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蒨成婚兩個月,李意行才去軍中領職,是個閑職,正事沒幾件,隻不過要時常去巡視一番。


    他閑散慣了,好不容易應付完營中幾個老東西,沾著一身酒氣回房,王蒨正坐在美人榻上看書。兩腿蜷縮,雙手扶著一本雜談,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見他回來,又立馬把目光放回書上。


    她小聲喊他:“郎君。”


    李意行將她抱到自己腿上,成婚後,她們還不曾像這樣分開整整一天,他心底很是惦記。惦記之餘,他又無法主動開口,李家的世子哪裏做過這種事?他隻好摟著人問:“今日都做什麽了?”


    他等著王蒨說想他呢。


    誰料,王蒨也隻是握緊手裏的書,別過臉:“看書,沒做什麽。”


    李意行認為王蒨應當是想他的,畢竟她遠遠嫁過來,就隻有他陪著她。王蒨又向來膽小,李意行處處依著她,他覺著王蒨不可能不想自己,隻是不好意思說。


    她不說,那他也不開口。


    李意行將人放了下去,去浴房洗沐回來,抱著王蒨上了床,想與她說會兒話。


    “晚上用膳了麽?”


    王蒨與他不同,她頓頓都吃,隻是吃得不多,李意行則是兩三天才動一次筷子。


    抱著懷裏的書,王蒨看著密密麻麻的字,悶聲點頭:“吃了。”


    “騙我?我問過下人了,”他問她,眼波溫柔,又似存了幾分壞心眼,“你知騙我的後果。”


    有些旖旎危險的話茬,王蒨卻沒有臉紅,而是將臉埋在被褥中不理他。那卷雜談被李意行抽出來扔掉,他將語氣又放軟些:“卿卿怎麽了?”


    這是床笫間的稱呼,他愛這樣喚著哄她。


    不哄還好,一哄倒是把人弄哭了,王蒨嚶泣一聲,想要推開他,李意行這才意識到不妙,抓著她的手腕,想了想:“你想我,對不對?”


    她不開這個口,就隻能他來了。


    李意行又道:“我今日很想你,但我方才不好意思說。是我不對,卿卿別哭了,好嗎?”


    他說完,自己也有幾分掛不住,尤其是王蒨的哭聲並沒有停下來,他不由有些惱了。從成婚至今,他沒有一樣不順著她的心意,因為他太了解她,清楚她心底在想什麽,是以,李意行一再於心底說服自己多遷就她的別扭,偏這位王三公主膽小得出奇,他對她有求必應,她才隻融化了那麽一點點。


    憑什麽?給自己找氣受?


    李意行暗道以後再也不哄她了,正欲起身,王蒨卻忽然摟住他的腰,如實地哭道:“我也想你……”


    這一聲出來,李意行頓時又老老實實抱住了她。


    李意行起初沒想到自己會那麽喜歡這位華陵公主。


    關於她的信件,他自然每日不落地看完了。晉寧公主與慶元公主有個這樣的妹妹,他實在好奇,於是一再窺探,一再索求。


    骨子裏,他與那些奢靡的族人沒什麽不同。


    隻不過他們愛把玩金銀玉器,李意行操控的是活生生的人。


    他對王蒨知根知底,因為他對她好,她也變成了溫柔的人,能夠去迎合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掌控欲,還能包容他的脾性——隻要他對她好一點,她就會回贈更多給他。


    不同的是,族人們會燒壞那些稀奇的珠寶,以此取樂。


    李意行卻從未想過將王蒨逼死在火中。


    .


    珠簾重重,夜幕深重,王蒨在籠子裏,遠遠就聽到了風鈴聲。


    洛陽的居所,風鈴都掛得很低,人走過時,拂過肩頭,就會發出碰撞聲。王蒨驚恐地盯著門口,李意行借著月色,推門而入。


    這些時日的折騰,已讓她形容枯槁,一雙眼總是哭得紅腫,絕望地看著他。


    “放了我。”


    她再一次祈求,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他的齷齪與肮髒表露無疑。


    李意行的目光順著地上笨重的鐵鏈,看到她纖細的腳踝,出口道:“卿卿,你不愛我了麽?怎麽舍得離開我。”


