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得去找風漣求助,風漣苦笑著擺手,“他對你隻是罵,若見了我可是要動手的。”


    “那如何是好?”符海急得滿頭大汗。


    “都知大人看著殿下長大,怎會不了解他的性情?若他胸中塊壘不消,就算全天下人跪在東宮外他也隻當看不見。”風漣歎道。


    符海苦著臉道:“可人死不能複生,唉,誰又能想到他對安平小姐執念如此深,早兩年何必……”正說著突然抬手扇了自己兩巴掌,懊悔道:“先生隻當沒聽見。”


    “去找皇後吧,就說殿下身體欠安,已不能理政。”風漣沉吟道。


    符海不由得直冒冷汗,道:“怕是會火上澆油。”


    “發泄出來也好,”風漣道,“總好過與屍體共處一室不吃不喝不言不寢。”


    當此時,母子之間已經形同陌路,但皇後還是來了,因她收到安平嚴密信,說雲昰已知道自己的身世。


    世間最難堪的情景,莫過於此。


    殿中簾幕低垂,她看到雲昰背對著她坐在榻前地毯上。


    待得走近,才看清榻上躺著一個人,赫然是死去的安平晞。


    她不由得麵色灰敗,差點站不住腳,駭然道:“你……你在做什麽?”


    雲昰神容枯槁,緩緩轉過頭,譏誚道:“母後不來見見你的女兒?”


    他故意將‘你的女兒’這幾個字咬的極重。皇後捂著胸膛退了好幾步,倚在柱子上失聲道:“你瘋了,竟在寢殿中停放一具屍體?”


    雲昰扶著榻沿緩緩站起身,目光陰狠麵色猙獰,冷笑道:“容兒臣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太子妃。”


    “雲昰!”皇後花容慘淡,撲上來狠狠拽住他衣襟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雲昰看到她這般反應,竟覺無比快慰,陰惻惻地笑道:“父皇遺詔,命我先大婚再繼位。你們整日忙著籌備登基大典,不妨先緩一緩,把婚禮補上。”


    皇後來不及反應,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


    太子要與已故安平小姐舉辦冥婚,太常寺接令時齊齊傻眼了,一幫官員忙跑去官舍找宰輔薛立仁。


    薛立仁正自頭疼,麵也沒露,隻打發他們去問安平嚴。


    安平嚴脾氣火爆囂張跋扈,誰敢去問他?怕不是掉腦袋那麽簡單的事。


    正當大家六神無主之際,安平家派人傳話,竟是毫無異議。


    奉常如蒙大赦,正自感激涕零時,卻想起曆朝曆代哪有皇室操辦過冥婚?無先例可循,該如何草擬章程?


    眾人又陷入焦頭爛額中,恰在此時,東宮都知符海送來了太子鈞旨,竟已將一切計劃妥當,眾人隻需按照名目去辦即可。


    天市城的百姓以為前些天安平家辦喪事已夠隆重了,沒想到有生之年竟還能遇到天家舉辦冥婚。


    出嫁即出殯,禮成之後,太子妃的棺槨從宮門出,一路浩浩蕩蕩往城外而去,據說要送到落桑觀火化。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疑問,太子當年拒婚滿城皆知,為何偏等人家死了,卻又執意辦場聲勢浩大的冥婚?


    大家便都覺得他多半有病,腦子不太靈光,怕不是也瘋了。


    男服緋紅,女服青綠。


    雲昰平生第一次穿緋色禮服,本該是明豔悅目的顏色,但他看著卻隻覺滿目淒然,這是安平晞和安平曜喜歡的眼色,可如今他二人皆已不在了。


    耳邊盡是喧鬧之聲,雖有禁軍清道,可還是不斷有百姓湧過來指點圍觀。


    他坐在輦車中,眼中心中盡是一片空茫。


    落桑觀早已備好一切,對於這個驚世駭俗的太子,無論他提出什麽,大家也都不會再意外了。


    冥婚本就匪夷所思,他竟還要將太子妃火化。


    熊熊烈焰在場中升起時,他突然回頭對符海道:“我死之後,將我燒成灰燼,與太子妃合葬。”


