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屍那一聲淒厲的呼喊如來自幽冥之境,於深不見底的夜空中掙破,流出無盡的悲傷。


    花玉龍被那砍下的斷頭驚得連後退了幾步,清垣一見,立即揮手結下封印,將那顆滾落到地的腦袋定住,不讓其再肉身重合。


    “不要,不要……”


    女屍的眼睛還睜睜地亮著,聲音低低哀求,她看著此刻被懸在空中的空同鏡,逆著月光,鏡麵朝下,那上麵變幻的人影映在她眼中,正是寂寞百年來,她日思夜想的人。


    她太久,沒見到他了。


    花玉龍半蹲下身,見女屍的頭身一分,幻容術徹底褪盡,這次,她終於露出了真正的容顏,而不再是誰的樣子。


    想到這,她沒來由輕歎了聲。


    “玄策的解藥呢?”


    這般與一個人頭討價還價的畫麵,著實詭異,花玉龍見女屍沒有反應,又接著道:“玶若,你知道的,這腦袋跟身子分家太久,可就合不上了。”


    希夷捧著夜明珠跑到花玉龍旁邊,給這份威脅再加一碼。


    “寺丞!”


    這時,竹猗見玄策陡然體力不支的身子一晃,忙心驚地上前扶住!


    花玉龍猛地站起身,徑直往女屍的身體跑去,蹲下來開始搜。


    “小心!”


    玄策脫口朝她道,沒料卻是來不及了——


    就在花玉龍靠近的瞬間,那女屍原本癱著一動不動的身體,竟突然自己抬起了手抓向她的脖子——


    “世人都貪婪我的金縷玉衣,卻不知,這是要用命來賠的。”


    這斷頭女屍的嘴巴裏,流出了句輕蔑眾生的話語。


    清垣見狀,將手中的結印加強,青色的光占據船甲板的中央,如大地的符咒,束縛著女屍的腦袋,生怕它們頭身重合!


    玄策:“希夷,對長命燈,念清心咒。”


    “噢,好!”


    希夷一聽,迅速盤腿坐下,也不敢將長命燈放到地上,生怕它隨起伏的船身滾落,又萬一這女屍一個反撲,可事實卻是,那女屍突然手勁一揮,竟將花玉龍往對麵的船板上扔了過去——


    “啊——”


    清垣立即飛出黃符貼到她後背,那靈符將花玉龍堪堪拽住,不至於撞到船身。


    而就在清垣分神之際,那女屍覷見間隙,身體便往腦袋所在的地方衝了過去。


    竹猗和山原見狀,紛紛揮劍斬向她的雙手,卻沒料到,這女屍身軀往地上一滾,竟躺到這斷頭的接合處,清垣迅速再結封印,將她整個身子全部困住!


    嘴裏淡淡道:“自投羅網。”


    而就在這時,那女屍一雙死魚般的瞳孔突然發狠,竟滲出紅光來,身子奮力在掙脫清垣的封印——


    “啪!”


    突然,船板上猛地傳來一道拍板聲,玄策看去,是那被甩趴到地上的花玉龍,此刻她雙手撐著甲板,緩緩抬起了頭,隻見那副嬌俏的臉上,此刻是大寫的憤怒:


    “竟然敢摔本姑娘,你個老道真是活膩了!”


    說罷,她一點點爬起身,眼睛看向懸在高空的空同鏡,嘴角一咧,這笑,就連玄策都有些心驚。


    隻見她抬起的掌心朝上,纖細靈巧的十指翻飛,一團火光嘯忽而起,直燒到了那空同鏡身——


    “不要,不要!”


    花玉龍冷漠的眼眸映著火光:“你要看,我偏不讓你看。”


    “吧嗒!”


    是那空同鏡摔落到地的聲音,伴隨滿身火焰,還有女屍絕望的喊聲。


    花玉龍不怕自己放的火,悠哉彎腰將它撿了起來,背對著女屍緩步往船沿邊走了過去,緊接著下一秒,她手一揚,隻聽“撲通”一聲——


    “啊——”


    眾人一驚!


    女屍痛苦地尖叫出聲,一瞬間,這絕境將她歇斯底裏的法力逼了出來,一陣狂湧之風,她衝破清垣的結印,直撲到方才花玉龍站著的船邊,伸手就探進河水裏拚命地撈。


    然而,她手裏什麽都沒有,除了一片倒影的月光。


    花玉龍眼疾手快,抻著一根麻繩,左腳抬到船沿邊使力,兩手抓著麻繩一把環上女屍的脖子——


    聲音冷冷道:“再不給解藥,我就把長命燈碾碎!”


    突然,女屍不再掙紮了,隻無力地伸著手臂,任由他們淌在河裏。


    驀地,花玉龍似看到這黑夜中有什麽亮光劃過,此刻她離女屍最近,定睛望去,卻是那女屍的眼淚,落進了水裏。


    “你把它碾碎吧,那就是解藥。”


    女屍毫無氣息的一句,令眾人驚在原地。


    花玉龍緩了一息,開口道:“你說什麽?”


    女屍這是,生了想死的心?


