開時,一股發黴的塵土氣味夾雜著□□味兒擴散開來,“你也真是奇怪,養在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到了邊關倒也能適應,還能殺敵立功。你不怕麽?”


    “殺西夏人時倒是不怕。隻是身邊的宋兵被殺時,才突然覺得害怕。”


    趙煦聽的鼻酸:“往後再流放官員去西北時,看誰再敢抱怨。”


    “不要啊,西北各路官員百姓應付外患就很難了,別把內憂也送過去。嶺南不是挺好麽?”


    趙煦又被逗笑了,忍俊不禁:“促狹鬼,就你會褒貶人。回去看看去,你都進不了書房,都被彈劾你的奏本塞滿了。你這話再往外一傳,你連院子都回不去。”


    “那我隻好來哥哥這兒借宿了。”林玄禮撓撓頭:“彈劾我的奏本還給我看?”


    趙煦搭著他的肩膀,凝視著帥旗:“你被圍困了三天?”


    “是。”


    “沒想著帶人突圍嗎?你犯不上和金明寨共存亡。”


    “我不打散他們的士氣,怎麽可能突圍。”


    “你吃了不少苦頭。都是自找的。”


    “是,是,還能活著回來見著哥哥,就是先帝保佑。”


    “佶兒,你雖然曆盡艱辛,九死一生。可我於情於理,不能不罰你。群臣彈劾你,說得有理有據,你著實是犯了大錯,無論結果如何,從你離京時,就是重罪,換做別的宗室,早就進大宗正司、乃至於進掖庭嚴加審問。你這件事,如實的說,是恃寵而驕,擅自做主,忤逆君上,不孝嫡母。若往大了說,讓他們羅列罪名,最大一條就是犯上作亂。我心裏其實…”趙煦逗他道:“也很想罰你。”


    必須的罰,這件事的性質很惡劣。


    林玄禮早就猜到了:“好嘛。罰我來服侍哥哥,這活我樂意。這一路上我又琢磨了幾道好菜。”


    “去去去。太後太妃還等著你呢。”


    目送佶兒施禮退下,趙煦又端詳人頭和帥旗,這兩樣戰利品,很久沒有出現在皇宮中了。足有幾十年,三代君王沒見過。


    十一郎確實是恃寵而驕,但也真有本事,身陷絕境還能反擊,看起來,就算是天不下雪,援軍不到,他也能守住金明寨,守住他自己的命,一樣立功。不愧是我最喜歡的弟弟。


    趙煦看的高興,心下暗想:如章惇、佶兒、劉清箐這樣不凡之人,即便恃寵而驕又如何。舉賢不避親,他怎麽就不能領兵呢。隻要不長期領兵,還是很可靠的。


    也顧不上換衣服,就這麽風塵仆仆的去慈佑宮。


    宮女看見一群人從巷口走過來,沒認出來也知道一定是,趕忙回去稟報。


    向太後都等半天了:“總算來了。”


    朱太妃:“可不是嘛,這無法無天的小子,害的滿宮上下都為他擔心,改好好教訓一頓。”


    林玄禮一進門倒頭就拜:“娘娘,佶兒不孝,讓您擔心了。”


    向太後柔聲問道:“好佶兒,你還知道回來。外出這麽久,又上了戰場,你受傷了麽”


    林玄禮怕嚇著她,就撒謊:“沒有,或許是吉人自有夭相,有先帝庇佑。”


    向太後這就放心了,狠狠拍桌:“沒受傷就好!來人呐,把他拉出去,給哀家狠狠的打,不用顧忌什麽,他結實得很。照實了打。打他五十殺威棒。”


    兩旁的宮女都按照吩咐拿了齊眉棍,單手叉腰,裝作一副凶惡可怕的樣子。


    “啊??”


    朱太妃故作驚訝的掉了香囊:“哎呀,姐姐,萬萬使不得,就算沒受傷也是千裏奔波,又是你的心頭肉,怎麽舍得打呢。就算是杖刑也不能超過二十下,要不然,折中一下,少打一些?”


