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回憶起那個匆匆隱入朝霧之後的女郎,對蘇笙也就多看了幾眼。


    原來聖上喜歡的,竟會是這位娘子嗎?


    蘇笙被男子溫潤而不乏探究的視線掃過,鎮定地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一個禮節性的淺笑:“英國公萬福。”


    隻是見過一個背影,英國公還不知道這位能叫聖上寤寐求之的女郎是何姓氏,便也答了一句“娘子安”,待她與同行的那些人都步出院外才進去瞧自己的女兒。


    內室早有侍女通稟過,溫舟瑤立在門口候著阿耶,見他對蘇笙這般客氣,還有幾分驚奇,等她身邊的含桃把銀子遞給聖上身邊的內侍,領了眾人下去時,終究忍不住開口:“阿耶,你同阿笙原是認識的麽?”


    英國公坐在羅漢床上,望著自己那沒心沒肺的女兒,原本的那些擔憂和心疼稍微減下去一些,“她是內宮的娘子,你阿耶我上哪見去?”


    這娘子的眉眼確實有幾分眼熟,但溫鈞琰也確定他們不曾見過。不過雖然現在是萍水相逢,但若他猜的不差,這位估計日後就要稱他一聲兄長了,阿瑤以後也得稱她一聲姑姑或是娘娘了。


    英國公在心裏感慨了一下,可惜聖上都不曾與他說個分明,這種事更不好告訴溫舟瑤,他見溫舟瑤端著茶盤,老老實實地立在一邊侍奉,透露著一種說不出的怪異:“現在又沒有宮中的女官看著,阿瑤你裝這守禮賢淑的模樣不嫌累麽?”


    溫舟瑤見了父親也是有些害怕的,父女平日鬥嘴打諢那沒什麽,隻是這回她也知道自己捅的簍子不小,生怕父親會責怪她:“阿耶,我怕你和阿娘生我的氣。”


    隻要聖上不在意,這時候的太子當然也不敢同她斤斤計較,但太子禦極之後溫家還能不能維持往日的榮光,那就是個未知數了。


    說起英宗德妃的後事,英國公的麵容也覆上一層陰霾,“今早蘇良娣差人給太子的那位孺人盧氏送粥,才發現她已經自縊,說是自知罪孽深重,願為德妃殉葬。”


    溫舟瑤吃了一驚,“表叔不是已經饒過盧氏了嗎?”


    大唐後廷並無宮妃為君王殉葬的製度,更不要說太子的妃嬪為一個比丘尼殉葬這種荒誕事了。盧氏縱然有錯,但是若圓空禪師自身堅定,何至於破戒。


    “正是聖上放過了她,盧氏才該是自願為德妃殉葬。”


    英國公瞧女兒那副模樣,歎了一口氣:“其實事情也沒有你想得那麽壞,東宮近來也不過是一尊自身難保的泥菩薩,一時半刻不會輕舉妄動的。今年夏獵你就安安分分地和你阿娘待在長安,不要跟著去上林苑。”


    “可是聖上今晨讓蘇四娘子問過我,女兒已經應下來了。”溫舟瑤不安道:“阿耶,我要不要再去和阿笙說一說,今年就不隨駕了。”


    英國公本來是垂足而坐,聽了她這話神色大變,拍案而起,茶盞連帶著也跳了幾跳,水潑出來一半,同女兒說話的聲音不自覺高了許多:“你說什麽?那姑娘姓什麽?”


    溫舟瑤在家中一直是倍受寵愛,即便是她無意間被卷進了英宗德妃之死,阿耶也沒有這樣生氣,溫舟瑤被他突如其來的疾聲厲色嚇住:“我說聖上剛剛已經讓蘇家的四娘子問過我了……”


    她瞧阿耶怔怔地坐在榻上,眉頭緊鎖,也是嚇得不輕:“阿耶,今年的夏獵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麽,您發這麽大的火做甚?”


    英國公平複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確認道:“你說剛剛出去的那位娘子就是蘇家的四娘子?”


    他畢竟是經曆過風浪的人,那最初的驚駭過去之後,又迅速平靜了下來,仿佛剛剛的失態隻不過是一個意外。


    “阿瑤,既然是聖命,你就同蘇娘子一道過去好了。”英國公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回想起聖上往日種種,他忽然茅塞頓開:“到了上林苑,你不許離開蘇娘子一分一毫,你可記住了嗎?”


    第30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溫舟瑤見他神色不對,小心翼翼道:“阿耶,您是看出來了麽?”


