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晞打了個哈欠,像是初醒般不耐煩道:“什麽時辰了還沒到榮慶坊?停車,我要下去……”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黑影迅疾無比的竄上車廂,正是方才接引的內侍。


    “安平小姐稍安……”


    “……稍安勿躁,您再睡一覺很快就到了。”車內又恢複了平靜。


    *  *


    片刻之後,內侍掀開簾幔跳了下來,依舊縮肩躬腰雙手攏與袖中,靜靜跟在車旁。


    “公公,料理妥當了?”身後一名鐵甲侍衛問道。


    內侍點了點頭,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嗤。


    馬車越走越偏,眼看著就到了護城河邊,突然聽到車中傳來聲響。


    八名鐵甲侍衛立刻嚴陣以待,就見車簾一動,一名華裳女子從中掠出,翻身掠上了車頂。


    “快攔住!”內侍尖聲下令,八名侍衛一湧而上,那女子身手敏捷,奪過一柄長戟且戰且退。


    暗夜裏忽然傳來嘹亮的哨聲,就見兩個黑影自永定門方向疾奔而來,身後跟著十餘名手持火把的士兵,頃刻間便到了眼前。


    那華裳女子原本落於下風,突見援兵趕到,不由精神大振,厲聲喝道:“大將軍就在城中,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八名侍衛雖是高手,但到底聽命於人,此刻眼見對方人多勢眾,不由得回頭尋找那名傳令的內侍。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才發現身後空蕩蕩,方才激戰時那人早駕著馬車跑了。


    “閹狗真他娘不是東西,竟自行開溜了?”


    “左右都是死,先完成任務再說。”


    內侍的臨陣逃脫反倒激起他們的血性,一時間越戰越勇,不消半刻便砍翻了三名士兵。


    “兄弟,你帶小姐先走,我們來頂著。”一個護院打扮的漢子揮舞著手中大刀,朝場中護著華裳少女的青年大聲道。


    “她不是安平晞!”近前一名侍衛在火光映照下看清了少女麵容,憤憤喊道!


    夕照咯咯笑著,手中長戟舞得虎虎生風,脆聲道:“晚了,小姐尚未出城便已下車,現在早就安全回府了。”


    第14章 貴人   世人最在意的還是自己的性命。……


    “胡說八道,我們一直盯著馬車,連隻蒼蠅都飛不出來,何況一個大活人。”另一名侍衛怒吼道。


    一名帶傷侍衛落單,正被三名大漢圍攻,稍一分神便被長/槍掃中小腿,隻聽一聲脆響,當下脛骨斷折,整個人飛撲在地,臉色煞白慘呼道:“咱們任務失敗,又得罪了將軍府,往後再無退路,弟兄們,我先走一步……”


    那人說著放棄掙紮,挺胸撞向了對麵槍尖,血光飛濺中橫屍當場。


    “留活口,”夕照退開一步,嬌叱道:“小姐囑咐一定要留活口……”


    其餘幾人皆是悲憤至極,怒吼著要為兄弟報仇,竟是憑空殺出了一條血路,轉眼便到了夕照麵前。


    “哥,”夕照左右支絀,忙朝朝暉喊道:“快來救我!”


    黑暗中陡然響起一陣馬蹄聲,朝暉不由精神大振,掩殺回來護住夕照,高聲道:“雲麾將軍到了,爾等若想活命,速速放下兵器!”


    * *


    明明城中燈火通明流光溢彩,城外卻像是另一片天地,此夜無月,伸手不見五指。


    安平晞正駕車沿河奔逃,耳畔風聲呼嘯,她心跳如雷牙關緊咬,連眼睛都不敢眨。


    此刻她也不知該往何處去,隻覺得暗夜裏危機四伏。


    恐懼如同濕冷的黑霧漸漸漫上心頭,她覺得自己像是又被淹沒了,周圍都是水,冰冷刺骨漆黑一片。


    從女官奉茶的那一刻,她便知道皇後提前下手了。


    從勤政殿到宮門口,始終未見二哥來接應,她隱約猜到事情不妙,好在出門前交代過夕照和朝暉,隻能放手一搏了。


    可是皇後心思縝密,不可能不留後手。


    一念及此,她突然感到身後有清淺的呼吸聲。


    她陡然間全身繃緊,冷汗順著耳後發際涔涔流下,差點從顛簸的馬車上跌落。


    “還挺機靈,不愧是將門之後。”一隻手臂從後穩穩扶住了她。


    那聲音響起時,安平晞感到奔流的血脈一點點凝結了起來。


    她不敢回頭,餘光看到了他的衣角,是方才被她用毒針刺暈踢下去的車夫。


    “放我一條生路,我什麽都答應你。”她幾乎要哭出來了,長長吸了口氣哀求道。


    死亡的陰影漫過心頭,真實的就像父親架在她脖頸上的寒刃。


    “別耍手段,二十年來,我手下從無活口。”他說完便動了,安平晞也動了。


    “你……”


    那人卻隻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嘶鳴聲陡然劃破了黑夜,駿馬拖著沉重的車廂越過堤壩衝向了護城河。


    安平晞在馬蹄騰空躍起時便已飛掠而出,一頭紮進了黑漆漆的護城河。


    但她尚未落水,頸後便突然傳來一陣劇痛,渾身漸漸麻痹再無餘力。


    隱約聽到嘈雜的腳步和焦灼地呼喊聲,終究是來不及了嗎?


