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嚇得尖叫,兩人墜了一半停下來,腳下離井水還有三尺,也先土幹往右邊一蕩,一腳踢開了水井磚壁上偽裝成青磚的木門。


    兩人蕩進去,也先土幹打開火折子,點燃裏頭一根足足有樹幹那麽粗的巨燭,裏頭是個密室,有清水幹糧,床鋪被褥,甚至還有打發時間用的雙陸棋子,一看就是精心準備過的。


    狡兔三窟,此處藏身之地不止豬圈。藏身在此,胡善祥就是沒有傷了咽喉,大吼大叫,外頭的人也聽不見。


    胡善祥表麵乖乖坐在一邊,一副憑天由命的順從模樣,腦子裏又再琢磨逃生。


    院門開了,五城兵馬司的人魚貫而入,“怎麽磨磨蹭蹭到現在才開門?把你們的戶貼都拿出來,誰是房主?”


    偽裝成家丁的手下們說道:“我們家主人嫌棄中元節什刹海放河燈燒紙錢煙熏火燎的,他去城外的別院躲清靜去了。”


    五城兵馬司的人看了戶貼,搜查了整個院子,豬圈太臭,打著燈籠捏著鼻子照了一圈,沒有細看,草草收場。


    其實石槽上還有噴濺的血跡,若白天還能看出來,晚上在燈籠的微光下顏色發黑,像是豬蹭上去的汙穢,五城兵馬司的人眼神掃過了,都沒有引起警覺。


    一陣喧嘩過後,五城兵馬司的人走了,臨走時還給家丁們看了一副少女的小相,“你們要是看了這個姑娘,立刻去衙門告官,若線索是真的,衙門重重有賞。若你們見過,卻知情不報……衙門會找你們算賬。”


    家丁們一看,正是今晚綁回來的女子,連忙點頭哈腰,說一定配合。


    等到五城兵馬司連隔壁鄰居都查完了,也先土幹才從水井返回到地麵。


    胡善祥被掐的脖子已經出現一條紫茄的淤痕,也先土幹不知從哪裏搞來一瓶膏藥,“你自己塗,將來交換人質,皇太孫看見枕邊人被折騰成這樣,還以為是我弄的,惱羞成怒,報複到我外甥身上去。”


    也先土幹一心牽掛著外甥把台,且已經殺了太師的小舅子火真……這個人是可以爭取一下的。


    “多謝。”胡善祥接過膏藥,“我會和皇太孫解釋的,此事乃火真一人所為——你們所說的太師,是韃靼部首領阿魯台吧?”


    元朝覆滅,回歸草原,稱為北元,北元小朝廷撐了幾年,部落勢力分裂,各自為陣,其中西蒙古瓦剌部和東蒙古韃靼部最為強大。


    韃靼部首領阿魯台接連扶持了幾個擁有蒙古黃金家族血統的傀儡可汗,並自封為大元太師,是東蒙古韃靼的實際掌權者,最初瓦剌部和韃靼部搶地盤,韃靼部節節敗退,差點滅族,就向大明稱臣,求大明出兵攻打瓦剌部。


    隻有分裂的對手才是好對手,永樂帝當然不希望瓦剌部吞並韃靼部,統一蒙古各個部落,他希望雙方勢均力敵,你咬我一口,我打你一下,兩方內鬥不休,沒有精力騷擾大明邊境。


    於是永樂帝接受了韃靼部阿魯台的投誠,封王封爵,並禦駕親征,數次與瓦剌部首領馬哈木交戰。


    最近一次北伐,馬哈木還沒正式開戰,突然從馬背上栽倒,死於意外,首領一死,手下為了爭奪領袖權,開始內訌,永樂帝這次不戰而勝,班師歸朝。


    瓦剌部從極勝迅速衰敗,韃靼部的太師阿魯台就乘機帶兵奪回了被瓦剌部搶走的地盤,吞並其他部落,迅速擴張,變強了的韃靼部雖然表麵還是對大明稱臣,但是兩國都明白,和平不會太久,雙方終有一戰。


    沒有永遠的盟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瓦剌和韃靼勢力此消彼長,那個弱小,大明就扶持那個。那個強大,大明就打壓那個。反正不能他們其中一方獨大,獨霸草原,這樣對大明會造成巨大的威脅。