    英國公疑惑地“嗯”了一聲,瞧向女兒的眼神帶了些許探究:“你早就知道了?”


    “我天天同她在一處,又不是個眼拙的。”溫舟瑤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您這樣偶爾才能進內室的外臣都能看出來,我要是不知道,才顯得奇怪。”


    溫鈞琰想說些什麽,但是最後還是歸做了一聲歎息:“聖上與她現在到了哪一步,你也知道嗎?”


    到底是現在的孩子放得開,還是他太過保守了,女兒已經知道這些事,居然還這麽心大。太子要是知道了這件事情,哪能與聖上善罷甘休?


    這個就不是溫舟瑤所能知道的了,“東宮猶在,表叔顧及她的顏麵,想來也沒有什麽的。”


    皇帝顧及一個女子的顏麵,是一件多麽新鮮的事情,英國公搖了搖頭,他之前還有些不明白聖上為什麽一定要太子留在感業寺,現在倒是豁然開朗,“咱們這位聖上,什麽時候這樣好說話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英國公與皇帝認識這麽多年,對聖上的脾氣也知道個差不離,聖上想要什麽,便一定要到手。他可不相信聖上想要弄到手的東西還能白白放過。


    他望了望日頭,知道自己該走了,“阿瑤,既然聖上不想人知道,你還是裝作不知道為好。”


    聖上對蘇家的四娘子如此在意,何曾顧及東宮心中所想,顯然也沒有那麽重視這位繼子,太子能不能登上這個位置,更是個未知數了。


    ……


    武敬二年七月初二,天子齋戒結束,諸王與諸國使節均至玉明行宮相候聖駕,玉明行宮就在上林苑之東,更多地是為了狩獵所建,供聖上與王公貴族宴飲小住,隻是今年略有不同,太子的親身母親身亡,聖上便命親弟襄王為使,招待宗室與使節。


    聖駕至玉明宮的前幾日多是宗室歡宴,與蘇笙這些女子無關,她與溫舟瑤人都閑著,宋司簿又不大來管她們,就常常結伴到馬場去選馬騎.乘。


    蘇笙是新手,學這些總是力有不逮之處,一開始都上不去馬,後來漸漸能鬆鬆握著韁繩在草地上轉悠一兩圈,但回去之後才發現大腿內側的肌膚又被磨紅了,溫舟瑤平常在閨中也有幾個熟識的娘子,都是世家裏頭一等一的女郎,她們在騎射一道上雖然不比溫舟瑤出色,總也是要比蘇笙這種新手好上許多。


    盡管英國公叮囑過溫舟瑤,要她盡量不要離開蘇家的四娘子,但她也不是女郎身上的佩環,能時時同蘇笙待在一處,有時候這些少男少女一起打馬球,總會差近身的侍婢來請她,一兩次不去也就算了,但是次數多了總是不好。


    她也是有過教蘇笙打馬球的打算,隻是人還沒有學會走路,總不能叫她跑,因此與這些郎君和女郎們打馬球的時候便教蘇笙在觀景台坐著,起碼熟悉了馬球賽的規則,不至於將來下場被人笑話。


    宮外的女郎並沒怎麽見過蘇家這位娘子,隻是聽人說這美貌女郎是太子的未婚妻,又是出身寒門,多是敬而遠之,隻有幾個人會偶爾過來與她道一句安,幾個替換下來的女郎都是跪坐在竹棚下飲酒說話,親熱地靠在一張席上,這位未來的太子妃獨坐台上,看著下麵的少男少女揮槌擊球。


    無人與她攀談,蘇笙自己也是樂得自在,她與那些女子的見識、地位本就不同,強行融入別人的圈子也沒什麽意思,然而溫舟瑤在場中英姿颯爽,她獨自坐在尊位看著,也品出了幾分高處不勝寒的意思。


    午後的馬球場塵土飛揚,單她一個坐著看球實在沒什麽意思,蘇笙略飲過幾杯薄酒,百無聊賴,便戴好了遮擋風沙日曬的帷帽,搭了藏珠的手,想出去散散心。


    含桃見了蘇娘子要走,想起自家娘子的吩咐,連忙想過去請溫舟瑤下馬,蘇笙見狀掩口一笑,忙擺手叫住了她。


    “阿瑤最近是怎麽了,竟這樣離不得我麽?”蘇笙望著場上飛揚的塵土,知道他們正玩得開心,“這些原是她舊日熟識的朋友,我又不吃她的醋,做甚這樣一直瞧著我?”


