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一個人去了西廂房,旁邊有人斷了茶水點心進去。


    顧綿綿在院子裏站了有半刻鍾的時間,終於邁開了腿。她一鼓作氣,直接走進了正房西屋。


    迎麵一位中年婦人坐在那裏,婦人和顧綿綿一樣穿的男裝。但看相貌,雖然有了年紀,也是這個年紀裏難得一見的美人。


    方貴妃看著眼前的姑娘,穿著一身黑衣,臉蛋又嫩又美,兩隻眼睛怔怔地看著自己,仿佛在分辨眼前之人是誰。


    方貴妃心裏有些感歎,她走的時候,女兒剛剛三歲,肉嘟嘟的小臉整天笑眯眯的,讓娘梳小辮,讓娘做好吃的,不高興了就窩在她懷裏一聲聲地喊娘,看到娘臉上的疤,還會用小手捂著吹一吹,一邊吹一邊說娘不疼。


    方貴妃的眼神有些濕潤,她強忍住心裏的悲傷,臉上帶著笑,輕輕喊了一聲,“綿綿。”


    顧綿綿覺得這聲音很陌生,她剛才在腦海裏拚命想小時候的事情,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方貴妃又喊了一聲,顧綿綿勉強給了個笑容,然後叫了一聲娘娘。


    方貴妃心裏一陣悲涼掠過,她的女兒和外頭那些人一樣,叫她娘娘。


    雖然心裏難過,方貴妃卻一點沒表現出來,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


    等顧綿綿坐下後,她又解釋道,“外頭人不知道你是我女兒,剛才有些怠慢你。”顧綿綿在西廂房廊下站了好久,沒有人給她端杯茶。


    顧綿綿並不在意這個,她仔細看了看方貴妃,細聲問道,“娘娘,您過的好嗎?”


    方貴妃嗯了一聲,“還算好,你過的好嗎?”


    顧綿綿點頭,“還不錯,本來我在青城縣過的好好的,眼見著就要嫁人了,來了個什麽舅舅,非要抓我上京城,要不是衛大哥在,我現在不知道被人送到哪裏去了。”


    方貴妃歎了口氣,“你舅舅有些魔怔了,我原說在京城給你挑個好人家,他非要說東宮是個好地方,我不同意,他就私自行動。你放心,有我在呢,他不敢隨便把你送進東宮。”


    顧綿綿看向方貴妃,她臉上那道疤已經非常淡了,通身的氣派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來的。


    顧綿綿岔開話題,“娘娘,宮裏好嗎?”


    方貴妃點頭,“宮裏有宮裏的好,民間有民間的好。你來京城住的習慣不習慣?”


    顧綿綿點頭,“師叔很照顧我們,我過的很好,娘娘不用擔心我。”


    方貴妃歎了口氣,又問道,“聽說你爹給你定親了?”


    顧綿綿點頭,“衛大哥很好,我很喜歡他。”


    方貴妃沉默,她看了看女兒絲毫不輸給自己的容顏,試探性地問道,“綿綿,你想不想過人上人的日子?”


    顧綿綿抬頭看向方貴妃,緩緩道,“娘娘,人上人也是一輩子,人下人也是一輩子。我雖然不像娘娘一樣富貴,但吃喝不愁,夫婿上進。他才十七歲,就做了正七品,憑他的本事,早晚也能讓我人前顯貴。就算他一輩子是個正七品,我覺得也挺好的。娘娘,我爹是個衙役,我小時候過的就挺好的,如今成了七品官家眷,我沒有什麽不滿意的。”


    方貴妃微笑,“你高興就好,等你成親的時候,我會托人給你送些東西,希望你不要嫌棄。”


    顧綿綿點頭,“多謝娘娘,我也勸娘娘幾句,多為自己考慮些。方家百年大族,想要延續榮光,光靠娘娘怎麽夠,家中子弟也要使勁才對。”


    方貴妃苦笑,“哪裏是那麽容易的,當年方家過於顯赫,家中子弟過慣了富貴日子。現在沒有了軍權,族人又眾多,難免良莠不齊,總少不了拖後腿的。你舅舅是嫡長子,自幼將家族當做自己的責任。我也勸過他,他不肯聽,反倒拖累了你。”


    顧綿綿搖頭,“我還好,衛大哥一直護住我。就是方侯爺曾派一些人到我家裏捉我,我爹受傷了。”


    方貴妃聽見顧季昌受傷,沉默了好久,低聲問了一句,“他還好嗎?”


