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墨說:“沒別人,就咱們仨。”


    “好的,我知道了。”


    賀九皋走到成排的衣架前換衣服,白襯衫,不規則門襟設計黑色廓形西裝,同色褲子,休閑皮鞋,去遊艇俱樂部,著裝太一絲不苟或太不修邊幅給人觀感都欠佳,他選的衣服不會過於一本正經,也不會過於浮誇,重點是要閑適。


    他穿戴好,乘電梯下樓,走出酒店式大堂,譚佳人剛好騎車離開。


    仰望很累,所以樓也好,人也好,她都不想用這種角度去看待,唯一的辦法是自己也達到那種高度。


    譚佳人到達東區華英苑3號樓下,給孟亞雯打電話,沒人接,於是打給譚樂怡。


    接通後,她問:“你媽在家嗎?”


    譚樂怡說:“不在。”


    “你呢?”


    “我在家。”


    譚佳人把電車停在樓下的車棚,鎖好車,上樓。


    譚樂怡聽到門鈴聲,蹦蹦跳跳來開門,“二姐,你怎麽來了。”


    譚佳人提著禮物,在門口換室內拖鞋,進屋,四處打量,臥室的門沒關,她看了一眼,被子堆在啵啵床上沒抻平整,玄關櫃上似乎也有層灰塵,牆角的花耷拉著,葉子也蔫了。


    “譚樂怡,你家的花多久沒澆水了。”


    “我不知道”,譚樂怡說著回到廚房。


    譚佳人跟她走進廚房,“你幹嗎?”


    “泡麵。”


    “你沒吃飯?”譚佳人走到爐灶揭開鍋蓋,鍋底糊著一層米粥。


    “沒呢。”譚樂怡隨口說。


    “你別泡了,我給你叫外賣,你想吃什麽?”


    “真的,二姐?”譚樂怡高興了,掰著手指說:“我想吃糖醋裏脊、蒜香雞翅、油爆大蝦。”


    “全是肉,不吃蔬菜?”


    “哎呀,二姐,我最近在學校吃小餐桌吃蔬菜都吃膩了。”


    “好吧,我點你家附近的,你再堅持會兒。”


    譚佳人幫妹妹點餐,譚樂怡翻她帶來的禮物,“哇,都是吃的,咦,還有小丸子的禮物,這個小鹿是什麽東西,好好玩。”


    “不是給你玩的,那是嬰兒用的安撫奶嘴兒。”


    “我的禮物呢?”


    譚佳人坐到譚樂怡旁邊,拿出一個單獨的袋子,“這不是嗎。”


    譚樂怡打開,是一本精致的手繪風筆記本和帶led小燈的小掛件,“天啊,太精美了,謝謝你二姐,這是你從巴黎帶回來的嗎?”


    譚佳人點點頭,“是啊,我漂洋過海給你帶回來的,還有一盒巧克力,你可以和好朋友分享。”


    譚樂怡美滋滋地說:“我們班同學肯定羨慕我,這個筆記本等我畢業的時候當成留言冊。”


    “想法很好,不過你媽呢?”


    “不知道,她最近總是早出晚歸的。”


    “你外婆怎麽不來照顧你?”


    “她還要帶二寶呢。”


    二寶是譚樂怡舅舅家的兒子,譚佳人不禁替孟亞雯擔心,她到時候生二胎,坐月子怎麽辦。


    這時有開門的聲音,譚樂怡站起來,“應該是我媽回來了”,說著扯嗓子大聲喊,“媽,我二姐來了。”


    孟亞雯背著包,挺著肚子,麵容憔悴,走到客廳,看到譚佳人,微微愕然,“你怎麽來了?”


    譚佳人指指放在茶幾上的禮物說:“我去巴黎出差,給你和樂怡帶了點吃的用的。”


    孟亞雯視線落在嬰兒搖鈴上,怔了怔,“讓你破費了。”


    “嬸——”,譚佳人改口,不管亂了輩分,“亞雯姐,我叫了外賣,你不用做飯,待會兒我們一起吃吧。”


    譚樂怡帶上禮物回自己的房間和好友發微信炫耀,獨留下兩個大人沉默。


    孟亞雯脫下外套,在沙發上坐下,苦笑道:“佳人,我都沒臉見你,要不是你借錢給我們,這套房子都保不住。”


    譚佳人再有怨言也不能這個時候說,她笑笑,“房子重要。”


    孟亞雯歎氣,“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叔挺狠的,他隻犯了一次錯,我就讓他淨身出戶。”


    夫妻間的事,譚佳人不好妄言,她一味笑著。


    “其實不止一次,你叔叔很單純,這些年除了這套房子,我們根本沒攢下什麽積蓄,他工資不低,你覺得錢都去了哪裏?”