    瓦剌和韃靼對大明一邊扶持一邊打壓的國策也心知肚明,韃靼部被打得滿地找牙,隻能向大明求援,一旦滿血複活,就立刻撕毀和平協議,不再對大明稱臣。反正,就是互相利用。


    所以,韃靼部的實際首領、太師阿魯台在得知永樂帝回到南京去了,北京城是皇太孫監國,就要埋在紫禁城的棋子綁架朱瞻基,先下手為強,逼大明重新劃分邊境。


    也先土幹聞言,上下打量著胡善祥,“想不到你一個暖床的女人還懂得這些軍國大事,知道是我們太師動的手,你們明國不是說婦人不得幹政麽?”


    胡善祥說道:“我就是晚上暖床,白天在書房當值,各衙門、還有兵部送來的文書都先要登記入冊,留下交接記錄,才會送給皇太孫處理,看得多了,多少懂一些。我就是抄錄的小女史,就像繡娘似的,年年壓金線,沒有一件衣服是自己的,豈敢幹政。”


    又道:“如今,你殺了太師阿魯台的小舅子,還綁錯了人、暴露了埋在皇太孫身邊的耳目,哎呀,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你回去之後,打算如何向太師阿魯台複命?”


    也先土幹說道:“不是我幹的,都是火真這個蠢貨弄的,我連親外甥都要賠進去。”


    ”可是火真已經死了,死無對證。”胡善祥雙手一攤,“這個院子都是你的人,阿魯台不會信一麵之詞。我倒是願意出來為你作證,可是,我是皇太孫的人,阿魯台更不會相信我的話。你如今局勢不妙,賠了外甥又折兵。”


    也先土幹冷笑道:“你休得挑撥離間,火真這個蠢貨倒是說了句實話,你就是個狡猾的狐狸精。”


    胡善祥笑道:“難道姓胡的都是狐狸精,我就實話實話而已。你幾次救了我,還給我藥,我可沒把你當壞人。隻是你我各為其主,立場天然對立,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


    其實也先土幹也想到了這次行動失敗,太師肯定追責於他,但他能有什麽辦法呢?


    胡善祥說道:“你那外甥……我剛才在水井裏思來想去,他應該就在四個人中間藏著,我能猜到,皇太孫應該也能猜到,他遲早會暴露的,這個地方皇太孫的人也會很快找過來,待天亮了,宵禁解除,你趕緊帶人出城吧,現在跑還來得及。”


    也先土幹冷哼一聲,說道:“我們草原的漢子都是雄鷹,沒有軟骨頭。何況把台還是我的外甥,他就是死,也不會把我招出來的。”


    胡善祥嘖嘖搖頭,“誰要要他死了?你放心,他肯定死不了的,皇太孫不會讓他死的。隻是他若一直不肯招認,怕是要受好多活罪,什麽火燙、水淹、拔指甲、拔牙齒……錦衣衛詔獄的花樣百出的手段,想必你也知道,遇到這樣的行家,他們都有分寸,說不弄死你,就絕對不會讓你咽氣。”


    一席鬼氣森森的話,說的也先土幹臉色都變白了。


    胡善祥繼續添油加醋,“你是他親舅舅,他跟著你混,是不是自幼就父母雙亡,父族都不肯好好帶他,他隻能依附母族,追隨你這個舅舅。你就忍心看他受折磨?”


    還真的被胡善祥猜中了,把台年幼父母雙亡,是舅舅把他抱回家,當親兒子養大,也先土幹怒道:“他們敢拔他一顆牙齒,我就把你的牙齒全拔光!”


    胡善祥嚇得倒吸一口涼氣,身子縮在牆角,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白鴿,用哭音說道:“我隻是幫你辨析目前的處境,從頭到尾,我都是無辜的,你為何要拔光我的牙齒?”


