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過後,李意行又遞回聞山手中:“送去給郎主。”


    聞山麵色如土:“這會兒……這會兒就去嗎?”


    “或者,你要繼續回軍營麽?”李意行將丹青圖收起,沒有看他,聞山在權衡之下,還是去給郎主送折子去了。


    聞山前腳剛走沒多久,遊溪後腳就敲了敲書房的門,站在門外滿頭大汗。


    遊溪平日負責與洛陽城內各處對接消息,世子說不必將公主的每一件都事事告知,他就把無關緊要的事都壓了下去,也並不派人盯著公主看,可是、可是前幾日……


    李意行回身看他,一見他麵色如此,眼神也沉了幾分:“夫人怎麽了?”


    遊溪連忙道:“夫人很好!”


    他又道:“也不那麽好……”


    李意行見他這般反應,猜測王蒨並非身子有恙,隻得歎息:“說吧,究竟是什麽事?”


    “前些日子,世子說不必將公主看得太緊,”遊溪咽了咽口水,“小的就,沒有事事稟告。公主她,也沒做什麽大事,就是,就是買了兩個婢子……”


    李意行尚還有幾分笑意。


    遊溪繼續道:“買了兩個婢子之後,公主又穿了太學的衣裳夜遊,然後進了趟花樓……公主什麽都沒做,隻是進去看了一眼!”


    他生怕世子誤會,說完又立刻替王蒨解釋。


    遊溪屏住呼吸,看世子的神情。


    李意行仍然笑著:“看了一眼?看什麽稀罕玩意兒,還要夫人特意去花樓看一眼?”


    “好似在跟著什麽人,那天夜裏人太多了,跟得不緊。”遊溪自知有錯,連忙跪了下來,“是小的有錯。”


    李意行撐在案上,忍不住又笑了幾聲:“你怕什麽,夫人這樣是好得很、真是,真是讓我……”讓他什麽呢?話尾模糊,聽不真切,他臉上的笑意終於冰冷。


    打不得罵不得,說也舍不得,李意行還道離開她一些時日,她能冷靜些,不那麽恨他,沒料到她已能往花樓去了。


    他閉了閉眼:“去把聞山叫回來,我回一趟家中。”


    第44章 兩難   他不能在她麵前繼續不堪下去。……


    聞山馭馬狂奔,行至半路,忽的聽到有人在喚他,不由急急勒住繩索回頭。


    那堆述職折子最終落回了李意行手中,由他親自帶回主居。


    九月末,臨陽的天邊紅雲一片金燦,滾滾鋪散,赤色的霞光落在河麵上,乘著溪水盈盈穿過主宅的後院。


    李意行去時,河畔的清溪草已被修整過,婢子支了雲帳來蔽日,兩個仆人正在案邊添補茶果,一排下人舉著酒盞魚貫而入。郎主與李潮生立在河邊交談著些什麽,話語間廣袖翻飛。


    李潮生最先朝他看來,眼光落在李意行手裏的物件上,朗聲:“子柏!你來啦?”


    他還不曉得當初自己逛花樓一事,是被李意行給抖了出去,見了表弟甚為親近,而李意行也含著笑與他道:“潮生表哥。”


    郎主負手而立,仿佛沒瞧見他。


    知道這父子二人近來不和,李潮生用指背揉了揉鼻子,尋了個尋頭:“想起府上還有事未處理,就不叨擾了。”


    他步履匆匆往外,路過李意行身旁,還不忘道:“何時回洛陽?代我向弟妹問個好。”


    李意行微微頷首,沒有回話,隻看著前頭的郎主,李潮生心道這二人有要事要相談,自覺走遠了,還不忘替表弟擔憂。


    下人們也很有眼色地退到遠處,留世子與郎中在河畔。


    李意行握著手裏的書卷,向前緩步:“今日的述職折比往常要好得多,阿耶不看一眼?”


    李謀斜斜覷他,本就有幾條溝壑的眉心又擰到一塊兒,他不出聲,隻大步朝李意行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書折上下細看。


    良久,他坐到案邊:“這會兒才惦記起練兵,也不過是做給你看,有何用處?”