    那才是瑤娘本來的生活,她沒有資格拈酸吃醋,她不過與溫舟瑤相識一月有餘,哪裏值當她為了自己舍棄原來的手帕交,“告訴你家娘子不用擔心,我不過是喝了幾杯荔枝釀,現在身上乏得很,到更衣處歪著睡一覺就好了,咱們乘興而來,得讓她在這裏玩個盡興才好。”


    含桃和木蘭應了一句諾,蘇笙便轉身從這觀景台後的木梯下去,準備到靜室換一身新衣。


    宋司簿替她置辦了許多胡服騎裝,但可惜她穿著這些衣裳也隻能勉強在馬上兜圈子,她今日是來觀賽的,就也沒穿著過來,仍是宮中女子雲鬢裙裳的裝束。


    即便是王公貴族家的兒女,也很少能在行宮這樣寬闊的地界賽馬打球,蘇笙估摸著他們這一場總得日暮才散,自己在外麵轉上幾圈也不會有人發現。


    她平常並不愛喝酒,隻是到了這樣的地界,不喝酒竟顯得像是不合群一樣,而且宮中的荔枝釀最是香甜,春日嶺南荔枝開花,便有蜂農驅蜂采蜜儲存,等到夏日荔枝成熟,再以荔枝釀酒,中間注飴糖的時候用的也是荔枝蜜,喝起來甜味多些,並不覺得澀口。


    蘇笙拾階而下,她小心提了薄綢裙裳往下走,藏珠扶著她行了幾步,卻停下不肯走了。


    “藏珠,你這是怎麽了?”蘇笙現在正是微醺醉態,隻道是她鞋履踩到了裙麵,正要鬆了她手,讓她整理一下裙子的時候,藏珠忽然福身下去,引得她也撐了木梯的扶手,朝她盈盈下拜的那處瞧去。


    遠處有一位騎馬的男子,他的身後隨著幾位同樣騎馬的侍從,但身上穿的騎裝卻普通得很,若不是藏珠有幸陪著自己的娘子麵過幾次聖,也瞧不出這人是誰。


    那馬色如紫燕,骨騰神駿,正如它的主人一樣氣淩八方,蘇笙也福身問安,隨後下了樓梯,步至距馬前一丈處停下:“聖人此刻不該接見外國的使臣麽,怎麽到這裏來了?”


    皇帝翻身下馬,蘇笙飲酒之後神思稍微遲緩了一些,還沒怎麽看明白他是怎麽從馬上下來的,聖上就已經站在了她的麵前。


    這樣的功夫不知道她得練多久才能做到。


    那一層帷帽上的輕紗遮蔽不了什麽,聖上瞧著這個小姑娘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似乎……有些豔羨的意思。


    “你們都先退下去罷。”聖上隨口吩咐道,他看了一眼蘇笙身旁的侍婢,正是那個當初被送到掖庭局去的女子,這個侍女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也不必擔心什麽,“你也”


    聖上都已經下馬,侍從更不敢坐在馬上,他們站在聖上的身後,聽見皇帝的吩咐都牽著自己的馬悄無聲息地退遠至聖上看不見的地界,但是藏珠要走的時候卻被蘇笙拽住了。


    藏珠不敢違抗聖上的口諭,但更不敢掙開娘子。


    “您叫她走什麽?”蘇笙看著眼前的男子,這荔枝酒不過有點上臉,她頂多神思混沌了一些,要說醉還是談不上的。隻是她的身上尚能嗅到酒氣,聖上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醉。


    然而她卻想醉一場。


    聖上聽她如此言行無狀也隻是一笑,“蘇娘子,就算那是你的侍婢,難道朕吩咐不得嗎?”


    蘇笙站在原地糾結了片刻,“那您為什麽要她走?”


    這話說著說著竟像是車軲轆一般,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聖上說出口的話皆是金科玉律,吩咐一個婢女而已,難道還需要什麽理由嗎?


    “那蘇娘子為什麽不肯叫她走呢?”聖上也不惱,隻是拿著蘇笙的邏輯來反駁她。


    蘇笙回答得倒是老實,“因為孤男寡女叫人看著會說閑話,我怕您把人支走了,會欺負人的。”


    她平常不敢對皇帝這樣大不敬,所幸聖上見識過她更不堪入目的模樣,所以她裝醉的時候也添了幾分底氣,“您叫我和藏珠走罷,瑤娘要是尋不見我,一會兒該叫人找了。”


    “欺負人?”聖上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不免覺得好笑:“蘇娘子是覺得朕要欺辱你一個女子,還需要背著一個婢女麽?”


