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清了她手裏的衣服,那小碎花外套真是觸目驚心,我一下子就從地板上蹦了起來,“快扔了罷!我不要!”


    大叫著甩開大黃,繞開奶奶,跑下樓去,站在院子裏的石板塔裏,那裏正射進來一絲陽光。


    我緊緊地捂著心髒,那是盧花姐的衣服啊!昨天晚上我看到的盧花姐,穿的正是這件小碎花的衣服!


    “你怎麽不將花花姐的衣服全部都燒掉?!”


    我對著手臂上依然掛著那件衣服向著我走過來的奶奶吼著,她滿是皺紋的臉突然變白,萎縮的昏濁的小眼睛怔怔地看著我,半天才說道:“這是你自己的衣服,我在你的包裏找到的。”


    我驚住。她說的包裏,便是媽媽提前給我托運回來的包裹。我什麽時候有這麽一件衣服?


    “扔掉!”我尖聲再吼,“快扔掉,這是花花姐的衣服,她摔死的那天,就穿的這件衣服!”


    第五章 應該不是鬼


    奶奶站在塔子裏,無聲地看著我,陷入了悲慟之中。花花姐是奶奶一手扯大的,她死了三年,奶奶從一個精神氣十足的健壯六十幾歲的老婦人,變成了現在這佝僂如九十歲老嫗模樣。


    奶奶慢慢地走了回去,再出來手裏端著的是一碗老葛粉。


    “葦葦,你的臉色太難看了,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做惡夢了?來,喝碗涼湯,壓壓驚。”


    我在老槐樹下的石墩上坐下來。做夢?好久以來我每天晚上都做惡夢,昨天看到了那麽恐怖的事情,晚上反倒是一個夢都沒有做。真是太奇怪,我很少有像這樣一覺睡到大天亮,而連一個夢都不做的。


    就是因為我的身體越來越差,而且經常晚上惡夢連連,父親才要讓我回到老家來,他雖然是大學教師,可是湘西出身的他,始終相信邪氣一說。他聽了奶奶的話,叫我回來住些日子,讓奶奶在合適的日子,讓巫師給我問問卦,看看是不是有什麽“講究”。


    湘西一般將“邪乎”,就叫做講究。


    本來就一直沒有看清楚他的相貌,此時想起他,便完全地忘記了他長什麽樣子,心上隻剩下了一個高大而模糊的身影。


    奶奶靜靜地陪在我的邊上,看著我喝湯。我看了看蒼老得不成樣的奶奶,對剛剛吼她很是後悔,便主動地跟她說話,說昨天晚上走夜路回來的事情,但刻意抹去了看到盧花姐的那一段,隻說看到火把嚇暈了。我怕她哭。她因為花花姐的事,眼睛已經快哭瞎了。


    她的耳朵倒是好,仔細地聽著我的話。


    最後聽說那個白衣男子送我到老槐樹下,她抬頭看了看老槐樹,喃喃自語,“應該不是鬼,我們家安了土地神,還有家神,鬼到不了這個顆槐樹下。可是他又怎麽知道送你回來呢?”


    我聽到鬼字,已經是渾身肌肉一緊,再聽到她最後一句,自己一下子也反應過來,大腦嗡的一聲,整個人都呆了,他不認識我,為什麽會直接將我帶回了家?!


    奶奶握著我的手,我的手還在不能自控地發著抖,她心疼萬分:“你看你,臉色白得像紙,不要緊,到家了就好了,奶奶等下去問一問,要去感謝一下人家。屋邊的人一定是認識你的,這附近的鄰居。好多人都認得你,你卻很少能記得人。”


    我一聽又有些釋然了,是的,他當時肯等我,隻怕是早就認出我來吧,像張軍和李偉勝他們一樣。


    這時,奶奶卻又看著在我麵前將大尾巴大搖特搖的大黃,若有所思地道:“可是大黃,你為啥也一聲都不吭呢?”