    李意行亦是搖頭:“自然毫無用處,真要打起來,遠不及身處洛陽的二公主身手矯健。”


    “你也知曉!”郎主沒好氣地扔了書折,訓道,“如今邊境戰火有他們看著,你何故杞人憂天?便是真塌了,還有那幫人頂著。”


    李謀口中的“他們”,指的是王家人與那些庶民。


    李意行看著阿耶,他試探性地想過,或許不賠上幾條命,族人就無法察覺到此事甚大。今世與從前不同,那些本該死的人都好好活著,他倒是能下手,也不在乎旁人的生死,可王蒨必然能猜到一二,他不能在她麵前繼續不堪下去。


    於是他選了最溫和純良的方式,一點點去說服郎主。


    李謀固然有自己的思慮,卻同樣信任、自豪於這個兒子,那天夜裏氣悶過後,他的確去翻閱了軍冊,靜坐至深夜,翌日又召來李意行,促膝長談。


    要在族中先動刀,簡直難如登天,對大部分族人而言,悠閑清談,醉生夢死才是他們的畢生所求,這就是他們的正道,百年來一直如此,至於那些練兵、操演,都是庸俗的凡塵之事,怎配弄髒他們的衣角?


    說來可笑,在他們眼中,李意行與他們並無區別,世子從前是寧願踩著旁人的屍體行走,也不願讓衣擺沾一絲烏塵的人,如今卻變了性子,叫族內自上而下都忍不住另眼看他。


    李謀將信將疑,睜隻眼閉隻眼與他看軍中人的變化。


    李意行平靜道:“阿耶信得過王家人,還是早已覆滅的衛氏?就是頂著,他們又能撐多久?從前尚有擁兵自重一說,如今下河地廣人雜,軍營中卻尋不得幾個李家人,一朝崩傾,連自重都做不到。”


    郎主被他不客氣的言辭氣得繃緊臉,急促否認:“逆子慎言,你道這是易事!教他們改去習性,與生扒了他們的衣裳有何不同?”


    士族好顏麵如命,自詡清高,渾然忘了避世享樂的初衷是為與世道抗衡。


    李意行移開眼:“叔伯們不願,總有人願,這書折不就是證明?”


    到頭來還是以權壓人,族中幾位高官毫不過問,唯有分家的一幫小官提著腦袋,在世子與郎主兩人之間暈頭轉向,這不是長久之計,可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郎主也歎氣:“再議吧,再議就是。”


    李意行說起別的:“表哥方才為何事而來?”


    李潮生生性灑脫,空有官名去不幹正事,極少與郎主來往,單獨湊到李謀眼前來更是少見。


    郎主提及他,無奈:“他想要隨軍進朝,辭官遠行。”


    李意行抬起眼,疑道:“如此突然?是發生了什麽事?”


    李潮生前世也是辭官而去,可那已是多年後了,如今怎麽會提得這樣早?他心中雜亂,隻聽阿耶搖頭道:“正因無事,才顯得他荒唐,進朝之後還要去見他阿耶,也不知他阿耶能否受得住?子柏,你同行路上,該要勸勸他。”


    身負司馬要職,又是李氏郎主,李謀一年到頭怎麽也要進宮述職兩回,李意行就是算準了日子,才與王蒨分開,給她冷靜的餘地。


    李意行應道:“自然該勸誡表哥……何時動身入朝?”


    郎主估算了幾刻:“下月初吧,軍騎比馬車快得多,下月動身不遲。”


    聞言,李意行才露出幾分真心實意的笑:“既然如此,我先去表哥府中好好勸他。”


    除開王蒨身死的那些年,李意行與她從未分開得這樣久,三公主從前愛他,纏著他,半日不見都要落淚,如今卻應當在洛陽樂不思蜀了罷?李意行心裏清楚得很,隻是他一想到與阿蒨重聚,還是忍不住牽出幾分緩和的笑。


    幾日之後收到急信的王蒨卻並不那麽高興。


    她當然知道,分居是權宜之計,卻沒料到李意行那樣快就又要回來。這些時日,她感到自己還沒有成長到能夠與他對弈的地步,隻隱約認為有了些不同。


    可仿佛也沒有變化,王蒨自認矛盾,她還是那個三公主,即便認真鑽研政卷,也不過是鸚鵡學舌,長篇大論入了她的腦海,最終歸於沉寂。


    她讀著信件,忍不住氣餒,好好收進匣子之後,帶著人去了大姐府上。


    祭典事了,王楚碧比以往要稍清閑一些,除開雷打不動的隨朝,其餘時間都能勉強支出來,王翊亦是休戰留府,姐妹三人難得靜謐,沒有外物幹擾,時不時就要聚在一起。


    那日她跟蹤袁明棋,告知阿姐之後,卻要把王楚碧嚇壞:“你是撞了鬼還是中了邪,哪裏偷來的膽子?”


