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壓低了聲音:“你以為外頭那些人會心疼你還是會放過你?裹挾咱們的時候,他們可是半點都不會自疚!”


    王蒨哭著點頭,她的神智三分清明,多數都在哭著說些胡言亂語,斷斷續續也不知究竟要表達什麽。王楚碧走後,她仍未好轉,李意行叫霖兒幫她再看,霖兒固然擔憂公主,可還是本分道:“風熱的頭一天都是如此。”


    曉得自己魔障,李意行讓人都下去了。他躺到王蒨身邊,想抱著她讓她發些汗,可王蒨卻掙紮道:“冷……”


    他看著自己的手,陷入了長久的迷惘。好似所有人、所有物,都在告訴他,二人注定不能在一起。能夠分開他與阿蒨的不是一紙和離書,而是她的憤恨,她的眼淚。


    當真如此嗎?不能有一絲回轉的餘地了麽?前世赴死的刹那多麽愉悅,如今就有多悲戚。


    李意行偏不信邪,他去了浴房,又叫人搬來火爐。巨大的鎏金香爐中燃著成堆的脂膏,熱烘烘的火氣往外炙烤,這原本是寒冬裏才會搬出來的玩意兒,他站在香爐邊上,將自己一點點捂燙了、捂疼了,有一瞬他錯以為自己也被火燒了一遍,最靠近爐邊的手臂痛得厲害,這才敢重新回到床上,抱住王蒨。


    幸好,這回她不喊冷了。


    看吧,隻要他夠狠得下心,怎麽不能在一起?靜謐之中,李意行絕望而又快慰,貼著她輕笑。


    王蒨被他抱著睡了一整夜,確是出了一身的膩汗,翌日醒來,兩個人身上都黏糊在一起,別說是李意行了,就連沒那麽講究的王蒨都受不了。


    她高聲喊喬杏備水,試著推開李意行,卻把他弄醒了。


    李意行撐著從床上起身,看了周遭很久才緩過神,他問她:“好些了沒?”聽嗓音還有幾分沙啞,恐怕這一夜不曾好眠。


    王蒨不想管他,她站在房裏走了幾步,頭不疼了,力氣也恢複了些,但肌膚下似乎還有陣陣酸痛,下腹中亦是不適。她後知後覺地看了眼身下,立刻叫李意行滾出去。


    李意行穿著中衣往門外退,見霖兒拿著東西快步進去,沒一會兒又扶著王蒨往浴房走。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學著王蒨的動作,往自己衣擺上看了一眼,才瞧見上頭沾著猩紅的血跡。


    他錯愕地看了許久,才明白這是什麽。從前王蒨與他好的時候,也是時常記不住月信,要弄髒衣物或床榻的,二人成天睡一起,難免也會殃及到他,李意行不介意這些,可王蒨卻拉不下臉,隻是不如方才那般言辭冷厲。


    倒是許久不曾有了。


    他站了會兒,才披了件外衫往浴房走,洗完回房時,王蒨已在喬杏和桐葉的幫襯下用膳。喬杏和桐葉行過禮,王蒨卻根本沒看他,李意行自己坐在塌上,看著王蒨小口喝粥,臉上比昨日多了些血色。王蒨討厭這些清淡的吃食,也沒胃口,吃了會兒就不想吃了,桐葉遲疑一瞬,正要起身,李意行卻開口了。


    “放下,都下去吧,”


    他到底是世子,喬杏帶著桐葉退出了房門。


    李意行坐到食案邊,看了眼碗中的粥食,他拿起碗繼續往她嘴邊送:“你這樣折騰,就是讓你進宮也沒有半分精力,你可知我二人和離的事一傳出去,還要遭受多少議論?”


    王蒨看著眼前的玉勺,終於還是不情不願地張了口。


    她自己接過勺子與碗,往嘴裏硬塞,李意行繼續說:“待你好些,還要先進宮將婚書作廢。”


    聽到這裏,她抬起頭:“我這會兒就有力氣。”


    她的反應都在他預料之中,王蒨對他早就鐵石心腸了。李意行麵色不變,笑著勸她:“可不是這樣簡單的事,阿耶已將此事告訴了族中幾位,宮裏那麽多人盯著,你我一往禮部去說此事,你猜走出宮門時外頭會有多少人候著?”


    是啊,她的姻緣從一開始就是政治犧牲品,怎麽把這一點給忘了?王蒨沉默。


    見她好好進食,李意行總算放心,語態輕柔:“從前你父王想著王與李共天下,既然如今要和離,朝中政局勢必又要大變,我對阿耶說你我情意不合,你隻管順著說下去就是,不必多提,最好是不見他,直接去。”


    王蒨嘴裏寡淡,心頭也沒什麽趣味,懨懨看著他,還是沒出聲。


    李意行也靜了很久,兩個人挨坐在一塊兒,他看著她的麵頰,慢慢有了氣色,唇也不那麽慘白。直到王蒨當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和勺子,用雲帕擦嘴。


    “你如何做想?”她這樣問他,李意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很快,王蒨又接了句,“和離後,你究竟能不能放過我?”