    譚佳人猜不出來,“我叔叔沒有不良嗜好,頂多也就喝喝酒。”


    “是啊,他沒有不良嗜好,但他對朋友兩肋插刀,人家來借錢他大方得很,連欠條都不打,那些人吹捧他,把他哄的不知東南西北,打著做項目的名義要麽借錢,要麽讓你叔叔投資,錢就這麽沒了,真遭難了,那些朋友跑的沒影,讓你叔去要債,他還拉不下臉,我真煩透他這一套了,怎麽說都不聽,從來不過問我的意見,直到栽大跟頭,倒黴的是我和孩子,他從來都不為我們母女著想,不瞞你說,假如我能預知未來,肚子裏的這個孩子說什麽我都不會要的,它來的不是時候”,孟亞雯垂淚。


    譚佳人聽得目瞪口呆,她知道叔叔不靠譜,但不知道這麽不靠譜。


    “我和他真過不下去了。”


    “我明白,這不怪你,都是我叔叔的錯。”


    孟亞雯捂臉啜泣,譚佳人無比煎熬,洗了熱毛巾給她擦臉。


    等外賣送來,譚佳人陪母女倆吃了點,離開前,她把裝錢的信封交給孟亞雯,“我爸的一點心意。”


    孟亞雯推拒,“大哥已經幫過我們很多次了,這錢我不能收。”


    “錢不多,就2000,他讓你買營養品補身體,你不要的話,他還得親自給你送過來。”


    從孟亞雯家出來,譚佳人騎上電瓶車,原路返回。


    平凡人的心酸,說到底和錢有關。


    在花瓣飄落的春夜,譚佳人深深歎息著,一側流光溢彩的東江上,泊著一艘白色遊艇。


    她無意瞥了眼,甲板上有幾個女孩手持仙女棒,在空中揮舞,綻放出美麗的煙花,側耳諦聽,似乎能聽到呲啦的火花聲和銀鈴般的笑聲。


    都是人,怎麽差別這麽大呢?


    宿命說因為命,教科書說因為資本家占有生產資料——


    她對自己說,因為你是無產者。


    賀九皋坐在沙龍區,無心喝酒。


    嚴墨走下舷梯,喊他,“喂,你就幹坐著,上甲板吹風來吧,女孩們打扮的花枝招展,你幹嘛慎著人家,太不給麵子了,人顧笑都上去了,你別擰巴了。”


    賀九皋看著穿夏威夷襯衫的嚴墨冷笑,“你說好隻有咱們三個人的,多出來的那些人你怎麽解釋?”


    嚴墨嬉皮笑臉,“有什麽好解釋的,確實就咱仨,那些姑娘都是來暖場的,你說這麽好的夜晚,三個老爺們玩像話嗎,你懂不懂什麽叫良辰美景,什麽叫春宵一刻值千金?”


    賀九皋鄙夷,“怎麽,你還想做點別的,那趙夕顏算什麽?”


    “我說你也太愛較真兒了,趙夕顏是我女朋友,她拍戲忙,我自娛自樂還不行麽,我不會對甲板上的那些姑娘做什麽,請她們來主要是活躍氣氛的,你要實在介意,把她們當成音響或者隨便什麽,不就結了。”


    賀九皋不為所動,“謝謝你的建議,但不必了,麻煩你把遊艇開回碼頭,我要上岸。”


    嚴墨坐到他對麵,胳膊掛在沙發上,長歎一聲,“真沒勁,你是不是在英國讀書讀出毛病來了,女孩子們能把你吃了,幹嘛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你老實對我說,你性取向是不是——”


    賀九皋打斷他,“別用你歡場上的那一套來評判我,有人濫情,有人專一,與性取向無關,與人品有關,我要百分之百完美的感情,不想把寶貴時間浪費在一些無聊的事上。”


    嚴墨笑噴了,“喂,你小學生嗎,世界上哪裏有百分之百完美的感情。”


    賀九皋說:“我要我人生的每一個記錄都是完美的,不想在感情和婚姻上留下汙點。”


    嚴墨搖搖頭,“你真是怪胎,學習要考第一,婚姻也要毫無瑕疵,你是完美主義強迫症吧。”


    賀九皋驕傲道:“我什麽都不缺,唯獨感情,當然要最好的,因為我配得上。”


    第44章 病人   不要仗著有錢褻瀆愛情


    古語雲:冰凍三尺, 非一日之寒。


    賀九皋的感情觀也絕非速成,小時候童話書讀多了,“從此, 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式結尾, 帶給他深刻的啟迪,“王子”、“公主”代表善的力量, 他們戰勝邪惡或反對勢力,克服種種困難,最終舉辦婚禮,白頭偕老, 用一生一世守護勝利果實。


    而現實狗尾續貂,“王子”出軌,“公主”爬牆,類似狗血事件比比皆是, 他兒時讀私校的同學, 有一半人的父母中途拆夥,剩下一半人的父母人前恩愛, 人後各自精彩,包括他自己的父母, 說起來也是一本爛帳,離婚後,程蘭醉心於工作, 賀君言則徹底當上花花公子, 花錢購買虛情假意,並以此為樂。


    “兒子,這種感覺非常不好。”某次賀君言喝醉抱怨。


    “為什麽?”


