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看著懷裏緊緊貼著自己的小伏羅,心裏充滿了憐愛歡喜,還有那種血肉相連的感應,讓人不由自主地感慨生命的神奇之處。


    如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她喂完伏羅,剛剛整理好衣衫,金雪說林新荔過來請安。她點頭讓金雪把人請進來。


    林新荔是帶著孩子過來的,她第二胎生了個女兒,與長子剛巧湊了個“好”字,現在人人都誇她會生,羨慕她有福氣。鄧銳如今兒女雙全,每每走出去腰板兒都挺得筆直,一臉驕傲。


    “叩見皇後娘娘,娘娘萬安。”


    林新荔行禮,兒子也跟著磕頭,瞧著是個斯文白淨的小公子,小女兒還不滿兩歲,剛剛會走路,見狀也有模有樣地學娘親和哥哥下跪,樣子頗為可愛。


    “快快請起。”


    小孩子總是討人喜歡,崔晚晚招呼金雪把這對兄妹帶到一旁與金枝還有伏羅玩耍,她自己則和林新荔閑話家常。


    林新荔已經生養了兩個孩子,很有經驗,所以崔晚晚向她請教,林新荔自然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


    兩人聊了片刻,林新荔瞟了眼殿內宮娥侍從,見他們皆關注著幾個孩子,不曾留意這邊。她壓低聲音問崔晚晚:“您身子還好罷?話說陛下可知……”


    崔晚晚微笑搖頭:“何必徒增煩憂,如今已然很好了。”言下之意便是還沒有告訴拓跋泰。


    相守的諾言已經實現,他們也有了孩子,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世上沒有兩全其美之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她不能貪心。


    韓保升所謂的耗費母親一半精血孕嗣,指的其實是生命的一半。


    她是真正舍掉了半條命,才換來這個孩子。就像一棵開花的樹,原本花期漫長,可是為了結出果實,花朵便匆匆凋謝了。


    “壽數天定,誰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麽時候。”崔晚晚早已看開了生死,“無論剩餘的時日有多少,我都是和郎君在一起的。”


    一日,一年,十年……隻要二人相知相愛,相守的時間是長是短皆不重要。


    林新荔聞言,不由得為這份情誼動容,隻是木已成舟,如今再如何感歎也無法逆轉。她擦了擦眼角,換上一副輕鬆神色,道:“對了,妾近來翻閱古籍,習得一套吐納之法,據說時常修習可以延年益壽,不如妾教給娘娘吧。”


    崔晚晚一口答應,笑眼彎彎:“好啊。”


    身邊之人都在為她想方設法,她也會努力活久一點。


    筵席結束,歌舞落幕,喧囂又歸於寂靜。


    深夜拓跋泰回到寢殿,在門外便看見房裏還有微微光亮。


    她留了一盞燭火,是專程為他留的。


    世間夫妻,無論是出征的兒郎,遊學的書生,行商的貨販……當他們遠行之時,妻子都會在家中點燃這樣的燭火,為他們照亮歸家的路。


    一如現在。


    此時此刻,坐擁天下的天子才覺得自己真正有了家。餘生的路不再孤獨,他有妻有子,有歸處。


    拓跋泰推門而入,崔晚晚聞聲抬起頭來,眸光瀲灩,愛意纏綿。


    “回來了?”


    “回來了。”


    (正文完)


    第95章 番外一   如果。


    崔晚晚離去的那天春光明媚, 鳥語花香。


    她的一生可謂傳奇,豔冠大魏,兩朝貴妃, 又做了二十年獨愛專寵的皇後, 還誕育了魏武帝唯一的兒子。史官落筆之時,也要判一句“前不見古人”。


    其實好幾年前她的身子就開始不大好, 呈現衰敗枯萎之相,太醫署不知耗費了多少珍材藥寶為她延續壽命,再加上她自己也撐著一口氣,這才勉強又拖了幾年。


    隻是人世間到底逃不開那句“天地無終極, 人命若朝霜”,人的一生猶如蜉蝣,無法觀天地長久,一明一暗之際, 便是此生。


    伏羅自幼跟隨兩位舅舅讀書習武, 十四歲便獲封太子,隨即入朝聽政, 磨礪六載,他在弱冠年歲已能勝任監國。在崔晚晚病況愈下的時候, 拓跋泰把政事全交給了兒子,自己則住進長安殿,日日與她作伴。


