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老實就不可以聰明嗎?這麽小的年紀被宋師收徒,少說也是一個過目不忘,和你這種沾皇家光的兔崽子可不一樣。” “……”朱靜鏡沒話說了,“這,這倒也是。” 朱標幽幽歎了口氣,把手放在朱靜鏡頭頂,輕聲道:“你真是不知道大哥為你操了多少心,你覺得他怎麽樣?討不討厭?” “還行吧。”朱靜鏡別扭道。 “你和他一起去塗山怎麽樣?” “塗山?” “對,塗山。” “為什麽要去塗山?塗山在哪裏?我去那裏做什麽?” 這是朱標第一次和朱靜鏡說出自己的打算,他耐心道:“世道不公,你作為女孩子,要比男人多出很多煩惱,你想要在將來有自己的選擇,做大將軍,就要從現在開始努力。” 朱靜鏡低著頭沉默。 “塗山以母狐為尊,我和她們的首領熟悉,你在那裏不會被欺負。遠離深宮,遠離教你相夫教子的人,你才能長見識,沒有人會說你不好,學一些本領回來,以後……” “以後等大哥做了皇帝,我就能想做什麽做什麽嗎?” 朱靜鏡的年紀雖小,但生在皇家,已經見過了許多齷齪,能夠聽懂朱標在指什麽,這時接著他竟說了這樣一句話。 朱標搖頭:“沒有人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即使是皇帝。” “但是大哥和爹不一樣,對不對?”朱靜鏡仰頭望著朱標,“我知道的,大哥就是不一樣。”第207章 胡惟庸的困境 時間如流水,一晃又過去幾年。 朱靜鏡被送到塗山去以後,她的母妃哭了好幾場,慢慢才恢複心態,倒也能明白朱標的好心,即使不明白,也為了她得太子看重而高興。 雲南收複以後,大明的疆域基本穩定了,唯一還有戰亂的地方,就是沿海一帶,時不時有倭寇侵擾。 朱標在與朱元璋商量過後,派出一支水軍沿著長江下去常駐,戰時剿滅倭寇,平時則為漁船們保駕護航。這支水軍的船上不僅有老將老兵,還有幾個皇子。 一直以來,朱標都把鎮妖司交給長孫萬貫去打理,不介意他弄些賺錢的手段,把衙門變成一個商鋪。一是因為了解妖怪的人確實少,二是因為商鋪反而更容易讓人們接受一些。 時機成熟以後,他把叫盧近愛接手了鎮妖司,把長孫萬貫送去了沈萬三那裏,囑咐他們出海看看,用大明的茶葉和絲綢去換銀子。 京師裏麵,胡惟庸作為丞相,大錯沒有,小錯不斷。 被捧到一人之下的位置上,不膨脹是不可能的,金銀珠寶,他收了許多,美人美酒,家裏也有不少,說是自汙,實際上也是一種貪婪。 都說盛極必衰,物極必反,胡惟庸越來越招到別人記恨,一開始是一兩本,後來是一兩個人,彈劾他的話和文字,在京城裏傳得滿天飛。 大殿上有禦史指著他的鼻子罵,民間也有說書人戳他的脊梁骨。 有說他要謀反的,也有說他要給皇上下咒的,還有說他才是天命所歸,生來就要坐龍椅的。 種種謠言,比李善長和楊憲時期要厲害了不止十倍。 從初期的不在乎,到現在的鬱結於心,胡惟庸的鬢角變白,好像也沒花多長時間。 秋分。 白日越來越短,早早的,中書值房就點上了燈。 議事房裏,胡惟庸坐在正中的位置,臉色陰沉。下首還坐著幾個人,分別是汪廣洋、塗節,以及李飲冰。 人到齊已經有一陣兒了,可是誰也沒有先開口,大家都低著頭,偶爾用餘光對視一兩眼,目光中滿是無奈和辛酸。 最終還是胡惟庸先開口了:“李大人,把你懷裏的折子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吧。” 李飲冰在眾人的視線中,緩慢地抽出十幾本文書來,輕輕放在桌上。 塗節接了過去,一人發了一本,就那樣看起來。 都是靠本事在官場混的,一心二用總能做到,胡惟庸沒有體諒他們,自顧自繼續道:“看看吧,這個月才剛開頭,彈劾我的已經有十幾個人了,你們說,我這個丞相當的真有那麽不堪嗎?” 沒人敢接話。 胡惟庸繼續道:“這些還算不了什麽,最可恨的是玩陰的。