    顧綿綿點頭,“尚好,爹做了縣尉,有二娘和弟弟陪著她。”


    方貴妃聽見二娘二字,了然入心。她這麽多年從來不去打聽顧季昌的事情,何曾不是因為怕聽見他續弦。如今從女兒口裏聽到這個消息,心裏反倒鬆了一口氣,不再多問,“那就好。你舅舅莽撞了,回頭我想辦法把家裏那些暗衛都拔了。我今日是和李/大師商議陛下陵寢之事,不知道你要來,連個見麵禮都沒準備。”


    顧綿綿又搖頭,“娘娘曾疼我三年,我感激娘娘,隻要娘娘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娘娘早些歇著。”


    說完,顧綿綿起身就要走。


    方貴妃又喊了一聲綿綿,顧綿綿停住腳步。方貴妃走到她麵前,忽然拉住她的手,“我在宮裏,看似風光,其實不過是陛下手裏的一顆棋子。這個副統領,就是幫陛下打理一些雜事,平日連宮門都出不得。因著我的副統領身份並沒有過明路,也無法約束你舅舅,你自己要小心,遇到急難之事,就到這院子裏來找剛才那位大太監。”


    顧綿綿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娘娘。”


    方貴妃又道,“你們剛站穩腳跟,定要謹小慎微。陛下如今老了,猜疑心重,我平日從來不和諸位皇子來往。你的身份,說不定陛下已經知曉,我不敢靠近你,就是怕他拿你做文章,也怕諸位皇子發現你的存在以此來攻擊我,一旦我的地位不穩,太子地位不穩,諸皇子相爭,朝廷大亂。綿綿,你外祖父生前以安定天下為己任,我既然接了他的衣缽,就要為這朝廷和天下考慮,太子繼位,朝綱穩定,百姓才能安穩。綿綿,我選擇了為天下百姓,卻獨獨對不住你。”


    顧綿綿看著方貴妃,“娘娘,你受苦了。我也是天下百姓之一,娘娘既然為百姓,也是在疼我。”


    方貴妃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她鼓起勇氣伸出手,摸了摸女兒的臉,“我兒,你是個懂事的,娘多謝你能理解娘。”


    須臾,她又苦笑,“我在宮裏還算有幾分體麵,要是你舅舅把你送給哪位皇子,陛下說不定就會懷疑我想支持那位皇子爭奪太子之位。若是把你送給太子,陛下也可能懷疑我和太子勾結,希望他早日歸西,我自己換個皇貴太妃當當。你舅舅敢這樣抓你,就是吃定了我不敢管你。如果可以,你趕緊成親生個孩子。”


    顧綿綿瞠目結舌,“娘娘,我一個小女子,哪裏有這麽重要?您在宮裏這麽為難嗎?”


    方貴妃又摸摸女兒的臉,“宮裏是個吃人的地方,多少人進去了不是死了就是瘋了,我萬不能讓你成為他們爭奪的棋子。”


    說完,她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當年我給你留下一塊玉,這玉原是一對,這一隻也送給你,娘希望你和你的小夫婿白頭偕老。”


    不等顧綿綿說話,她把玉塞進女兒手裏,又拉著她的手一起來了西廂房。


    方貴妃對鬼手李行禮,“大師,兩個孩子的親事,就托付給你了。”