    那一點期望在他眼中破滅,他端坐在她眼前,不細看還是那個容止清絕的少年,可王蒨卻能在他身上不敗的腐寂。


    李意行回她:“你明知我的答複,不是麽?”


    王蒨自是看得出來,她想問的本也不是這個,於是她把沒有說完的話繼續下去:“李意行,我不管你是要繼續瘋癡還是幫你的族人掌權,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我絕不允許你再傷害我身邊的人。”


    他好像沒聽明白:“你身邊的人?”


    “你前世如何處置喬杏?你恨毒了她罷!”


    事無巨細算計了她五年,不,自她八歲起就生活在他的密網之下了!李意行怎麽也想不到王蒨會被一個婢子放出去吧?他如何想得到,在他眼中,婢子與庶人命如螻蟻。這樣的人,隻因一念之差,壞了整局的計策,王蒨不敢細想喬杏的後果。


    她站起來看他,還病著,說話時的的語氣還有些飄忽,但她的神情格外堅定:“你若是為了奪權,要與王家、與阿姐撕破臉,我不怪你,你自有你的抱負,即便輸了,我們也心服口服。”


    她緩了緩:“可你若因前世、亦或者那些不知所謂的玩意兒,對我身邊的好友和婢子打主意,我絕不放過你。”


    李意行低著臉,王蒨看不清他在想什麽,一片陰影遮在他的麵容上。


    他看著食案,那句“我不曾”卻還是沒有說出口。他自問,說與不說,差別當真很大麽?前世他不殺喬杏,是因他一直在尋轉世之法,堅信他與阿蒨還能再見,他怕惹她傷心,是以,從來沒有對喬杏下手。


    可如若王蒨沒有死在那場烈火中,他將人帶回身邊後,必重新以鎖囚之。至於喬杏,李意行自然會將她生扒皮、活抽筋。


    他就是這樣的人,王蒨說的話半句不錯,她的提防不無道理。


    窗邊落了隻飛鳥,輕叫了一聲。


    李意行伸手拿過王蒨用過的碗筷,將她沒吃完的幾口清粥,不急不緩地吃到了腹中。前世常有的動作,這會兒隻有說不清的詭異,照理說,他如此容色,用膳時也舉措優雅,可王蒨卻看出了陣陣寒氣,即便她心知李意行早就不正常了,可還是被他嚇得喘不過氣來。


    李意行用完後,用帕子擦過嘴角。


    他終於開口,語氣還是那麽柔和,溫雅。


    “若你明日還這樣好的氣色,咱們就進宮吧。”


    第59章 禮成   既無悲喜亦無怨懟


    王楚碧幹政後,就一直宿在宮裏。


    陛下久久不醒,後宮中的妃嬪們起初惶惶不安。她們大多是被聖上強行得之,心裏頭是一萬個不情、一千個不願,可就算如此,小命還是與位上的人拴在一起。自陛下昏迷,就再沒有人管過她們,宮裏進出的隻有各家大臣,出門怕將人驚撞了,於是後宮裏的美人比以往更不敢邁出院門。


    梅珍姑姑聽了下頭的宮婢傳話,端著茶往長樂宮偏殿去。


    內宦守在殿外,見姑姑來了,連忙彎著腰往裏了聲。小太監苦著臉往外走,恭維她:“姑姑可算來了。”


    梅珍一聽就猜裏麵不妙,問他:“出什麽事了?”


    那內宦搖頭:“近日朝中風雲不定,政事繁多,奴婢們無從得知啊!”


    梅珍歎了口氣,沒再問他。人走到裏頭了,還未見晉寧公主,就先看到被王楚碧扔在地上的公文折子、玉色環佩、以及摔碎的杯子,零零碎碎落了滿地。


    殿內雖點著香,擺著茶,卻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


    王楚碧伏在案上,她聽了通報才將將初醒。梅珍將茶盅放在案上,將小窗推開,散了散檀香味。


    “公主,”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究竟是什麽事,如此動怒?”


    “……還是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王楚碧似不願多提,理了理長發,起身坐到銅鏡旁,給自己隨意塗抹嫣紅的唇,馥鬱脂粉遮住她的憔悴,“姑姑怎麽忽然來了?”


    公主們與姑姑親近是不假,但梅珍人在宮裏,處處守著規矩,不會無事來尋她。


    姑姑將地上的折子撿起:“陛下久病,後宮亂了套,人人自危,不知該如何自處。”


    王楚碧轉身站起,她已恢複清明,似譏似笑:“可笑,本宮不僅接手了父王的爛攤子,還接手了他的後宮?”她也不等姑姑的後話,幾步走回案邊,隨意道:“安分待著就是了,陛下還在呢,即便陛下不在了,王氏人也不曾死絕,輪不到她們提心吊膽。”


    姑姑將折子都收了起來:“公主成日嘴邊沒個遮攔,真讓奴婢心驚。”


    “人殺不得,罵兩句也不成麽?”王楚碧哼聲。


    折子都被重新抱回了案上,姑姑正要替她整理,她伸手接了過來:“好了,姑姑何須做這些?”