    希夷捧著長命燈,瞪著迷惑的圓眼睛看向玄策,確定這真的是解藥?


    花玉龍陡然反應過來,喊道:“快,碾碎!”


    山原驚疑:“寺丞,這、這說的可是真的?”


    竹猗不相信道:“這女屍有那麽好,告訴我們解藥,還是她這用作長命燈的夜明珠?”


    玄策眉心微蹙,現在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吃不吃的問題。


    就在大家懷疑之際,玶若的一隻手突然從水裏抽了出來,逆著花玉龍掐她脖子的麻繩轉身,靠躺在船沿邊,麵朝向她,那濕漉漉的手直覆上了花玉龍的心口——


    “你!”


    “空同鏡,你沒扔!”


    女屍的掌心隔著衣物貼在那銅鏡上,方才花玉龍一靠近來,她便察覺到了:“我聽說,空同鏡可以讓人永世活在幻境裏,我,要進去。”


    玶若那一雙死了很久的眼睛裏,浮出了一抹渴望。


    花玉龍身體一僵,朝玄策瞟了眼色:“玄、玄寺丞,這……”


    玄策:“所以,你要拿長命燈獻祭。”


    女屍的手微攏了攏,神色哀泣,看向花玉龍道:“我方才看到王公子了,他中了毒,在深林裏昏迷,我再不去救他,他就活不了了。”


    清垣走上前,彎身拿掉花玉龍勒人的麻繩,將她牽了起來。


    “師父?”


    清垣攤開她的掌心,上麵已然勒出了一道紅痕,“玶若女道,那隻是幻境,人不能永遠活在幻境裏,你還是早些轉世吧。”


    聽師父說罷,花玉龍看見玶若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好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遇見了心上人的模樣,那麽嬌羞,那麽心動。


    “我找了那麽久,等了那麽久,後來遇到的人,都不是他。玄策,我與你做場交易,我給你解藥,而你,送我入鏡。”


    第40章 梵音夢境   她許久未見天日的,帶著人性……


    花玉龍沒想到這女屍竟會因為這一麵鏡子裏的幻象,而放棄了戰鬥。她想到這一夜裏,所見過的地界仿若梵音夢境,是這女屍為自己造就的夢境。


    她心裏,終究是有情的。


    可是,值得嗎?


    “玶若,你是修行百年的女屍,是精通幻術的大祭司,你能掌握一國生死,所有臣民都依附於你,為什麽,你要為那樣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情,死去一次,又一次?”


    這一刹那,玶若的眼裏,閃過自憐的淒惘,但很快,又回到了那種沒有生氣的冷漠:“你不是我,你怎知不值得。”


    “不是的!”花玉龍直截開口道:“你把性命給了臣民,把靈魂給了沈琰,那你自己呢?”


    玶若恍惚,“我自己……”


    那麽多年過去,好像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自己。


    她眼瞼驀然顫了顫,猛然心頭一酸,似沉默已久的江海,突然翻湧了起來,但它並不劇烈,隻是美人遲暮。


    花玉龍眸光定定地看著她:“你這一場人生裏,最值得的事,不是在一個男人身上。”


    玶若抬眸看向花玉龍,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你知道在這世上,能遇到‘情’,有多難得?我從道入邪,不再似你這世俗凡人般被囚禁身心,至少,我得到了自由,而你沒有,你們誰都不能說我錯了!”


    花玉龍從懷裏拿出空同鏡,那上麵倒映著自己清秀的臉龐,她不過一個修行淺薄的女冠,又如何能比這女屍多參透半分世道呢。


    這時,清垣的聲音如風般在這船中低低回旋:“情,能令世間萬物生出軟肋,精怪化為人形,仙神墮為妖魔。‘情’難得,不代表它便是好的,玶若,你入魔太深了。”


    玶若眼眶紅紅:“清垣觀主,入魔,是我的宿命。”


    花玉龍手中的空同鏡麵上,忽然現出了一抹眉目星朗的影子,驚得她驀然抬頭,竟是撞見了玄策幽深的瞳仁之中。


    “玄寺丞!”


    他從花玉龍手裏拿過空同鏡,輕聲問了句:“你方才,怎麽把這鏡子上的火撲滅的?”


    花玉龍攤開手心給他看:“我自己放的火,我不怕。”


    玄策微不可察地說了句:“幸好。”


    “嗯?什麽幸好?”


    玄策目光落在她臉上,道:“沒有傷到。”


    說罷,他忙收回視線,盯著手裏的鏡子。


    花玉龍見玄策這是在心疼法器,瞪了他一眼,道:“就算這鏡子爛了,我也不賠給你!”


    “咳咳——”


    玄策手握空拳擋住唇上發出的咳嗽,山原頓時心急,抽出佩刀便走到希夷麵前:“不管真假,我先碎了這夜明珠!”


    花玉龍見狀,忙抬手道:“等一下!”


    說著,她提裙小跑過去,拿過山原手裏的小刀,說道:“這夜明珠也是珍珠的一種,隻要這樣,細細刮下表麵這層磷光,便能得到最好的粉末。”


    這時,山原見花玉龍邊刮,邊用手帕接著,倒是仔細。不由抬眼,看向寺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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