    鬼手李連忙起身,拱手道,“娘娘嚴重了,我是壽安的叔叔,原該我先求親才是。”


    方貴妃笑道,“大師人品貴重,本宮再沒有不放心的。本宮平日出行不便,且陛下近來連我也開始猜疑,若是我女兒遲遲不嫁人,他說不定就要胡亂點鴛鴦譜了。”


    鬼手李點頭,“既然娘娘吩咐,我回去就給兩個孩子辦婚事。”


    方貴妃點頭,“事從權宜,簡單些不要緊。”


    顧綿綿在一邊一句話插不上嘴,聽說要辦婚事,她心裏又歡喜又失落。歡喜的是她終於能和衛大哥長相廝守,失落的是爹不能參加自己的婚禮。


    方貴妃又轉頭看向女兒,“等事情辦完了,讓女婿給你申請個誥命,遇到大節,你也能進宮,到時候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地坐在一起說話。娘對不起你,沒能好好疼愛你,希望你的夫婿以後能對你一心一意,他要是敢對你不好,娘拚著這個貴妃不做,也要把他腿打折。”


    顧綿綿心裏忽然湧起一陣悲涼,她娘這一輩子,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年少時家被抄,自己戳爛自己的臉,流落市井生個孩子,又被迫拋夫棄女,到皇宮裏守十幾年活寡。


    顧綿綿心裏歎了口氣,“娘娘,你別總是為我們操心,也顧惜一些自己。”


    方貴妃的眼底又變得濕潤,她哽咽了一聲,“好孩子,我原來還擔心我們一見麵,你就要問我當日為何要拋棄你,誰知你是個這麽懂事的好孩子,不僅沒有責怪我一句,還說這些暖人心的話。你和你爹真像,是我這輩子福緣淺薄,不配有這麽好的丈夫和女兒。”


    說完,一向剛強的方貴妃又掉下了眼淚。轉瞬,她又恢複了平靜,“時辰不早了,你們去吧。”


    鬼手李先拱手告別,顧綿綿回頭看了方貴妃一眼,也跟著走了。


    等叔侄兩個出了大門,方貴妃忽然捂著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顧綿綿離開小院很遠之後,終於開口問鬼手李,“師叔,您剛才和娘娘發生爭吵了嗎?”


    鬼手李嗯了一聲,“咱們這位陛下,總是不服老,還想把地宮再擴建一番。他也不想想,再擴建,萬一建到一半他嘎嘣死了,到底埋還是不埋。再說了,建地宮又要征民夫,勞民傷財,非明君之道。”


    顧綿綿心裏也痛罵皇帝,又問,“師叔,您答應了嗎?”


    鬼手李搖頭,“算是答應一半吧,先把事情攬下來,慢慢找材料,等找齊了再建。按照陛下的意思,地宮得再擴大一倍,那豈不是影響風水。我已經讓貴妃娘娘回稟,不宜擴建那麽多。先拖著他,要是能拖死他,這些東西給以後的皇帝用,也不用浪費。”


    顧綿綿聽到他這樣節儉,心裏又覺得好笑。她不好明說老皇帝快死了,隻能安慰鬼手李,“師叔別擔心,您一心為民,老天爺不會為難您的。”


    叔侄兩個一邊說話一邊趕路,到了城門口,出示了方貴妃給的通行令,順利回到家中。


    剛進門,衛景明和薛華善都迎接了出來。


    鬼手李揮揮手,“都去睡吧,無事發生。壽安,明日你想辦法在這附近再買一套小宅子,讓你媳婦和她兄長搬出去住。”


    衛景明吃驚,“師叔,為甚攆他們走?”


    鬼手李像看傻子一樣,“新娘子在這裏發嫁?”


    衛景明旋即大喜,“聽憑師叔安排。”


    鬼手李自去睡覺,薛華善見妹妹神色沒有多大變化,自己回了房,隻有衛景明仍舊拉著顧綿綿的手叨叨,“綿綿,你和貴妃娘娘說的怎麽樣?”


