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左手突然被人握住,手上的觸感是冰冷且滑膩的膠質,她看了眼握住自己的橘色手套,又順著一路向上,透過那層麵罩中間狹長的目鏡,辨認著對方的身份。


    是他吧?


    池螢暗暗在心中確認,卻也隻是將自己的手緩緩抽出,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她將雙手藏在被子下緊緊握拳,指尖深深嵌進掌心的軟肉裏,這樣疼痛便能使意識便能清醒不少。


    終於,在越過了十幾道門後,她的病床被這幾人刻意拉住,緩緩停在了一扇銀灰色的金屬大門前。


    其中一人上前,在那門邊的對講機旁說了句什麽,半晌後,那扇門從內部緩緩洞開,露出了內部的空間。


    那是一個和她之前所處病房差不多大小的房間,房間正中擺著一個透明的、一人大小的艙,艙蓋向上高高抬起,艙邊連接著密密麻麻的線路,長蟲一般在地麵上遒曲盤轉,讓人幾乎分不清他們的來源,但從走勢看得出,它們的方向一致,一同消失在了牆邊的某個接口處,但向外究竟延伸到了哪裏,就不得而知了。


    池螢的病床被繼續推進,最終停在了那座透明艙邊。六人中的兩人飛速替她解開了捆住雙腿的帶子,又合力將她扶著坐起。


    “不要怕,我們隻是想要做一次嚐試而已,如果在當中你感到任何不適,我們都會立即叫停。”


    聲音是從房間一角的音響中傳來的,說話的人聽上去像是之前那位部長,他的聲音帶了幾分誘哄,明顯是在安撫她的情緒。


    池螢輕輕推開扶住他的兩人,勉力撐著床沿站起身來,腳步虛浮地向前踉蹌了兩步,又扶著那透明艙的邊沿立住。


    她用指尖在艙內沿的玻璃上蹭了蹭,靜默片刻後輕歎了聲,道:“我記得這個。”


    昏暗的碎片在腦中漸漸浮現,拚湊出了一段遙遠又模糊的記憶,一段細節已經幾乎被磨滅,唯有情緒依然鮮活的記憶。


    第一次見到休眠倉時,她是帶著好奇與激動的,這似乎預示著另一種人生,她好像終於能擺脫平庸的自己,甚至可以主宰別人的命運。但當她真正躺進艙中,看著艙頂的蓋板緩緩落下,淡黃色的透明液體不斷注入艙內時,她開始感到恐慌——她後悔了。


    可她的呼叫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手腳並用在艙頂上猛烈拍擊,指甲折斷滲出血來,卻依然不能撼動其半分。她宛如溺水一般下墜,無助地看著水麵漫過自己身體,那詭異的液體強行充斥進自己的耳膜鼻腔,似乎也同時吞沒了她的意識,腦中的畫麵漸漸開始斷模糊,最後終陷於一片令人生畏的未知黑暗。


    而後便是一次又一次的重複這個過程,溺水、醒來,黑暗、光明。


    但後來,她卻似乎漸漸習慣了這種黑暗,甚至有些愛上了這種黑暗,至少在這個時刻她不是別人,隻有在這個喘息的瞬間,她還是她自己。


    機械的重複使人麻木,卻又在某個瞬間令人清醒。


    她依然絕望,卻愈發想要逃離。


    但她的記憶似乎是不連貫的,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是誰,隻記得自己的名字裏應該有個螢字,雖然隻是一粒小小的螢火,卻也能自在光明。


    也許這個字是她幻想出來的吧,她其實也不能確定。


    而在她罕有的清醒瞬間裏,耳邊永遠響徹著水聲,她開始想象自己漂浮在水裏,是海上嗎?似乎也沒有那麽寬廣,那麽,即使隻有小小的一方淺池,也是好的。


    池螢。


    她開始強迫自己在每個清醒的瞬間重複記住,這就是自己的名字。


    她摩挲著艙邊那個淺淺的、卻依然清晰可辨的印記,輕勾了勾唇角,這兩個字,是她無數次在黑暗中用指尖刻下的,是她每次醒來時第一時間抬手便能摸到的,也是她在不計其數的穿梭往複中,對自己唯一的慰藉。


    至少,在沒有人發現的角落,她還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


    “你可以自己躺進去嗎?還是需要我們幫忙?”音響裏傳來部長略顯焦急的聲音。


    “我當然可以。”


    池螢撐著雙臂抬腳跨入艙內,卻一時重心不穩,“咚”地一聲直直砸在艙底,引得護送她來的那幾人齊齊上前查看。


    她卻仰躺在其中,對著他們笑著擺了擺手,“我沒事。”


    那幾人麵麵相覷,正不知接下來該作何反應,此時耳機裏傳來部長冷漠的命令:“她沒事你們就出來吧,我們準備開始了。”