說什麽我老家的宅子夜半裏冒紅光,井水裏生石筍,是何居心?” 李飲冰是個天生的投機者,楊憲倒台以後投奔了胡惟庸,念他當時在浙江一案中半睜半閉的態度,加上多少是個人物,胡惟庸也就沒踢開他,讓他加進自己的圈子裏來。 何況如今他一家獨大,這根牆頭草也沒有別的去處可以搖晃。 此時李飲冰就說話了:“丞相,有這樣的事,我以為還是那些浙東餘孽在暗地裏操作,他們死得還不夠絕,所以老惹出風言風語來。” 塗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前腳還抱著楊憲的大腿,後腳就說什麽餘孽,這樣自私自利的人,打著燈籠比金子還難找。 “哦。”胡惟庸道,“那你覺得我該怎麽辦?” “屬下以為,丞相可以讓令兄的女兒早日與韓國公的侄子完婚,把勳貴們的心死死栓住,然後再好好敲打誠意伯一番。” 韓國公就是李善長,誠意伯嘛,自然是劉基。李飲冰出的這個主意,顯然是要胡惟庸再穩固自己的地位,既然選擇做權臣,那麽就做一個頂級的權臣,卡在半中間最難受,誰也能來踩一腳,往高處爬雖風險大,但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塗節等他最後一個字剛落地,就罵道:“李飲冰,你什麽腦子,如今丞相擔心的是樹大招風,你反而勸他爬得高些,嫌事情不夠大是嗎?” 李飲冰道:“那你有什麽高見,能否說出來聽聽?” 塗節說不出來,隻能瞪了他一眼。 “汪大人博學多才,有沒有什麽主意?”胡惟庸問道。 幾人又把目光方向汪廣洋。 自他貶謫後又被撈回來,已在副丞相的位置上坐了些日子,雖然經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但汪廣洋不是一個會輕易改變的人。 這既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 優在他心境尚好,官位高低對他來說沒那麽重要,所以每日仍然優哉遊哉,不動如山。 缺在提拔以後,他把所有事情推給了胡惟庸,不像個副丞,倒像個小秘書,什麽主意也不拿,隻等著發俸祿,沒起到任何作用。 他其實明白朱元璋把自己放在這個位置的意思,可奈何就是沒有鬥誌,不想與任何人爭,也不想與任何人鬥,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汪廣洋幽幽歎息出聲:“我也沒什麽好辦法,眼下隻能去查,查出來了,便堵住那些人的嘴,查不出來,隻好按李大人的辦法去做。其實最要搞清楚的不是這些……” “是什麽?”胡惟庸抓緊了自己的衣服。 “是聖上的態度。”汪廣洋道,“聖上是個愛憎分明的人,聖上喜歡你的時候呢,你放個屁都有道理,聖上厭惡你的時候,哪怕什麽都不做,殺身之禍也自天上而來。我擔心的是,放任這些謠言在外麵傳播的,不是旁人,正是陛下。” 室內陷入更深的沉默。 幾隻飛蛾不斷往燈罩上撲飛,發出嘟嘟的聲音。 這道理大家都懂,卻隻有汪廣洋說了出來。其實他們是想自己騙一騙自己,如果真認定了幕後之人就是朱元璋,誰也想不出還能怎樣掙紮。 朱亮祖、劉基、袁凱、劉基、李善長,現在又到胡惟庸。再傻的人也看出來了,浙東和淮西的爭鬥從來沒能跳出皇帝的手心,他像捏著兩隻鳥兒似的,在外麵觀戰,哪隻鳥顯出頹態,就喂它些吃食,哪隻鳥兒快勝了,就餓它兩三天。 回過頭來,不管是哪派的官吏,都發現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少了,剩下的盡是一些從底層提拔上來的寒門子弟,還有科舉新中的狀元榜眼。 可是又能怎麽辦?到了這個位置,哪裏是停得下來的。 胡惟庸都不知道自己害了多少人了,他一掉下去,得比死了還難受。 “要我看,當初就不該做官。”