    我的頭皮不由自主地又是一緊。大黃晚上不能容忍任何人來家,不管是多近的鄰居!可是昨天晚上,他送我回來,大黃卻沒有發現我們。


    “那個人敢一個人走夜路,估計是有幾分本事的。”奶奶又自我解釋著。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說他是那些不怕鬼也會治狗的道士傳人,這些人,湘西多的是。


    我又長出了一口氣,這種像坐過山車似的心情,太折磨人了。


    ……


    第六章 深陷夢魘


    ……


    中午時分,我正在對著電腦發呆。原本想趁著在家裏休息的這段時間,寫一本古言小說,但發現,現在整個人不在狀態。


    奶奶不知道從哪家竄門子回來,“你昨天幸好走路回來了,”她握著我的手不停地捏著,聲音幾乎透了哭腔:“他們說昨天傍晚有輛車從那路橋上掉到河裏了!去向家村那老了人的家裏幫忙回來的人,說看到你一個人從那輛車下車的……我的天咧,好險啊!”


    老了人,也就是死了人的意思。


    我眼睛陡然瞪大,後背心開始發涼,腦子裏不停地響起在河邊時,白衣男子那一句若有若無的話,“他們會出事!”


    “他們會出事!”


    “他們會出事!”


    我心裏腦裏都亂成一片,雙手緊緊地握著拳頭,張著嘴想大聲尖叫,這到底是他告訴我的,還是我自己臆想的?!


    奶奶發現了我的不對勁,緊緊地抱著我,嘴裏罵罵咧咧:“好好的上大學,寫什麽故事書啊,腦子想多了,人都生病了……唉!葦葦啊,不要怕,那車出事的地方離我們家遠得很,不怕啊!我們能逃脫這一劫,說明我們命大,菩薩在護佑我們。”


    ……


    這天晚上我好好地洗了頭發,又洗了澡,早早地就被奶奶趕上床睡覺。媽媽一直認為我的身體虛弱是因為熬夜太多的緣故,叮囑奶奶幫我糾正過來。


    我剛剛睡下,耳邊還能清晰地聽到奶奶在旁邊跟大黃說話的聲音。


    “葦葦!”


    突然聽到一聲親切的叫聲,然後後門嘎的一聲被打開。我頭皮猛地一麻,睜開眼睛一看,心髒瞬間緊縮,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衝——竟然是盧花姐走了進來!


    她一張臉白得像石灰抹過一樣,而額頭上的鮮血一直在往外冒,將她的脖子上,衣服上,灑得到處都是。


    她的眼角與嘴角卻都帶著點點的笑意,看著我好像很開心似的。


    “你不要過來!”


    我驚恐地尖叫,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而她似乎看不到我的害怕似的,竟然笑著徑直上了床,和我睡在了一張床上。而我不管怎麽掙紮,終是爬不起來,而不管我怎麽扯著喉嚨喊,也發不出來一點點的聲音。隻能是任憑盧花姐的血,流了一床,將我泡在了裏麵……


    雞叫聲裏,我終於一下子爬了起來。打開燈,後門關得好好的,床上也隻有我一個人在,隻是我渾身濕淋淋的,頭發上衣服上都在滴水,就像剛剛泡著水一樣……


    就從這天晚上開始,我又整晚整晚地做起了噩夢。


    常常是被感覺被什麽東西死死地壓著,我叫不出來也動不了,一直到雞叫,才驚醒地從床上彈跳起來,不敢再躺下去。


    但大多時候是看到花花姐,從後門若無其事地走進來,好像不知道她自己已經死了一樣,一本正經地坐在我的床前,有一句無一句地跟我聊著天,有時候是上床睡覺。


    我明明知道她已經死了,可是就是無法開口將她從我的床邊趕開,心中的那種恐懼與無助,讓我有種想咬舌自盡的衝動。


    每天淩晨在雞叫聲裏醒過來的那一刻,成了漫漫長夜裏我最渴望最期盼的幸福。


    第七章 提火焰


    剛開始的時候,我每天都會午睡補覺,可是後來哪怕是在白天,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身陷各種恐怖的夢魘,我每天都在夢裏拚死的掙紮,掙紮著要醒過來……


    這個時候我會特別的恨大黃,它有時候就坐在我的旁邊搖著尾巴,可是它卻完全不知道我正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都說狗是能看到那些不幹淨的東西的,但是它卻連叫都沒有叫一聲!