    意識渙散之際,宿命感仿佛巨大的陰影當頭罩下。


    耳畔又想起神官消失時所說的話:


    未來有萬種可能,但過去不可逆轉,一旦進去便再無未來。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靈魂脫離了軀殼,如一股青煙般飄到了黑魆魆的冥河畔。


    四周皆是濃稠地化不開的墨色,但那綿延不絕的彼岸花卻是詭異淒豔的紅,她漫無目的的飄蕩,看到河麵有一隻小小的渡船朝她劃了過來。


    船頭掛一隻形製古怪的黑色籠子,約摸巴掌大。


    其間翻飛著一團白色的火焰,堪堪照亮丈許之地,遠看猶如一盞風燈。


    船上站著一人,著黑色鬥篷,緩緩對她伸出了一隻手,她此刻神思恍惚完全沒了思考能力,下意識地往那邊飄了過去……


    碧靈江發源於草木蔥蘢的西嶽連雲山,蜿蜒千裏,最終繞過東嶽望海山脈匯入大海。


    屏幽山與青鸞山相鄰,位於碧靈江下遊,與望海郡一水之隔。


    山下有座漁村,村中不過百戶人家,大都以漁獵為生,日子倒還過得去。


    在一個寒雨交加的淩晨,有人敲開了村口鈴鈴家的門想要避雨。


    鈴鈴家徒四壁,父親陳二出海未歸,母親有孕在身,她還有個妹妹,屋裏哪還能再容得下外人?


    她看那人雖被淋成了落湯雞,但負在背上的病人卻用披風遮地嚴嚴實實,不由動了惻隱之心,遂從屋角拿出把破傘,交代妹妹看好門戶,然後一頭紮進了雨裏。


    鈴鈴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滿地泥濘,將那外鄉人帶到了村東竹林邊的藥廬。


    那座藥廬住著主仆二人,主人是個醫術高超古道熱腸的大夫。


    藥廬屋舍頗多,隨便收拾一間便可留宿。


    鈴鈴想得沒錯,大夫雖已睡下,但聽到仆僮通報之後,還是起身收留了二人,並讓鈴鈴和仆僮去收拾房間準備熱水和飯食。


    待得鈴鈴熱好飯菜送過去時,那人已經收拾停當換好了衣服。


    鈴鈴這才看清他的模樣,五官英俊身板結實,即便穿了件樸素的舊袍,卻也掩不去身上奪目的光華。


    他的臉比村裏的姑娘們都白,可是五官卻並不陰柔女氣,反倒眉眼英毅高鼻闊口,充滿冷硬陽剛之氣。


    鈴鈴來的時候,他正坐在燈下照顧病人。


    病人是個小臉煞白的妙齡少女,鈴鈴見她身上穿著比嫁衣都好看的紅綾中衣,心裏突然冒出個念頭,興奮道:“這個姐姐是新娘嗎?你們是不是像戲文裏說的那樣,逃婚出來的?”


    男子大吃一驚,正色道:“休要胡言,這是舍妹。”


    鈴鈴扁了扁嘴,委屈道:“我冒著大雨帶你們找大夫,你還對我這麽凶?”


    男子有些無奈道了聲抱歉,低頭將那少女扶起來靠在臂彎,一手拿著燈燭一手拿著紗布去擦拭她頸後傷口處流出的膿血。


    鈴鈴湊過去瞧了一眼,不由倒吸了口氣。


    少女頸後紮了一枚葉片狀的飛鏢,一半露在皮肉外,傷口呈螺旋狀,周圍皮膚就像皸裂般布滿了紋路,略有些潰爛,已呈現紫黑色。


    鈴鈴看得肉疼,忙收回眼神結結巴巴道:“她、她都這樣了,你、你倒是先給換、換身幹衣服……”


    男子如夢初醒,俊臉漲的通紅,忙將少女緩緩放下,拱手道:“有勞姑娘為舍妹更衣。”


    鈴鈴見他態度挺好,便應了下來,剛為少女換好衣服,大夫便進來查看,待看清傷口和所中暗器時,臉色不由微變。


    “暗器上有劇毒,除了使毒者無人能解。”他搖頭道:“多半是沒救了。”


    鈴鈴不由得偷眼去瞧那青年,見他神容慘淡滿麵驚恐,不由得也難過起來,小聲道:“求您發發善心,救救她吧,這樣的大美人要是死了多可惜?”


    大夫不由冷笑道:“難道醜人死了就是活該?”


    鈴鈴咬著嘴唇不知如何作答,她知道自己就是生的醜的那種。


    男子上前一步長揖到底,懇求道:“請大夫指條明路……”


    “公子現在即刻回家召集親友,或許來得及讓他們見令妹最後一麵。”大夫毫不客氣打斷他道。


    鈴鈴有些不平,正欲開口卻被他瞪了回去。


    大夫素來溫和,但說話卻是擲地有聲,他若說沒救多半就沒救了。


    “阿煦,送鈴鈴回去。”他朝外間喚了一聲,仆僮走了進來,躬身道:“是,主人。”說完不由分說將鈴鈴拽了出去。


    他們離開後,大夫轉身走到窗前,負手望著茫茫雨夜悠悠道:“安平公子還沒想好?”


    安平曜微驚,失聲道:“先生認識我?”


    大夫搖頭道:“不曾,但與令妹有一麵之緣。”


    安平曜見他屏退外人,便猜到會有隱情,如今聽他這麽一說,心底頓生希望,忙上前殷殷道:“求先生明示,究竟如何才能救舍妹?隻要您說得出,我定然做得到。”


    “當真?”大夫饒有興趣地轉過身打量著他。


    安平曜鄭重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還不知公子名號,在何處高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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