    說罷,聖上便上前半步,不顧蘇笙的驚詫,抬手掀開了她麵紗的一角。


    他見帷帽下的少女朱顏酡紅,雙目似水含情,叫人心神搖曳。隻是這份風情並不是因為見到了他,而是因為……


    聖上隱隱能嗅到荔枝酒的味道,放下了她的麵紗,微微蹙眉道:“阿瑤不知道你的酒量麽,怎麽不知道勸你一些?”


    他聽聞今日過來打馬球的男女甚多,現下的年輕男女倒是開放得很,她這樣的風情若是被別的郎君瞧去,不知道還要勾了多少男子的心神。


    皇帝挑開自己麵紗的時候,蘇笙的心都要快被他嚇出來了,見聖上信了她的話,才略微安心,她不甚情願地鬆開了藏珠的手,立在原地生悶氣。


    聖上要失禮的時候,有沒有婢女都是一樣的。


    “您怎麽像個孩子一樣和我置氣?”她拽緊了自己麵紗的係扣,微感生氣:“女郎的麵紗,是不能輕易被外男掀開的!”


    她現在說起話來才嬌憨得像是個孩子,聖上那一點怒氣被她一句話便弄得不見蹤跡,他執了韁繩立在原地,稍微緩和了語氣:“剛剛是誰灌你酒了麽?”


    蘇笙搖了搖頭,“沒有人灌我的,郎君們在場上追逐,娘子們也待我客客氣氣的,是我自己一個人無趣,就喝了幾杯解悶。”


    女子的甜釀喝起來沒什麽酒味,她能無趣到自斟自飲,聖上也能清楚是怎樣一回事,“阿瑤呢,她不同你一道玩嗎?”


    女無美醜,入宮見妒。世家的女子很是自矜身份,她沒有什麽叫這些貴族女郎感興趣的地方,卻生得出塵絕倫,他本想著,若有溫舟瑤帶著她些還好,可是她似乎並不高興。


    他就像是父親在哄沒有玩伴可以共遊的小姑娘一樣耐心,聲音溫柔得出奇,蘇笙本來隻是想著早些向聖上辭行,到外麵去透一口氣,被他這樣一問,忽然怔了怔。


    那是她從來也沒有得到過的東西,現在卻像做夢一樣,觸手可及。


    “瑤娘的馬術厲害,他們都喜歡和阿瑤一道嬉遊,就把她叫去了。”蘇笙回答得並無半句虛言,“我卻笨得很,現在也沒有學會怎麽打馬球,是不能下場的。”


    “傻姑娘,”他輕歎了一聲,“兩三日就能縱馬自如,即便是朕,當年初學時也做不到的。”


    馬球對參賽者的馬術要求極高,她現在才剛開始學這些,怎麽能會得這麽快呢?


    “我也知道呀,”她朝皇帝勉強笑了一下,“所以我想一個人出來走走,不要叫阿瑤因為我分心,她盡興就好。”


    蘇笙是想強調“一個人”,然而聖上卻理解成了另外一層意思。


    她在這行宮並不算是舒心暢意,阿瑤有她的舊友,不能時時刻刻顧著她。溫舟瑤走後,她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蘇笙見聖上注視了她片刻才重新上馬,以為皇帝該是聽懂了她的意思,正慢慢吞吞地要福身恭送,順便發愁該去藏珠退到了何處,卻見那匹馬朝她行近了幾分。


    那馬打了個響鼻,蘇笙下意識地抬起了頭,退後幾步。


    馬背上的男子朝她伸出了手,蘇笙還不太明白聖上這是何意,忽然腰間一重,甚至來不及驚呼,就被男子攬到了馬上。


    隔著帷帽,似有什麽溫熱之處貼上了她的後頸,雖然隻有一瞬,但卻教人膽戰心驚。蘇笙不敢想這究竟是什麽,然而那男子特有的氣息灑落在她肩頸處,叫她酥軟顫栗,也令人莫名害怕。


    她的裙裝不適合跨坐在馬上,因此蘇笙現在是偏身坐在馬上……或者說,是坐在君王的懷中。


    “聖上……”她驚慌地想要推開他,但是馬上本就不如平地穩當,她一掙紮,那坐騎又不安地晃了晃腦袋,蘇笙立刻膽怯地拽緊了他身前的衣服。


    她在馬上,就像是砧板上的魚肉一樣任人宰割,嚇得酒醒了一半,“您……您別這樣,我害怕。”


    “別怕。”


    頭頂傳來的聲音依舊溫和沉穩,撫平了她內心的慌亂,那手臂護在蘇笙的身前,天子將韁繩遞到她的手上,“朕來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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