    他原先沒有將她這樣關起來,可後來王蒨聽了消息,連夜趁他入睡時跑了。李意行後半夜醒來,看著被抓回的王蒨,狠下心給她上了枷鎖。


    籠子原本是給狸奴做的,大而寬敞,可以容下他們兩個人。


    李意行自然看得清,她眼中漸漸隻剩恨意,可那又怎麽樣?他給的,比旁人的都要好,他們這樣契合,就應該在一塊兒的,總有一日,她會原諒他。


    他甚至想過,一起陪她住在籠中也不錯,天地之間唯有彼此。


    然而天不遂人願,千算萬算,他不曾料到那個叫喬杏的婢女會偷走鑰匙,將王蒨放走了。


    他更沒有想到,阿蒨寧可死在火海中,也不肯回到他身邊。


    喬杏被人連夜帶回,李意行一身雪衣,坐在長榻上,望著她,露出陰沉的神色。


    他從來都是含著笑意,喬杏見他如此,恨恨道:“亂臣賊子!你們都不得好死!”


    “你怎麽敢……”憶起那具屍體,他低聲,“你害死了她。”


    “哈,哈哈哈哈……”喬杏怒道,“是我害死了公主?是誰將公主關在籠中,百般羞辱?又是誰殺了她的族人、密謀多年而不發,是我嗎?”


    諸如此類的咒罵,王蒨在籠中已提過不少回,再聽喬杏說起,李意行竟也沒什麽波瀾。


    他隻是別開眼:“將她帶下去,好生看著。”


    不可以殺了喬杏,阿蒨會很難過。


    他們還會再次相逢。


    可轉生相見哪是那麽容易的事兒,李意行漸漸陷入泥潭中而不自知。


    李氏奪了皇位,郎主成了皇帝,他本應是太子,可李意行實在厭惡抗拒,從前那麽想要的位置,到了手也就不稀罕了。他幾次回絕,陛下沒有辦法,給他封了王位,封地留在臨陽。


    李意行深居簡出,除了拜訪名山古寺,甚少踏出小山居。


    王蒨走的第二個月,某日夜裏,他感到一陣瑟冷。分明是盛夏,李意行卻冷得渾身發抖,皎潔螢光下,他好像又看到阿蒨那雙麻木絕望的眼。過於清蕩的月色,把他的下作照得一清二楚,李意行心頭一陣作嘔。


    他開始討厭月光。


    白日裏不見人,夜裏又閉著窗,日升和月落漸漸失去意義。


    他困極了就會入睡,但總會在各種各樣的噩夢中醒過來,若是能夢到王蒨也就算了,偏偏沒有。


    倒也沒錯,若是能夢到她,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噩夢。


    南李王朝的第六年,香華寺的名氣已經極遠,李意行隻身去求見廣竹,他一步步走上山巔,又在佛像前跪了一整夜,懇求廣竹出來見他,給他一次機會。


    如他所願,廣竹走了出來,隻是,他遠遠地看了李意行一眼,眼中悲憫。


    “施主請回吧,碎玉難全。”


    李意行想起被王蒨摔斷的玉簪子,那是他請人製的,王蒨從前就愛戴那一對,可後來她一知他做的事兒,就毫不留情地摔斷了,像是從未在意過。


    良宵難續,碎玉難全,他二人走在死局裏。


    李意行偏偏是不信邪的那一個,十幾年,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轉世的機會,直到他遇見真族來的巫師,那時佛道兩教難分伯仲,外邦教會也想橫插一腳,他不是不知道背後的貓膩,可真族的巫師讓她見到了王蒨。


    她背對著他,朝光明處去,留他一人手腳冰涼,站在原地。


    夢醒之後,李意行問巫師:“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巫師頷首。


    “她會不會原諒我?”


    巫師被他的執著動容,這位端王的癡情名聲在他們玄學一派裏流傳甚廣,隻是通天地本事的人,是不會真的讓他如願的,因為眾人都知曉他二人的結局。


    可巫師還是說道:“會的,來世,你們必能圓滿。”


    李意行聽後,什麽也沒說,揮手讓他下去了。


    他時常在想,王蒨是不是真的愛他?他對她好,她才喜歡他,隻要他有一處做得不夠好,她立馬又往退縮一大截。王蒨從不主動開口要什麽,向來是他上趕著給、捧著送。這輩子唯有一樁事對不住她,傷她最深,而她察覺之後,果然毫無眷戀地離他遠去了。


    李意行看著碗中的毒酒,心道,當真是留不住她。


    無妨。


    他還有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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