    賀君言揮手指向停泊在蔚藍海岸的遊艇,“你看那些可愛的arm candy(掛臂女伴), 她們年輕漂亮,卻陪在六十歲的老頭身邊,這個啤酒肚老頭心裏很清楚,女孩們被他吸引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有錢,可以預見,將來有一天我也會落到這步田地。”


    彼時剛滿10歲的賀九皋老氣橫秋道:“您可以選擇不過這種空虛的生活。”


    “那麽親愛的兒子,告訴我,我該過哪種生活?”


    “付錢讓女孩子們愛你是不對的,就像付錢購買友情,如果有一個人不想和我做朋友,但是看在錢的份上,假裝和我交朋友,對此我不會感激,也不會獲得慰藉,我想愛情也如此,您應該找個你愛的,她也愛你的女人,過上充實的愛情生活。”


    賀君言聽完兒子的話縱聲大笑,“you make my day……哈哈哈,兒子你不會認為愛情隨處可見,我們可以隨便愛上什麽人,然後重新開始過上你所謂的‘充實’生活?你知道嗎,愛情很稀缺,所以書中才歌頌愛情,當然了你的童話書中多的是,可現實中沒有童話,愛上一個人也沒那麽容易,至少我除了你媽還沒愛過別的女人,不過兒子,你會比我幸運。”


    10歲的賀九皋昂起頭來,“謝謝您的祝福,我這麽優秀,公主一定會愛上我。”


    現實生活並沒有按照賀九皋的預想進行,盡管他足夠優秀傑出,然而挑剔的個性阻擋了愛神光臨,甲女漂亮,學習馬虎,閉眼都能考及格,她卻得了e;乙女聰明,貪慕虛榮,竟然覺得買卡地亞送她才代表真心;丙女善良到沒底線,被別的男人說幾句甜言蜜語騙走;丁女一切都好,起碼在他麵前挺好,當他有意接觸時,發現此女在哈佛final club社員鮑勃的懷中大跳豔舞,他沒有救風塵的情懷,於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優秀的他不想將就,被迫過上獨身生活,成為同學和朋友眼中的異類。對於同一個圈子的人來說,他們生來擁有巨額財富,無須努力,一切欲望都能輕易得到滿足,被坐享其成的生活撲滅雄心壯誌。金錢和權利既是祝福也是禍因,他們這種被父母丟給私校和保姆管的孩子有著空前嚴重的焦慮感,沒有奮鬥的方向,沒有愛,空有物質,尋找存在感的他們往往會沉湎於藥品酒精中,在康複中心進進出出治療成癮問題。


    賀九皋讀伊頓時的同學喬治18歲吸食第一口致幻劑終其一生再也沒擺脫藥物依賴,當有一次去康複中心看望他,喬治蒼白消瘦,肩胛骨高高聳起,睡袍披在身上空蕩蕩的。


    賀九皋試圖勸他,“請務必振作起來,你以前是我們校隊劃船的主力,我相信你會康複的。”


    喬治眼中閃過一抹戲謔,“嗨,我正直的朋友,雖然你看上很健康,但心裏和我一樣都生病了,我們這些在寄宿學校長大的‘孤兒’,大部分人都得了寄宿學校綜合症,有位博士專門做過研究,他總結我們的特點是:否認痛苦、拒絕求助、信任危機、自我認知低下、被認可的需求、控製狂、強迫症、焦慮……他還說我們這些人不知道如何表達情感和愛,無論是對親人還是對愛人,如果可以,甚至會關掉自己的情緒——數一數,你中了幾條?”1


    賀九皋當然不會承認自己也“生病”了,學校傳遞給他好的觀念,比如,以榮譽、責任、勇氣、自律為核心價值,追求精神上的富足,而非追求奢侈無度的物質享受,前者是真正的貴族精神,後者是暴發戶精神,更重要的是做生活中的強者,不懼挑戰和風雨,所以他絕不會向成癮性的東西投降,也執意做一個完美主義者,唯有如此,他的孩子才不會遭遇他經曆過的艱難時刻。


    “假如你自己都是一個問題多多的人,就不要結婚生子,為社會帶來新的問題”,他經常和老同學這麽講,沒想到一語成讖,後來他從新聞中得知,喬治家族陷入爭產風波,而喬治因用藥過量暴斃於倫敦某個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


    喬治縱情酒色的人生結束了,賀九皋緬懷故人的同時告誡自己,財富不是詛咒,前提是要掌控它,而非被它掌控,不要仗著有錢褻瀆愛情,什麽浪子回頭金不換,別信,誰會愛生活放蕩的人,他始終相信,上天不會辜負自己,一個從不遊戲人生、出色的男人必然會迎來般配的對象,在那之前,他絕不將就,也絕不耽於低層次的生理需求,總之讓女孩子暖場助興的說法聽著就荒唐,嚴墨真該去康複中心查查腦子。


    賀九皋一肚子的話沒法同三觀不合的人講道理,他堅持要上岸,嚴墨拗不過他,吩咐船長全速返航,想快點把他打發走,免得破壞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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