    幾人立刻應聲,前後腳從房間裏撤出,而在他們離開後不久,池螢頭頂的艙門也緩緩落下,伴隨著一聲悶響,艙門與艙體嚴絲合縫地閉合在一起,如同一間透明的繭房,將她籠在其中。


    艙內傳來那位部長的聲音,在密閉的空間中顯得有些悶悶的,“我們正在做最後的調試,你可以按照之前的經驗現先做好準備,希望我們這次可以成功,如果你順利到達了其他位麵,我們也會繼續和你保持聯係。”


    他話鋒忽地一轉,語氣中平添了幾分威脅的意味:“但是你要記住,如果你還想要回來,就一定要嚴格按照我們的指示做,不然的話——”


    “我知道,我的身體還在這兒,又能跑去哪兒呢?放心吧。”在艙內液體緩緩上升、幾近沒過她胸口的時候,池螢哂笑了聲,輕鬆回道。


    監控室內的部長被她一噎,不悅地深吸了口氣,轉頭對坐在機器前的人冷聲道:“開始吧。”


    “是,部長!”那人立刻應聲,隨即在操作麵板上按下了幾個按鈕,又將推進開關直接推到了底。


    眾人齊齊注視著監視器中的畫麵,隻見那艙中的液體漸漸沒過她的頭頂,直至將她完全淹沒其中,而她也絲毫沒有掙紮,甚至……是在笑嗎?


    半晌過後,坐在機器前的那人盯著屏幕上出現的平穩波形,驚呼了聲:


    “成……成功了,部長!已經完成主體意識傳送,正在等待信號反饋傳回!”


    部長也終於鬆了口氣,點點頭道:“好,總算是沒有白費這個工夫,記得隨時匯報最新情況。”


    “是!”室內眾人異口同聲道,隨即目送著部長麵帶喜色地離去。


    唯有一人,緊緊盯著那麵屏幕下方麵板上的各個參數,似是想要記住什麽。


    ——————


    *【一切從覺悟開始,惟有通過覺悟才有價值。】


    “螢姐啊,螢姐?你今兒怎麽這麽能睡啊,快醒醒,該去吃午飯了!”


    池螢是被人抓著胳膊推醒的。


    她下意識反扣住對方的手腕,卻立即聽見一陣淒厲的慘叫:“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這叫聲將她徹底喚醒,她猛地睜開雙眼,卻見自己正居高臨下地抓著一隻向上伸的手,而那位始作俑者此刻正則戴著痛苦麵具正站在自己下方。


    欸?這是怎麽個情況?


    她立即將手鬆開,撐著上半身坐起,高高的單人床鋪讓她對整個房間的情況一覽無遺。


    這裏似乎是……大學宿舍?


    “你怎麽回事兒啊,嗚嗚嗚……我好心好意叫你起來吃飯,你還擒拿我嗚嗚嗚..……”


    池螢忙順著一□□爬下床鋪,拉著床下假哭的姑娘坐到自己的椅子上,一邊仔細辨認著她的臉,一邊安撫道:“可欣?你沒事兒吧?我也是沒睡醒,下意識的反應,對不起啊,今天的飯我請了。”


    她認出來了,這是自己那段記憶裏‘池螢’的大學室友,季可欣。


    “二級傷殘,得吃一頓大肘子才能好。”季可欣假意吸了吸鼻子,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三頓大肘子都行!”池螢笑著點點頭,“你等會兒啊,我先去洗個臉。”


    “話說螢啊,昨天晚上那個帥哥究竟是誰啊?”季可欣賊兮兮地湊到洗臉池邊,一臉八卦問道。


    “誰?”池螢有些猜測,但又不是很確定。


    “就是..……”季可欣戳了一下她的腰,一臉促狹,“哎呀你別跟我裝傻,就是你昨兒先打走了那個喊樓的,後來又冒出來了一個更帥的,我們還差點兒把他當色狼的那個?你們倆可在樓下聊了好久呢,宿管阿姨都看不下去趕人了,我們在樓上聽的真真兒的。”


    池螢心下微定,她應當是回到了那個原本屬於她的世界,至少在她的記憶裏是如此。而且在今天之前,似乎正是在她解決完了那個校霸岑昶的那天,也正是……宴之和她表明心意的那天。


    “等你回來,記得找我。”


    池螢的腦海裏又響起了這句話。


    回來?現在自己應該算是回來了?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也不清楚“他們”為什麽還沒有給自己下指示,可自己幾乎是被半強製地輸送過來的,而宴之,或者說宴,卻依然留在了那裏,難道還能在這裏找得到他麽?