    也先土幹說道:“我是說假如。”


    胡善祥假裝用袖子擦淚,“不怕你笑話,我怕疼,更怕死。我無名無分跟了皇太孫,早就不是清白的身子了,玷辱門楣,我這樣女人若死了,不能埋進自家祖墳,也不能享用皇室的香火,當個孤魂野鬼,無人供奉。我不想受罪,我想活著,你也不想親外甥受嚴刑拷打之苦是不是?不如我們做個交易——用我換把台。皇太孫是在乎我的,今晚快要什刹海掀起來找我,我值得換一個已經暴露的臥底。”


    也先土幹其實早就心動了,但依然有顧慮,“萬一皇太孫要臥底不要美人呢?他是儲君,什麽絕色美人都召之即來,你雖漂亮,但不值他傾國傾城來換。男人,都是以江山社稷為重。”


    胡善祥淚眼婆娑,“值不值,賭一把才知道。我也能借這個機會,看清楚這個男人的心,到底值不值得我無名無分的跟著。若不是……”


    胡善祥雙手捧著臉,哭道:“我也早些死心,不再有六宮寵愛於一身的執念。”


    胡善祥哭得梨花帶雨,也先土幹心想反正行動失敗了,還殺了太師的小舅子,一敗塗地,回去之後肯定丟官。如果能用這個小女官換回我外甥,我們舅甥兩個一起歸隱,了此一生。


    也先土幹權衡利弊,做下決定,問:“你如何與皇太孫聯絡?”


    第54章 營救   胡善祥大喜,“我與他在宮外有一……


    胡善祥大喜,“我與他在宮外有一個私會之處,你把我親筆信送到私宅的管家,管家會代為轉達。”


    也先土幹追問:“何處?”


    胡善祥說道:“鼓樓大街的山東菜館。”


    也先土幹聽得眉毛都抖起來了,“你們……菜館人多眼雜,人來人往,別人都在吃飯,你們居然在那裏……”


    胡善祥一臉坦然,“人不風流枉少年,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貫徹到底。”


    也先土幹真是開了眼了,“都說我們草原民風彪悍,我看你們才是真瘋狂。”


    胡善祥說道:“你速速給我紙筆,我寫信要太孫放人,把台到底是誰?你得先告訴我名字。”胡善祥也猜到把台就在梁君李榮、顧小七陳二狗中間,但她不知道到底是誰。


    也先土幹沒那麽容易上當,“不急不急,我還沒確定把台暴露,說不定他覺得不對,自己先跑了。你是用來以防萬一的,山東菜館是嗎?我這派人去一探虛實。”


    雖沒套出奸細的名字,至少這條命能夠保住了。胡善祥心想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有耐心。


    且說另一邊,顧小七偏離了路線,往城外方向而去,一路皆有探子盯梢,就等著他駕車奔赴巢穴,一網打盡。


    顧小七是個謹慎的人,他在偏離路線之前揭開了門簾,看到車中躺著的的確是受傷的皇太孫,這才決定綁架逃跑。


    行了幾條街,每條街都有路障封路,五城兵馬司的把手著,看到顧小七的令牌,皆搬開路障放行,不會多問一句話,也不會上車搜查。


    一切都很順利。


    顧小七的計劃是利用這塊暢通無阻的令牌去舅舅在城外的田莊,然後立刻改為商隊,把皇太孫混進貨物裏,往西北韃靼部而去,把皇太孫交給太師阿魯台,大功告成。他立了功,舅舅臉上也有光。


    顧小七一路趕車,行經鼓樓大街山東菜館,想起那天擂台選拔時,和山西漢子陳二狗一見如故,攜手被選入幼軍的情景。


    顧小七在幼軍裏故作天真耿直,時常吃些暗虧,每一次都是看似油滑世故的陳二狗出麵為他“找回場子”。


    顧小七對陳二狗隻是利用,陳二狗卻真的被他當成“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顧小七表麵憨憨笑,內心卻是煎熬,當臥底之前,他以為最大的困難就是隨時被識破身份,生命朝不保夕。


    但真的當了臥底,他發現最大的困難居然良心不安!內心糾結!