    就這樣,我的身體狀況似乎越來越壞了,照著鏡子,曾經圓潤的下巴,變得尖尖的。原本又大又黑的眼睛,顯得更大了,像極了葫蘆兄弟裏那個蛇精。腰身又瘦了一圈,我自己兩邊一掐,能將自已的腰握在手裏。


    奶奶有些急,給我爸爸打電話,商量著專門給我請先生回家,問一卦,看看是不是失了魂,要不要“打整”一下。


    我們湘西人,將做法事說成打整。而將那些道士稱作先生。


    不過奶奶還沒有請先生來,旁邊一個鄰居家老人死了。


    奶奶過去哭了一場之後,回來又帶些欣喜地跟我說,那邊做道場的先生們都是會提“火焰”的,叫我在那個老人“大夜”的那天晚上過去,讓他們幫我提提“火焰”。


    湘西將身體裏的陽氣,叫做“火焰”,火焰低了,便能看到一些不幹淨的東西。火焰高了,便看不見了。


    我急於掙脫那種夢魘帶給我的痛苦,很痛快就點頭答應了。


    第三天晚上,是那個老人的大夜。


    這一天他們家族所有的人以及親朋好友都要來守夜。而我午時不到就過去了。


    還沒有走到邊,那種焚香和燒紙錢的味道,便遠遠地飄過來,充斥著我的鼻腔。


    靈堂裏很多的人。


    我有些拘謹,太多的叔叔伯伯姑姑姨娘及眾多表親都在,他們都認得我,而我卻分不清他們是誰。因此隻好帶著謙虛而禮貌的笑容,一一向他們點頭問好。


    他們大多都會問幾句我的爸爸媽媽可好。而且他們幾乎都知道我的事情,在農村裏沒有秘密。


    “盧葦!”


    一個年輕的男孩,驚喜地叫了我一聲。我定睛看去,他穿著一身道袍,卻是我認得的。以前每年都會給我奶奶拜年,是我奶奶一個內侄的兒子。跟我算是表親了。長得高高瘦瘦的,也稱得上眉目清秀,很討人喜歡的那種。


    “你好。”我依舊是一個禮貌的微笑。


    “我是劉連彬。”他走上前,站在我的麵前,近距離地看著我,眼神灼灼。


    我點點頭,“記得的。”


    “記得可就要叫我哥哦,我比你大。”他手裏把玩著一頂道士帽子,不停地轉著。


    我也不矯情,直接叫了一聲連彬哥。“連彬哥,你什麽時候學這一行了?”


    看看靈堂裏,七八個先生,可都是五六十歲以上的人了,年輕人現在誰還學這個。


    “我高中沒畢業就開始跟著爺爺做這行了。現在能獨自掌壇。”他言詞之中不無得意。


    我也真的一下子就多看了他幾眼,能掌壇,就說明是學到了些真本事的,遇到邪門的事情,是能鎮得住的。


    第八章 枕頭邊放把刀


    “聽姑婆說,你的火焰低呀?”他拉著我走到了一邊人比較少的地方,低聲地問著。


    我遲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火焰低,就是睡覺的時候愛做噩夢。”


    “枕頭邊放把刀!試過沒有?”


    “嗯,放了。沒用。”


    豈止是放了,奶奶在我的床頭上放了菜刀,柴刀,剪刀,斧頭,就隻差放鋤頭了。


    “等下我給你提火焰。”他說著摸了摸的我額頭。


    我下意識地一躲,他倒是一點也不尷尬,乜了我一眼,“我在給你敕字號呢。”


    “現在麽?”我怔了怔,“不是要到晚上嗎?”


    “是的,是要到晚上。等穿起法衣請神的時候,再弄。”他咧嘴笑了笑,“先捉弄你一下,占占便宜。。”


    堂屋裏有人叫著他,他看了看我,“你就在這裏不要亂跑,等下第一個給你弄。”


    我答應著,看到他走進靈堂裏開始忙起來,才轉過身,來到外麵門廊下。總覺得身上有兩道目光,讓我很不自在,我抬眼尋過去,看到了站在柚子樹邊的他,那天晚上送我回家的白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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