塗節道,“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皇上,竟然還在殿內打百官的板子,貪汙二十兩就是死罪,還弄什麽登聞鼓,和縣衙門似的,我看還是出身的問題,泥腿子就是泥腿……” 他的話剛說出頭來,所有的人的臉色都變了,快說到末尾時,除了坐在首位的胡惟庸,剩下兩個人都撲到他跟前,拿手去捂他的嘴。 “你瘋了!” “你不要命了別拉上我們!” “誰知道外麵有沒有錦衣衛!” 塗節費勁從四隻手下躲出來,嘲諷道:“這裏就隻有我們,看看你們的樣子,還談什麽士大夫治國,一個個的慫貨。皇上不是天天的說嗎,朕本布衣,他老人家驕傲著呢,用你們替著操心?” “好了,都坐回去。”胡惟庸當了丞相後越發有威儀,“像什麽樣子。” 李飲冰坐回去以後,突然想起來什麽:“丞相,之前給徐達送的禮,他收下了嗎?” 塗節道:“不是給徐達送禮,是給他家看大門的送禮!就這還被退回來了,指不定徐達已經知道了,還告訴了宮裏麵!” 這種收受賄賂的事兒李飲冰最擅長,聞言道:“那不會,即使知道了,也不會告訴宮裏麵的,否則他還怎麽在官場混。” 塗節道:“人家哪裏需要混,人家和陛下是發小,光屁股長大的,都是魏國公了,開國的第一功臣,家裏丹書鐵券放著,世襲爵位享著,不和你們玩會死嗎?” 胡惟庸再好的修養也扛不住了:“就隻能等死嗎?” 汪廣洋急著想回家,他發覺這場密會已經愈來愈瘋狂,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再呆下去恐怕永遠不能全身而退,心急如焚中,竟想了一個主意出來。 胡惟庸見他一副想說話的樣子,立刻道:“快講。” “聽說誠意伯回家以後就病倒了。” “是這樣。”李飲冰道,“所以我才會說好下手。” 汪廣洋搖搖頭:“丞相,你不如想個辦法把他請到京裏來吧。有他坐鎮,浙東好歹能起來一些,皇上向來忌憚他,有官員去他那裏奔走,也好為您爭取一些時間。聖上近日有意搞一場大遷民,把北邊的百姓帶到南邊來開墾荒地,辦好了這件事,是千秋的功勞,總要輕鬆些。” 胡惟庸站起來了:“這才是好辦法,你們都向汪大人學一學,別光講沒用的話。塗節,你這就去找禦史寫個文書,讓浙東的人自己把劉基請來。” “是。” 汪廣洋舒了口氣,拱手道:“既然如此,時候不早了,我……” 胡惟庸眼中的不滿和狠戾一閃而過,這時候還想著撇關係,就算是我同意,大家同意麽! 不用他使眼色,另外兩人就擁上來,摟住汪廣洋的胳膊,要帶他去裏屋住一晚上,什麽更深露重、夜半有邪氣、打擾夫人的話借口紛紛堵上,拖著他就出了門。 汪廣洋沒有辦法,隻好自認倒黴。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胡惟庸又重新坐下,取開燈罩,看著飛蛾們用身體在火焰上亂撞,直到翅膀點燃,燭火也被扇滅,才關上門慢慢離開。 “多事之秋,風雨欲來啊。” 他一個人在滿地黃葉上走著,其餘值房的燈火暗淡恍惚,胡惟庸一時分不清自己在哪,又是什麽身份,最終停留在一棵樹下。 “陛下啊,您如此趕盡殺絕,究竟是想要做什麽呢?” 胡惟庸望著枝葉間的蜘蛛網,還有樹梢上的烏鴉窩,喃喃出聲:“是為了太子?太子已快成人,手裏又有鎮妖司與酆都鬼城,文武百官佩服他,在民間的聲望也很高,還有什麽值得擔憂的?還有誰能阻止他執掌江山?” “是為了穩固?您布衣起家,自己打了天下,誰敢說一句不服?能拿來做文章的僅有出身而已,最不濟說兩句賊匪,您又不是不敢動刀,菜市口人頭滾滾,殺的都是假人麽!究竟有什麽變故,要興起大獄,要到這一步也不停下!” 理所當然的,他什麽回應也得不到。 隻有夜間的風,悉悉索索自天地間穿過去,艱難得就像一個眯眼對著針頭穿線的老太太。 “殺了我,難道還有別人能做這個丞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