    這裏的一切都和草原裏想象的狡詐虛偽的明國不一樣,這裏有陳二狗這樣的好兄弟、有外冷內熱的李榮、有巾幗不讓須眉的胡善祥,這裏的女子也可以勇敢,和草原的姑娘沒什麽區別。


    這裏有好人、有壞人,且大部分都是不好也不壞的普通人。甚至傳聞中孱弱膽小的皇太孫也“名不


    符實”,他明明是個敢於身先士卒的勇士。


    而這些人對他都還不錯。


    但是他又必須這麽做。


    雨夜裏,這些人的臉一一在腦海裏閃現,每一個人都是失望的表情。


    一切都結束了。顧小七定了定心神,這是我的任務,我不能辜負舅舅的期望,我不要去想這些了,離開這裏之後,我此生不再踏入明國,不要再麵對這些人。


    終於,顧小七拿著令牌通過了最後一個關卡,順利出城,到了舅舅的田莊。


    顧小七駕車進了院子,跟蹤的探子打聽到了這時蔣姓人家的田莊,蔣老板在什刹海有鋪有房,立刻飛鴿傳書,十幾隻鴿子帶著同樣的信息頂著暴雨飛向什刹海的廣化寺。


    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駐紮在京郊的衛所悄悄包圍了蔣家田莊。


    顧小七直接將馬車趕到倉庫,脫下蓑衣,摘下鬥笠,走到馬車旁邊,低聲道:“殿下,已到端敬宮。”


    車廂傳來氣若遊絲的聲音,“我……頭疼,過來扶我。”


    顧小七走進昏暗的車廂,看見皇太孫蓋著薄被,頭上纏著一道道的白布,其中後腦還滲血。


    皇太孫努力曲肘,想要支撐身體,顧小七連忙過去,扶著皇太孫的肩膀,“殿下慢點,起急了頭疼。”


    皇太孫按住他的手,突然發力,顧小七頓時覺得不妙,立刻掙紮,但雙手被困住,不得動彈,脖間還突然多了一抹寒意,有人在他身後低語,“別動,再動你的脖子就要破了個洞。”


    皇太孫用繩子綁住他的雙手,說話居然是女聲,“想不到出賣皇太孫的是你,幼軍待你不薄啊,你說賣就賣了。可惜,你這個人運氣和謀略都不差,就是被豬一樣的隊友給拖累了。”


    原來根本不是皇太孫,隻是一個和皇太孫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人!


    此人就是擅長易容的唐賽兒,四個馬車裏足以以假亂真的“皇太孫”都是她的傑作。


    湊巧,顧小七這輛車是唐賽兒親自上陣。


    唐賽兒頂著朱瞻基的臉,問:“你們把胡善祥綁架到了何處?”


    與此同時,倉庫外也傳來交戰之聲,衛所軍隊如潮水般湧進了田莊,以絕對的優勢,將所有偽裝成農夫的韃靼奸細抓獲。


    顧小七已經被綁著一顆粽子了,大勢已去,心如死灰,“你們殺了我吧,我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唐賽兒說道:“你嘴巴硬,你的同黨就難說了哦。我們已經飛鴿傳書,這個田莊的所有人姓蔣,五城兵馬司的人會把這個蔣員外所有的鋪子、住所掘地三尺,所有人都抓起來拷問,以你對同黨的了解,猜猜誰會第一個招呢?”


    一聽到蔣員外,顧小七就沒那麽淡定了:糟糕!舅舅!


    “我們回去吧。”唐賽兒把綁在頭上的砂布條摘下來,“嚴刑逼供這種事情交給別人,我的規矩是不幹髒活。”


    “不過——”唐賽兒話題一轉,“我在皇太孫那裏有點麵子,能說的上話,你要是能夠痛痛快快的交代胡善祥下落,保住她的小命,我可以為你求情。放你自由是不可能的,你做的那些都不是人人幹事。但是以我的臉麵,讓你痛痛快快的去死,一點罪都不用遭,這個我可以打包票。”


    其實唐賽兒表麵從容,內心其實一直惦記著胡善祥的安危,想要盡快救她脫險。


    從接應的人綁錯了人開始——不,應該是從今晚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開始,一切就像脫韁的野馬,不受控製了,一敗塗地。


    我要死要嚴刑拷打都無所謂,但是舅舅……我不能連累舅舅。顧小七說道:“蔣員外在京城的房產寫了名字就有十處,其中還有借用了他人戶籍買的房產,你們一一挖地三尺的搜索,肯定能夠搜到,但估計那個時候胡善祥的屍體都涼了。”


    “我可以告訴你胡善祥所在,但是我的要求是你必須保住蔣員外的命,一命換一命,你幹不幹?”


    看來賭對了,唐賽兒說道:“好,我以我的名譽擔保,事成之後,保住蔣員外性命。”


    顧小七問:“若有違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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