    二十多年來, 倆人難得有這樣長久獨處的時光, 他總是太忙了,攘夷安內,賑災平叛,軍國大事……光陰在不知不覺中溜走, 變成白發凝結在他的兩鬢。


    多年過去,崔晚晚的容貌沒有太大變化,這些年她過得開懷,歲月眷顧美人,不肯在她臉上刻下風霜,可是她的身子內裏卻已支撐不住,大限將至。


    她很喜歡長安殿,一直住在這裏。因為這是他們相遇之地。


    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的,就讓一切在這裏結束。


    這年元正過後,皇後先是染上一場小小風寒,之後就臥病不起,藥石無靈。太醫署的醫官束手無策,委婉暗示天子該預備後事了。


    她才四十出頭,應該說正值盛年才對,怎麽就病入膏肓了呢?拓跋泰難以置信,頓時大發雷霆,斥責太醫署都是庸醫無能之輩,怒意勃發竟要砍頭殺人。


    醫官皆數下獄,早已致仕的前太醫令匆匆入宮麵聖,關上門陳情真相。殿外的內侍不知曉他們說了什麽,隻隱約聽到裏麵傳出壓抑的嗚咽低吼,肖似今上的聲音。


    翌日醫官都被放了出來,與此同時,長安殿裏拓跋泰緊緊抱著崔晚晚,無聲流淚。


    她近來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多,雖然精神不濟,但腦海中是清明的。見到他這副悲痛模樣,她還有什麽猜不到的。


    原來他知道了啊。


    以前都是她愛哭,他來哄她。這次反了過來,她拍著他的背脊,輕聲哄道:“阿泰,莫哭了呀。”


    拓跋泰不語,隻是淚水浸透了衣裳,把她的肩頭染得濕濡一片。


    她捧起他的臉,如往常一樣去親他的嘴角,鹹苦的淚淌進唇舌,化作灼痛。


    “阿泰,我是十九歲遇見你的,至今已經二十多年了。”崔晚晚翹起唇角,“你看,我生命中超過半數的時光都與你在一起。我心滿意足了。”


    拓跋泰哽咽:“可是……”


    可是不夠啊,明明還能更多。


    “我嫁給了心愛的郎君,還生了伏羅那麽好的孩子,光是這兩樣,就已勝過世上大多數人。倘若非要說還有什麽遺憾……”崔晚晚仰頭去吻他,語氣嬌嗔,“如果能再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


    “晚晚,我們初見不是那次。”拓跋泰艱難收斂情緒,扯出一抹澀然的笑,“很早之前,我就見過你了。”


    “啊?多久?”崔晚晚一臉茫然,隨即歎道,“可惜我不記得呢。”


    大掌撫著她消瘦的臉頰,他俯首與她額頭相抵:“如果當時我知曉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一定會告訴你我的名字,讓你記住我。”


    她含笑點頭:“我一定會記住的。”


    皇後的病愈發重了,漸漸昏迷,偶爾才醒來,到了最後每天清醒不超過一個時辰。


    櫻桃成熟的季節,崔晚晚有天清晨便蘇醒過來,瞧著精神還不錯。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之相。


    她自己也知道。


    “阿泰,我想見見他們。”


    天子急召崔家兄弟、金枝公主還有其餘親近之人入宮。在長安殿裏,崔衍崔浩見到了盛裝打扮的小妹。她坐在椅子上,臉上抹了胭脂,遮住了底下蒼白的麵龐,穿著鮮豔裙衫,容華依舊。


    崔衍眼眶泛紅,上前去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不敢問她是否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開口誇道:“小晚還是那麽漂亮。”


    “我什麽時候不漂亮過?”她在兄長的掌心蹭了蹭,轉過頭又去問崔浩,“二哥怎麽不說話?”