    顧綿綿把他拉進屋裏,“娘娘有她的難處,我大了,不想去追究過去的事情。”說完,她又把方貴妃交代的一些話告訴了衛景明。


    衛景明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來,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老皇帝時日無多,等太子上位,朝廷必定會來個大清洗,這是自己的機會。但老皇帝死之前,朝廷肯定不穩,各處勢力暗中角逐,自己說不定還會遇到波折。


    他拉拉顧綿綿的手,“綿綿,你別怕,咱們盡快把婚事辦了。”


    顧綿綿甩開他的手,“你快去睡覺,明日還要去當差呢。”


    衛景明嘿嘿笑,趁顧綿綿不注意,在她臉上啪啪親兩口,然後火速逃走。


    一覺到天明,吃早飯的時候,鬼手李掏出黃曆冊子,挑了個好日子,“就在十一天後吧,是個好日子。”


    顧綿綿有些臉紅,這也太快了。


    衛景明連忙道,“我今日就去買宅子。”


    鬼手李點頭,“莫要說出去,到時候就咱們自家人在家裏慶賀一番。等你們以後有了娃娃,再大肆慶賀也不遲。”


    說完,他從懷裏掏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給衛景明,“不需要買太好,和這院子差不多就行,這錢應該夠了。”


    衛景明也不矯情,收下銀票,一臉喜氣地看向顧綿綿。


    天哪,顧綿綿羞的滿臉紅通。一頓飯還沒吃完,顧綿綿就提前告辭了。


    衛景明辦事行動力強,當天下午,他就拿回來一張房契,就在離這裏半裏路遠的如意巷,近的很。


    衛景明把房契給薛華善,“華善,爹不在京城,綿綿這邊就是你做主了。”


    薛華善呆了呆,“大哥,我不能要。”


    說完,他自己忽然反應過來,“我替綿綿收著。”


    顧綿綿低頭不說話,在桌子底下踩了衛景明一腳,死呆子,為甚當著大家夥的麵說。


    衛景明的臉扭了扭,又恢複了正常,抱著酒壺給鬼手李倒酒。


    有了宅子,第二天上午,顧綿綿就帶著翠蘭去看宅子。


    小小的院子,正房廂房倒座房都有。青瓦黛牆,院子裏還有一叢竹子,看起來很是清爽。


    翠蘭小聲問道,“姑娘,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裏嗎?”


    顧綿綿點頭,“我們晚上住在這裏,白天去師叔那裏。”


    翠蘭又歡喜起來,“姑娘,這回屋裏寬敞多了。”


    顧綿綿看了她一眼,“京城寸土寸金,在我老家,這樣院子最多二三十兩銀子,京城卻翻了二十倍。能有這屋子住,我就很滿意啦。”


    翠蘭連忙解釋道,“姑娘,我並不是嫌棄屋子小。我一個人能住一間耳房,不知道多高興呢。我想的是,等姑娘和姑爺成親了,到時候姑娘說不定就有了誥命,就要和各家官眷們來往,住在太爺那裏,總是不便。”


    這倒是真的,鬼手李不喜歡和外人來往,但顧綿綿和衛景明總少不了交際。


    顧綿綿看過了宅子,帶著翠蘭把屋裏屋外打掃了一遍,又折回安居巷。


    薛華善對宅子沒有任何想法,他的心思都在差事上。衛景明見顧綿綿說喜歡那宅子,火速帶著大家連夜搬了家。


    說是搬家,也沒多少東西,兄弟兩個齊動手,來回兩三趟就搬完了。


    鬼手李看向衛景明,“這幾天讓你媳婦他們先過去,等成過親,你們就住在那邊吧,我老頭子一個人住習慣了。”


    衛景明有些不情願,“師傅,等我們成過親再搬回來吧。”


    鬼手李搖頭,“莫要做小兒女態,離得這麽近,隨時能過來,非要守在一個屋子裏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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