    她與王翊都不太適應三妹的變化,王蒨也生怕兩個姐姐擔憂,含含糊糊說自己隻是湊巧遇到了。


    王楚碧這才鬆了口氣。


    身為大公主,又以美貌傾國而為人熟知,王楚碧府上的院子裏也是栽紅植綠,看著便有潑天富貴之意,王蒨今日入了她府上,在這濃豔的景色中看了許久,才等到王翊與王楚碧結伴而歸。


    王楚碧剛下朝回來,與王翊在外頭遇見了。


    王蒨看到阿姐臉色極差,二姐扶著她,王楚碧卻還是腳步虛浮,幾欲跌落在地上。


    一時間,她想起那天目睹長姐病倒,連忙走上去:“阿姐,怎麽了?身子不舒服麽?”


    王翊無聲地朝她搖頭,三人都噤了聲,往王楚碧的房裏去。


    房內小窗大開,清風穿堂而過,王楚碧在兩個妹妹的幫襯下躺於塌上,抓著裙角緩了許久,才長歎一口氣:“我沒事!”


    她語氣還很冷厲,王蒨猜到:“阿姐與誰吵架了?”


    王翊眨眼:“除了父王,還有誰?”


    恐是被她說中,王楚碧冷哼一聲,又立時撫住額頭,難耐道:“太醫呢?”


    王翊起身往外看,如意正領著太醫往房裏走,老太醫三步並作一步走,幾乎是撲於大公主的塌前,仔細替她診脈。


    長姐曾在王蒨麵前昏倒過,因此王蒨格外緊張,她擠不出一絲柔和的神情,整個人都變得嚴肅。好在太醫案診過後,隻道大公主是疲累操勞,又氣血攻心,才會頭疼難忍。


    如意帶著太醫下去開藥,王楚碧趁診脈的功夫又續上幾口大氣,罵道:“你們知那老不死的要做什麽?我原想好要劃出銀兩給廣竹住持遠渡,那天殺的老不死卻非要用去修繕行宮!生怕自己沒命住了不是?”


    王蒨拍了拍她的背脊:“別動氣,阿姐不是說大典能克扣些銀錢麽?”


    “正是那份銀錢,叫他惦記著呢,”王楚碧氣得頭腦昏聵,“行宮與住持孰輕孰重?”


    “內務之事,多為江總管著手吧?”王蒨想起來,“那些銀錢盡數在他手裏?還是由太常寺扣著?”


    “他不過是個宦官,依附於皇權之下,如今也不過是左右兩難。父王手裏本就沒幾分實權,就算讓江善盡數扒了去,又能如何!”


    王楚碧說到此處,又氣白了臉:“哪怕有一絲生機,都不至讓我如此難做。”


    王蒨提議:“要不咱們出錢貼些銀兩,做個兩全其美,這回就先揭過去?”


    不僅王楚碧沉默,一旁的二公主王翊也極快地搖頭:“他不過是個無底窟窿,咱們三個是填不滿的,有了這回,便就要有下一次。”


    她是最不希望父王如此的人,也是唯一一個不斷對父王抱有幻想的公主,可在那麽多次的落空後,王翊同樣早就摸清父王的為人。


    要怎麽辦呢?三人靜默著,一時之間有些悲傷,房內的交談也停了,唯有不斷的歎息。


    掙紮許久之後,王蒨開了口:“也許,我有個法子……”


    第45章 影子   你叫我念得好苦。


    月明千裏,輪晝而動,日複一日過到了十月。


    各個州郡之間的述職要錯開些,下河李氏是第一批回朝的。軍騎日行千裏,路程顛簸,跟著族人一同入洛陽的還有李莘。


    她遲遲不曾許人,若繼續留下去,就不曉得要送去給哪家的庶子做夫人,李莘是不願的,她寧肯抱著狸奴過一輩子也不想嫁給陌生郎君,在臨陽倔了幾個月,最終被耶娘扔去了洛陽。


    女郎第一回 跟著軍騎出門,路上差點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每每到了官驛落腳,都恨不能睡死在塌上。一行之中沒有多少人有功夫顧忌她,此次因世子與郎主反複的推改,下頭的人不敢懈怠多話,隻埋頭趕路。


    浩蕩一批人擺著長隊,李意行在隊首,他一如既往地話少,但這幾日說話都輕聲含笑,就是軍營裏傳來的折子並不盡善盡美,他仍然不曾擺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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