    梅珍端著食盤,站在她身旁四處探尋,終於問她:“江總管今日不在?”


    “出宮了。”


    姑姑了然地笑了聲:“難怪,唯有江總管在宮裏,才有人製得住公主的脾氣。”


    大公主與二公主,一個牙尖嘴利,一個刀劍無眼。王楚碧早不是年少的嬌縱公主,說話固然難聽,可也不至總要摔東西解氣,若非朝政太過惱人,她不會被逼迫到如此地步。江總管若在還好些,磨了那麽些年,總有個人能牽製安撫她,一旦江善不在,王楚碧就翻了天了。


    王楚碧聽到這個名字,難得沒有張口就罵,反而納悶:“你們都這樣想?”


    姑姑垂下頭:“奴婢不敢揣測。”


    “姑姑最了解我們幾個了。”王楚碧將杯蓋揭開,茶香四溢,她抿了一口,“姑姑就別走了,一會兒三妹要來。”


    “三公主此事進宮,是為?”


    王楚碧很訝異,她摸著杯口:“和離呀。”


    兩家和離可不是給了和離書就算完事了,皇室好顏麵,更不提最愛風雅之名的李氏。二人的婚書原先被送到了太常寺,如今要和離,還須昭告天下,各還禮書,又要去祭天叩首,才算了成。


    至於身後的風言風語、各種揣測,自然是沒個一年半載不會停歇。


    王蒨昨兒個在床上待了一整日,今早風熱未好,但除了身上燙些,已不妨礙出門了。昨日纏綿病榻時,她左思右想,還是擬了份和離書,說到底還要去祭天,倘若她給禮官一卷白紙,實在太為難人。和離書的字句是叫桐葉從話本上東拚西湊抄寫得來,想必李意行能看出她的含糊。


    她特意穿上沉重的禮服,環佩掩在她的裙下作響,連發上都戴滿金銀步搖,以顯得她對今日的和離很重視。


    李意行在午時前來接她。


    他一早去了太傅府上,回來時還是一身黛色交襟的寬袖服,麵上如往常一樣噙著笑意,不知為何在秋光下照出些疏淡的意味,發上的玉簪就沒舍得換過。


    王蒨打量他一眼,若說他不曾更衣,他今日又太豔,若是特意換過衣裳,又不至於這樣素淨。


    李意行走到她身前,竟還和煦道:“頭還疼麽?”


    王蒨念及他上回離開洛陽也是如此平靜,立時又害怕起來,拿不準他心底在打什麽主意,因故也不想接話,隻是簡短回他:“不疼。”


    他帶著她往外走,王蒨低頭不語,李意行更是唇角含笑,將一幫下人看得雲裏霧裏。


    喬杏都想拉著公主大聲問一句,這究竟是去和離,還是踏青?二人一個比一個從容,既無悲喜亦無怨懟,成親時的旨意來得突然,沒成想離別時也是如此。


    沒讓下人們思考多久,一行人上了馬車,往太常寺的方向過去,才有了真切的感受。


    車廂內,唯有王蒨與李意行靜靜對坐。


    李意行耳後的那道傷口已經長合了,有些血痂在上麵,比崩開時還要顯眼。或許是察覺到王蒨的目光,他伸手捂住了那裏:“已經無礙了。”


    王蒨卻問他:“你怎麽跟族人解釋這個的?”


    李意行雙眸平靜:“他們不曾問起。”


    又或者根本不曾看到,李意行拿不準,他在外頭的時候很注意這道疤,畢竟並不太好看,若他不好看,阿蒨就不喜歡了。


    廂內隻有他和她,李意行不願聊這些,又知曉王蒨不想跟他情意纏綿。


    他靜了靜:“阿耶在太常寺等我們,若他問起,你隻須裝作是我不情願就是了。”


    “他還在懷疑我?”王蒨光是想想就後怕。


    李意行想起早先在太傅府上的談話,斂下眼,替她倒了杯溫茶,搖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知曉婚事並不全然是你我做主,叫他察覺端倪,反而麻煩。”


    “哪有什麽端倪,”王蒨譏嘲,“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在一塊兒。”


    這一回,他隻是笑,沒有回話。


    王蒨摸不準李意行的性情,他的喜怒都是一個模樣,說話也拐彎抹角,叫人無從分辨他的真實想法。臂如她從前說這樣的話,李意行總要與她爭執幾句,如今他不與她執著,隻是沉默,王蒨還是害怕,可她也不想再開口了。


    路程在一片寧靜中結束,抵達太常寺時,諸位官員都圍在司馬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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