    “我昨天晚上幾點回來的啊?你還記得嗎?”池螢狀若隨意問了句。


    “十一點吧,我記得那時候阿姨正催著鎖門嘛,應該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了。”季可欣篤定地點了點頭。


    “哦,”池螢回到桌邊擦了擦臉,又拿起手機看了眼 ,“那我昨天晚上沒說今天有什麽安排嗎?”


    “什麽?難道你有局了?那我大肘子怎麽辦?”季可欣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人可以走,肘子留下!”


    池螢一邊翻看著自己的聯係人名單,一邊笑道:“好呀,你拿去,清蒸還是紅燒你說了算。”


    “我記得螢姐說過今天她有同學聚會吧?”對麵床上此時探出一隻頭來。


    “什麽同學聚會,哪個班的,哪個社團?這麽大的事兒居然瞞著我?”季可欣滿臉難以置信,看池螢的表情就像看一個渣男。


    池螢也正好在聊天記錄裏翻到了一個最近群聊,她粗略向上滑動了幾下聊天記錄,隨即笑著搖了搖手機,“高中同學,你想去嗎,帶你去玩兒啊!”


    “那算了,我又不認識別人,”季可欣坐回自己的床下,可憐巴巴地癟著嘴,“阿螢啊,你記得要早點回來,不要被外麵的野男人迷住了眼,就忘了我這個糟糠妻。”


    池螢掃了眼餘額,隨手發了個紅包給她,封麵寫著:糟糠其不可棄,拿去買大肘子吧!


    季可欣的手機瞬間傳來一聲清脆的收款到賬聲,她一臉喜色道:“哎呀,那我去買肘子了,你趕緊畫個妝!可不要在野男人麵前丟了本糟糠妻的臉!”


    等池螢做好出門的準備時,已經過了正午,根據聊天記錄裏的信息,這次高中同學聚會隻是在s城的小範圍聚會,但由於她目前並沒有宴之的任何聯係方式,姑且也隻能去高中同學裏撞一撞運氣了。


    她縮在樹蔭下等著校車,腦子裏卻飛速運轉,一刻也不得閑。


    宴之究竟是站在那一方的?


    如果他之前隻是為了監視自己,為了喚醒自己,那後來又為什麽會說那些奇怪的話?


    他的目的是什麽呢?難道是叛變?


    就算自己現在真的找到了他,他又能做什麽呢?


    當然,這些問題也隻能引出更多的問題,在找到他之前,她也沒法得出任何正確的答案。


    但她總有一種奇異的直覺,自己似乎應該信任他。


    不是被所謂的感情蒙蔽雙眼而盲目的相信,而是她多年的信念匯聚成的一股力量在告訴自己,隻有找到他,才能破局。


    她想活。


    不是替任何人完成她們的心願,也不是替任何人鋪出一條順暢的前路,更不是被當做一件可有可無的道具,隻是作為自己,活下去。


    伴隨著一聲略有些刺耳的“吱呀”聲,校車晃晃悠悠停在了池螢身前。她忙將思緒抽回,跟隨排成的隊伍上了車,坐在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


    她正望著窗外略過的梧桐出神,同一排座位上的兩個女生卻好奇地連連看了她幾眼。


    “哎?我怎麽覺得她好眼熟啊?是我們院的嗎?”


    “傻了吧,她跟我們住一棟樓,就是昨天晚上那個在樓下耍劍的拽姐!”


    “哦對!我回去還看了好幾遍直播回放呢!”


    “哎同學,同學你好?”


    池螢感受到了肩上的一陣輕拍,隨即視線回轉,看向了身旁那兩個女生,笑道:“嗯?有什麽事兒嗎?”


    “同學,你就是昨天6號樓事件的女主吧?”戴著圓框眼鏡的短發女生興奮問道。


    池螢回憶了片刻,她確實是剛從6號樓出來沒錯,便點點頭道:“嗯,你說的應該就是我了。”


    “哇!同學你好棒啊!”另一個紮著雙馬尾的女生傾身湊近了些,“簡直是我輩楷模!我跟你說,之前也有個莫名其妙的男的來喊樓跟我表白,結果旁邊的人還一直起哄,好像我不答應就成了渣女似的,但是天地良心,我跟他壓根兒一點也不熟,我的天哪,當時都快把我給氣哭了,憑什麽他表白我就一定要答應他?我都不知道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離譜的人這麽離譜的事兒?!”


    池螢點點頭表示讚同,“嗯,確實挺離譜的。”


    女生半是遺憾半是欣慰地歎了口氣,“哎,你真是做了我一直想做但是又沒有勇氣做的事,還是怪我嘴太笨了,當時我腦子一片空白,又羞恥又害怕,巴不得鑽地逃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我要是能像你那樣該多好啊,一定把他罵得再也不敢來騷擾我!”


    池螢微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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