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也緊跟著消散。  終於他便想起來:  我不是那汙泥。我不是什麽人。我誰也不是。  我隻是——  那個人影中,其中最深、最黑的一道影子而已。  太宰便恍然醒了。  “……別亂動……!”有人在他耳邊說,那聲音很大,吵得他頭疼欲裂:“醫生……喊來了沒有?!”  有人迅速放平他的身體。有人抓住他的手臂,按壓著止血。  視野裏隻餘下斑駁的色塊。  他耳鳴的厲害,終於再也聽不見了。  第二次清醒來的更快。  穿刺的疼痛從皮肉上走過。他硬生生痛醒,慘白著一張臉,冷汗涔涔地抬眼望去——  不含絲毫溫度的視線,令正在動手術的醫生手上動作一顫。  “麻醉藥!”醫生大喊,“麻醉藥加大劑量!”  護士急聲說,“不行!再加就超標了!”  “……”太宰沉默了一下,向旁邊側過頭。  他嗓子已經啞了,聲線卻毫無波瀾。  “頸動脈。掐暈我。”  太宰命令道。  第三次清醒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恢複意識了。  睜開眼睛之後,太宰治的第一反應仍然是打量周圍環境。  西式古典裝潢,窗戶打開了,飄著潔白的紗簾。  從窗外鬆樹樹頂看來,應當是頂樓吧。  寬大的四柱床,顯然已被特意整理過的室內,影響行動的多餘裝飾暫且被搬運到隔壁。  空氣裏彌散出消毒液的氣味。  這個房間被臨時征用,成為了暫時的病房。  那麽——  不是醫院、而依然是“黃昏之館”。這一行動之中,一定有什麽必須留在這裏的原因吧。  另外隨時有醫生護士待命,難道是……嗯……  既然如此,停留在急救室不就好了嗎。沒有必要專門騰出房間給他休息吧。  ——之類的話語,並沒有說出口。  坐在床邊椅子上的蘇格蘭說話了。  “醒了?”  黑發藍眼的男人微微笑著。  但是不知為何,那個笑容深處蘊含著冷意。  太宰仍躺在床上,隻動了動手指。  “感受不到手指的力氣?是正常的,還沒有恢複過來。”蘇格蘭說,“不過,這種話不需要我說吧?”  男人垂下眼睛,笑起來:  “那個力度和角度,沒有半點經驗的人是做不到的吧?更別提僅用一隻鋼筆割腕了。真了不起呢,小少爺。”  太宰仍然沒什麽回應,隻固執地閉上左眼、睜著右眼,靜靜仰視著蘇格蘭。  這個眼底浮現出青黑的男人,便也安靜地回望著年僅八歲的男孩:  “…………是真的啊。‘想死’這件事。”他聲音輕輕的,“就這麽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嗎?”  “……”  “……”  宛如對既成事實喪失了解釋的心思一樣,男孩僅沉默著。  過了片刻,乖巧地張了張嘴巴示意。  “渴了?嗓子痛?沒辦法呀,雖然大量快速輸血了,你畢竟還是陷入失血性休克了嘛,”蘇格蘭說著站起身,“我去給你倒點淡鹽水喝。”  可是話音落下他也並沒有立刻出門,反而像是再也不放心男孩一個人獨處一樣、掏出手機撥出號碼:  “換班。”蘇格蘭簡短地說。  房門打開,萊伊走了進來。  他像是才把香煙掐掉,站在門口散了散煙味才靠近,往床頭椅子上一坐。  一低頭,那雙冷徹的綠眼睛,便無聲而不讚同地落在太宰身上。  至於波本在哪?  波本正在通話。  黑皮金發的男人站在走廊上,偶爾煩躁極了似的、來回走兩步。  “……哦?你在責備我?”波本連連冷笑,一張俊臉上透出些陰狠:“你又憑什麽?”  他不動聲色地戳人痛腳:“你隻不過是和我一樣、同樣獲得了‘代號’的組織成員罷了。你有什麽資格責備我?琴酒?”  也不知道對麵說了些什麽,波本突然也啞口無言了。他張了張嘴,試圖說些“與我們無關、是那小鬼自己割腕的”、“沒有陰謀、沒有心理暗示、沒有誘導自殺”、“哪裏敢對組織的繼承人不敬啊”、“頂多隻是嘴上諷刺了兩句而已”之類為自己脫罪的話。  他竟然沒能說出來。  無形的硬塊堵塞在喉嚨裏,叫他硬生生晚了幾秒,沒止住對麵冷冰冰的、不容置疑的話語。  另一邊說完就掛斷了,顯然並不打算聽波本的解釋。  “……”波本甩了甩手機,把它收回衣兜裏,按住眉心、抬眼看見蘇格蘭,不由略顯譏諷地說:  “本來琴酒那邊還有任務未完,說要三天之後趕過來的。現在可好,人加班加點也要衝過來見小主人了。”  頓了一下之後,波本也不知在和誰解釋一樣、補充道:  “誰能想到…………”  蘇格蘭端著水杯,垂下眼睛也扯了扯嘴角。  另一邊萊伊皺著眉大步走過來,這男人冷著一張臉的時候分外有壓迫感:“醫生在哪裏?!為什麽不接電話?”他急聲說,“快!那孩子心跳過速了!!”  “什麽?!輸血量應該夠了啊!!”蘇格蘭驚了一跳,把水杯往旁一放就要喊人。  “————等一下。”  波本突然打斷。  男人臉色陰沉極了,幾乎是磨著牙說:  “我們三個都在這裏的話。”  “房間裏——”  “——還剩誰在看守?”  另外兩人的臉色,同時變了。  從走廊衝回房間的時間不過幾秒。  連是誰抓住門把撞開門的細節都沒有映入大腦,隻在身體一側留下擦過門扉的鈍痛。  “停下————!!!!”  波本厲聲喊!  房間裏窗戶已經洞開。  潔白的紗簾被撥去一邊,片刻前連手指都無力動彈的男孩,正背對房門、坐在窗沿上。  雙手已鬆開了窗框,隻消向前微微一側身——  “太宰治——!!!”  波本大喊!  這一秒、太宰連一瞬息的回眸都不願意留給這個世界。  這一秒、這個名字如電光火石劃過波本的腦海。  這一秒、波本咬緊牙在天平上放下最後的賭注。  “織田作之助!阪口安吾!檀一雄!中原中也!芥川龍之介!”  波本急聲喊:  “他們的書——無賴派的書——你不想再多看一眼嗎?!!!”  “——、————”  太宰治的動作,微微頓住了一秒。  就在這一瞬間,萊伊一個箭步衝上去,扳住男孩的肩膀,按在懷裏、整個人向後摔倒!!  …………救下來了。  千鈞一發。命懸一線。  哪怕再晚上一秒,太宰治就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像飛鳥。像切斷線的風箏。像無價值的墜物。  而不是現在,被蘇格蘭從地上拽起來、動作粗魯地上下檢查著身體。  “……、……‘無賴、派’。”  太宰突然開口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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