    符海啞然,鼻子一酸道:“老臣遵命。”


    **


    次日雲昰回宮時,懷裏捧了隻尺許大小的金絲楠木匣。


    他在寢閣內設神龕供奉著她,每日不忘上香祭拜,原就冷寂嚴肅的房間愈發顯得陰森詭異,可他竟半點也不避諱。


    虎威營八千子弟,這兩年來已經訓練的有模有樣。


    雲昰剛出校場,就見中郎將裴詢上前見禮,“殿下,據探子回報,北雲明日將出兵攻打永康。”


    “安平家作何打算?”他神色如常道。


    “安平曙鎮守永康,安平嚴坐鎮天市,隻有永福是座空城。”裴詢道。


    “你率虎威營去保衛永福,孤留守永康,若屏幽山的陣眼守不住,留再多人也是送死。”雲昰擦了把額上熱汗,吩咐道。


    裴詢大驚道:“不可,虎威營誓與殿下共存亡。”


    雲昰濃眉微蹙,瞪了他一眼道:“這是軍令。”


    “殿下,”裴詢急道:“讓虎威營陪您一起守衛屏幽山吧!”


    “孤與風漣先生足矣,”雲昰走到井台邊,彎下腰浸濕棉巾,將臉上汗漬擦洗幹淨,又仔細洗了一遍雙手,道:“虎威營有大用處,不可輕易犧牲。”


    “求殿下明示。”裴詢拱手道。


    雲昰直起身,神情複雜道:“這場戰爭本就是個笑話,上一代的恩怨早該過去了。孤會死守父皇的江山,但虎威營是用來保護百姓的。”


    他拍了拍裴詢的肩,沉聲道:“傳令開拔,即刻趕往永福城,疏散百姓掩護撤離,不得有誤!”


    “殿下,這是何意?”裴詢這才發現他似早有計劃。


    “安平家已無退路,此生隻能忠於朝廷,絕不可能轉投北雲,所以他們父子哪怕魚死網破都絕不會退讓半分,更何況開城放人?如今我們隻能先救永福。”雲昰解釋道。


    “可是殿下,永福城的百姓又能逃往哪裏?”裴詢焦急道。


    “王陵中有密道,可通往安全之地,糧食和水早已備好,若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便由壯男斷後,將老幼婦孺送去避禍吧!你莫要再問,隻需依計行事,待進了山會有人去找你。”


    雲昰將虎符拿出,裴詢卻是不敢接,跪下道:“先帝待老臣恩重如山,老臣豈能在危急時刻離棄殿下?北雲虎視眈眈,絕對不會放過您的。”


    雲昰不忿道:“大丈夫何懼一死?莫再猶豫,快些接令,孤還要趕往屏幽山與先生匯合。”


    裴詢不由老淚縱橫,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接下了虎符。


    雲昰不由一笑,道:“孤若戰死,便能與太子妃團圓,本是大喜事,裴老何必悲傷?”


    裴詢隻覺頭皮發麻,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


    雲昰帶著幾名禁衛來到屏幽山下時,風漣已在等候。


    “殿下,臣已將巨弩車盡皆運來,工匠們正在安裝。”風漣像往常一樣閑適恬淡,絲毫看不出大戰在即的緊張焦慮。


    安頓好風漣後,他便帶人上山去查看陣眼。


    那片山頭多年來一直有重兵把守,雲昰幼年時隨同父皇來過,並不知道那一堆亂石有何奇特,父皇卻說那是南雲的命脈。


    “來人,”他從懷中拿出一張符紙,道:“貼在中間那麵銅鏡上。”