    崔浩轉過身去,飛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這才回頭笑言:“我看呆了。”


    她咯咯地笑,問了問二人近況,又叮囑他們清明將至,屆時要好好祭拜阿耶阿娘。崔父是三年前故去的,與崔母合葬在一處。她還說自己給嫂嫂及侄兒侄女們準備了些禮物,待會兒讓兩人帶回去。


    “哥哥,你們要好好的。”崔晚晚其實已是在交待身後事,“我放心不下的唯有陛下和伏羅,以後就拜托你們了。”


    崔衍點了點頭,而崔浩則逾矩地過去擁抱住妹妹,渾身發顫,半晌才說:“小晚,今年冬天我們再去堆雪人,二哥一定給你做個漂漂亮亮的……”


    崔晚晚反手抱住他:“好。”


    接著金枝公主也來了,她十八歲出嫁,駙馬正是鄧家長子,當初鄧銳說要與拓跋泰要結兒女親家的玩笑話竟然成了真。金枝含淚告訴她一個好消息,自己已經懷了身孕。


    “真是件喜事。”崔晚晚笑意斐然,“沒想到我都要做外祖母啦。”


    金枝伏在她膝頭撒嬌:“等孩子出生,母後您來給他取名字。”


    還有佛蘭、房英蓮、林新荔……都來跟她見了麵。


    等到眾人退出殿外,伏羅來看母親。他模樣肖似拓跋泰,但性子卻更像崔晚晚,活潑愛笑。隻是身為儲君不得讓旁人窺見喜怒,所以這兩年在外麵都是斂著情緒的,學著父親冷臉沉肅。可骨子裏還是那個愛向母親撒嬌的少年郎。


    “阿娘。”伏羅剛剛才哭過,眼尾還是紅的,鼻音濃厚。


    崔晚晚摸著他臉頰,溫柔道:“都是大人了怎麽還哭?男子漢可不能掉淚呀。”


    伏羅解釋:“我隻在阿娘跟前哭,其他人都不知道。”


    “嗯,傷心的時候允許你偷偷哭一會兒,但哭過之後要開心地笑,將來的日子還長呢。”


    最後的最後,是拓跋泰來陪她。


    崔晚晚讓他把自己抱到院子裏的秋千上,風和日麗的春夏,微風徐徐,吹散惆悵。


    “阿泰,我想吃櫻桃了,你給我摘。”


    她坐在秋千上輕輕搖晃,含笑嬌嗔,神情宛如當年。


    禦花園果林的那株櫻桃樹年年都結果,她每年都要他去摘。


    “好。”


    拓跋泰急急忙忙跑去摘了一捧櫻桃,又匆匆趕回長安殿。可是剛跨進門就見宮娥侍從跪倒一片。


    盛開的木芙蓉中間,坐在秋千上的她仿佛睡著了,靜靜倚著繩索,唇角微揚。


    嫣紅櫻桃灑落一地。


    後史書記載:武帝皇後崔氏。開明五年八月初六,立為皇後。太延九年三月二十日,崩於長安殿。年四十二。諡曰文德順聖皇後。


    太延十二年。柔然聯合吐穀渾進犯大魏,武帝再次禦駕親征,任太子為監國。


    柔然蟄伏多年,又有吐穀渾幫手,來勢洶洶。但大魏在拓跋泰治下二十餘年,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千瘡百孔的朽木,而是兵強馬壯,國富力盛。這一仗打得頗為艱難,因為拓跋泰要的不僅是退敵那麽簡單,他決心釜底抽薪,徹底解決掉心腹大患,不留下一絲死灰複燃的機會。


    仗打了整整兩年,以大魏大獲全勝告終,柔然也被驅逐西遷進入沙漠,最終幾乎無跡可尋。而吐穀渾則割讓了大片邊境土地,向大魏俯首稱臣,承諾納貢百年。


    大軍凱旋,帝駕回京,拓跋泰入宮就住進了長安殿,然後翌日頒布了退位詔書,傳位於儲君拓跋極。


    太延十五年,武帝因舊傷複發,崩於長安殿。


    後世評價若非魏武帝在中年亡故,大魏的疆域至少還能擴展一倍。


    在與崔晚晚生死相隔六年以後,他終於去找她了。


    ……


    生前最後一年,拓跋泰獨居長安殿,用著他心愛的小碗用過的東西,睡著她睡過的床,每日幫她整理衣箱妝盒,仿佛她仍在身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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