    “等等!!我受傷了!”林玄禮大叫:“怕娘娘心疼沒說,其實受傷不輕。官家和相公還不知道要怎樣罰我,饒了我的屁股吧。”


    向太後厲聲嗬斥:“以後還敢不敢貿然做事?!你這個違法亂紀,不知死活的小家夥!”


    林玄禮一抬頭,正要裝孫子,突然看見保母站在向太後身後,清瘦了許多,雖然端莊鎮靜一如往日,卻也難掩憔悴,那眼神清澈慈愛,保母隻看了他一眼,就轉過頭去,瞧著側門方向。


    這一眼卻叫他心裏一酸,突然落淚,哽咽道:“往後一定遵紀守法,三思而行。”其實這次何止是三思而行,前前後後想了好幾年,隻是非做不可。知道你們都要心疼我,擔心害怕,我也得做。


    朱太妃:“行啦姐姐,孩兒都知道錯了。”


    向太後又訓斥了一陣子,叫身邊的宮女跟過去,和保母一起照顧他。


    香湯沐浴早就備下,格外多加了點驅邪的藿香、青木香。


    伺候他把衣服脫了,太後派來的宮女也看到他手上還沒徹底恢複的凍瘡、胳膊上長長的傷疤,腿上青一片黃一片的砸痕,還有腳上的血痂。


    把郡王泡在水裏,宮女看的麵紅耳赤,回去複命。


    保母抿著嘴不說話,示意侍女們用水澆他。


    林玄禮泡在水裏差點睡著,自從出門之後就沒這麽舒服的泡過澡,半睡半醒間想了一些事:[實踐證明了,曆史大事件也是可以被延後、被改變的。]


    [到現在也沒有什麽穿越局的人來跟我說這樣做不合理。]


    [但我的機會也被改變了……當初出門時想過混到章楶身邊,熬到明年,通過整場攻打西夏,幾乎剿滅西夏的大戰學習軍事。一開始沒想去金明寨,他們調動士兵也不告訴去哪兒,到了金明寨才臨時改變計劃,開始奮力做準備。]


    [王繁英真有眼光!我各方麵的技術都很好——大概吧。]


    “嬤嬤,我也知道,我最對不起你。”


    保母搖了搖頭,開口一說話,聲音有些嘶啞,說話也含混不清:“兒大不由娘,何況我隻是保母。”


    林玄禮猛然間想起之前掖庭拷問巫蠱事件時,把不少宮人抓去拷問,之後就消失不見了,聽說除了打之外,也有什麽砍手、切舌頭之類的酷刑,頓時心慌:“嬤嬤你聲音怎麽了?把舌頭伸出來我看看。”


    保母:“隻是上火。”


    看他這麽驚惶,反倒奇怪。


    她還真是擔心的口舌生瘡,舌頭胖了一圈滿是齒痕,見十一郎紅了眼圈不依不饒的拉著自己,隻好吐出一點小舌尖讓他看了看。


    是挺嚴重的口腔潰瘍。“嚇死我了,叫人切些白梨、脆蘿卜來去去火。”補充維生素。


    洗完澡,擦了藥,換上柔軟厚實的衣物。


    保母:“你先睡一會,等晚膳時我再叫你。”


    “嬤嬤,陪我一起躺一會。”林玄禮後怕的抱住她的胳膊,往床上拽。怕有什麽令她尷尬的身體反應,先用被子把自己蓋好了:“隻是躺下陪陪我。求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大宗正司是景祐三年(1036)置的宋官署名。


    主要職責:掌糾合宗室外族屬而訓之以德行、道藝接受其詞論而糾正其違失,有罪即先劾奏皇帝,法例不能決斷者,即共同上殿取裁。總管宗室服屬遠近之數及其賞罰規式。每年記錄宗室存亡之數報宗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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