    一名禁衛領命,接過符紙縱身躍上石台,幾個起落便到了亂石中間,將那張古怪的符紙貼在了滿月般的銅鏡上。


    “殿下,此舉何意?”身側有人不解。


    “傳令下去,若有人膽敢靠近,殺無赦。”他並未回答,而是肅然下令。


    就在當夜,他正在營房中休憩時,突然聽到示警聲,忙帶著禁衛奔了出來。


    夜色中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敏捷如豹,鬼魅般躍上了石台。


    “攔住他!”雲昰高聲喝道。


    早有埋伏在周圍的禁軍跑了出來,手中高舉的火把映亮了那人的身形,卻是個纖細的少年,那身影無比熟悉。


    “阿煦?”雲昰頃刻間隻覺萬箭攢心,原來真的是他養虎為患,所謂的國士待我國士報之從來就是個陰謀。


    阿煦站在高處,回頭望了他一眼,“殿下,對不住了。”


    他說著俯身便去揭符紙,四下裏破空之聲此起彼伏,他尚未來得及觸到銅鏡,瘦小的身軀便被數十支羽箭貫穿。


    阿煦的鮮血噴湧而出,頃刻間便浸濕了薄薄的符紙,絲絲縷縷的月光落在鏡麵上,反射出詭異的淡淡光華。


    “風漣呢?”來不及了,到底還是算錯了一步。


    “先生帶著一架巨弩車,獨自守在玉女峰。”有人回道。


    玉女峰?雲昰抬頭,一眼看到右方黑魆魆的山峰,陡然間便明白了過來。


    “守住下山路徑,任何人不許放行。”他心底無比憤慨,轉身匆匆而去。


    玉女峰在夜色中顯得無比幽謐,低頭俯瞰,正好看到下方山頭那座石台,陣眼中的銅鏡在月光下反射著詭異的紅光。


    風漣將箭矢裝好後便再無動作,似乎在等著什麽,直到急促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他唇角才泛起了一絲笑。


    “殿下來了……”他話音未落,雲昰已騰身過去,手中匕首拚力往弩弦上劃落。


    風漣大駭,縱使此弦材質特殊,但也未必耐得住精鋼刃,他幾乎想也不想便以身相護,雲昰手中匕首劃過他的胸膛,鮮血立刻彌漫開來,染紅了衣襟。


    “讓開,我不想殺你。”他撤回匕首,怒喝道。


    風漣不會武功,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但他沒想到風漣突然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一支箭矢,轉手便狠狠刺在了他胸前。


    還好他衣袍中穿有護身軟甲,還好那箭簇是鈍頭,但依舊被他凜冽的殺氣震懾住了。


    風漣趁他失神劈手奪過了他的匕首,反手便架在他頸間,微笑道:“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送殿下一程吧!”


    “有人托我帶句話,”他屏住氣息,道:“承寧帝已於兩年前駕崩,如今北雲當政的是擷華公主。”


    風漣的手驀地一抖,臉上笑意瞬間消失,“你……你胡說,陛下怎麽可能……”


    雲昰趁他慌神時迅速去奪刀,但風漣卻抬肘猛擊他胸肋,隨即眉頭都不皺一下,抬手便將匕首狠狠刺進了他腰腹間。


    雲昰痛的臉色都變了,赫然想起身上軟甲還是風漣所製,他比誰都清楚弱點何在。


    “亂人心神的小伎倆,休想騙我。”風漣吸了口氣,將他一把推倒,轉身回去裝好箭矢,凝神調整方位。


    雲昰躺在草地上,掙紮著想去拔匕首,可風漣突然走來,一腳踩在匕首上,看著他痛地慘呼出聲,才冷冷開口道:“你是不是早與北雲暗中勾結?”


    “國師大人神通廣大……何必、何必問我。”他額上冷汗直冒,身體微微抽搐,幾乎說不出話來。


    北雲竟派國師來臥底,這是誰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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