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突然響起一個清朗儒雅的嗓音。


    他因為吃驚,回身的動作略急促了些,果然牽動了胸膛的箭傷,疼得齜牙咧嘴。


    觀暮雪轉動著輪椅上前,拉過他的手,掐住虎口處的穴位,以減輕些許痛楚。


    “你……咳咳。”高陽承緒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說過,在京城我若想尋一個人,很容易。”他好整以暇地一笑,見他還捂著受傷之處,遂好意提醒道,“你放心,定遠侯射出的那一箭是避開了髒器與要害的,對身體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提起此事,高陽承緒雖覺不甘,還是應道,“我知道。”


    那天夜裏,燕山的箭矢幾乎是穿透了他的前胸,整個人瞬間便失去意識,隻隱約記得他似乎不斷的被人搬來動去。


    再蘇醒卻已是三日過後。


    “當時的情況之下,他不得不‘殺’了你,否則你的身份會是個十分棘手的難題。”


    觀暮雪替他舒活兩臂的筋骨,讓凝滯的血脈得以暢通幾分,“尤其對小月兒來說足有危及性命之險,你應該也不想看見她身陷險境吧?”


    他不知是因為承了燕山的情,還是因為覺得被對方公報私仇,半晌才別扭地從鼻腔裏帶出一股不太服氣的情緒:“當然。”


    觀暮雪見狀,渾不在意地搖頭笑了笑。


    他目光越過少年停留在遠處的牌樓上,語氣裏不帶任何褒貶,“你其實不必為此而過於內疚,那人是自願替你頂罪的。”


    “你年少無知,為他挑唆才走上這條路,作為始作俑者,又比你年長,自然得擔起全部的責任。能換你平安無事,已經十分欣慰了,倘若你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他才是死不瞑目。”


    高陽承緒的視線凜冽而刺痛地落在別處,“可這不是我的本意。”


    年輕公子含笑反問,“那世上又有多少事是能真正逞心如意的呢?”


    “回去吧。”他搖著輪椅動作嫻熟地調了個方向,“你姐姐會擔心。”


    軲轆軲轆地緩慢碾在平整的磚石上。


    高陽承緒難得沒有反駁,在後麵跟了一會兒,順手去替他掌住椅背,沉穩地推著。


    觀暮雪:“多謝。”


    少年低垂著頭,滿腹心思地一步一步往前邁。


    鬧市人山人海,紅塵喧囂吵雜,明明所有人都在各行其是,可他總感覺自己似乎是與人潮相悖,痛苦地逆流而上。


    高陽承緒大概的確是想找個什麽人傾訴,忍不住開口,“但我隻是……我隻是不想辜負了他們。”


    “觀江流,衛大叔,還有姐姐……”


    “是啊。”輪椅上的公子悵然地喟歎,“那麽多人都拚了命的想讓你活下去,你為什麽不對自己這條命再好一些呢?”


    察覺到摁在椅子間的力道一頓,他微騙了頭,“承認吧。”


    “其實這幾年來,你走過大綏的山川河流,看了那麽多的村莊與人家,不是沒發現鄭重實要比你更合適做帝王,更合適治理天下的,對嗎?”


    他茫然的盯著讓暖陽照出一片光的街道,不知所措。


    “你不過是出於對故人的虧欠而已。”


    觀暮雪一針見血地揭出了他卑劣的念頭,“趁著還年輕,多去走一走,看一看吧。”


    他被幾縷散發遮住的側臉上浮出一點笑,“四哥沒你那麽好的腿腳,幼年時就想踏遍山川河流,這個夢想而今恐怕是難以實現了,大哥、二哥又困於紛紛俗事。”


    “你在我們五個當中排行最小,將來的人生長著呢。”


    他握住輪子,不著痕跡地一震,從高陽承緒的手中掙脫而出,末了,隻留下一句話。


    “好好活著,弟弟。”


    輪椅不緊不慢地朝前方滾動,他怔怔地看著對方清瘦的背影拐進了旁邊的小巷,消失在視線當中。


    而那兩個字縈繞在他耳畔,像刀削斧鑿,深刻進心脈裏。


    高陽承緒佇立在原地。


    有那麽一瞬。


    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


    半月後的京城沒入了盛夏的氣息中,蟬鳴暴躁如雷。


    高懸在菜市口的人頭終究因為腐臭被提前摘了下來,空氣清爽了不少。


    而街上,多得是賣時鮮瓜果,冰糖涼水以及各類甜碗子的,萬象更新。


    侯府門前的陰影裏趴著一條乘涼的黃狗,正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


    “嗯……今天解九連環用了兩炷香的時間,倒是比昨日快了一盞茶,不錯。”小花廳的支摘窗旁,觀暮雪抬手在雙橋的腦袋上讚許地揉了揉。


    “我來瞧瞧你練的字呢。”


    後者聞言,趕緊利落地把她糊好的一團墨跡交了上去。


    她而今跟著觀暮雪的時日不長,倒是能聽懂不少簡單的語句了。


    但見四方宣紙內鬼畫符一般難辨真容的兩行字,這人居然能夠麵不改色地點頭誇獎,“寫的是父親喜歡的那首《殿前歡》嗎?有進步多了……”


    難得他還能看懂內容,雙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就在這時,她背後突然生出些許奇妙的預感來,不由轉頭望向窗外,然而目光卻在院裏茂盛的草葉上短暫的停留了半刻,便又飄了出去,落到極遠的地方。


    觀暮雪奇道:“怎麽?”


    順著她的視線瞧了瞧,卻未曾發現什麽異樣。


    小姑娘自己也不明所以地搖頭,“嗯……”


    似乎很費解那種驟然湧起的失落感,像是有什麽一直帶在身上的重要之物遺落不見了一般。


    廣寧門郊外,三株棗樹下。


    健碩的白馬拉著一輛寬敞的車子,車後堆著好些雜物,顯然是要做長途遠行的準備。


    觀亭月看高陽承緒把行禮遞給仆從,慢聲問:“你今後有什麽打算?還回京城麽?”


    “暫時沒有詳細的計劃,應該會跟隨老師往東南方向走走吧。”他說著麵向馬車,那樹下站著的一個老儒生見到觀亭月二人,十分恭敬有禮地躬身作揖。


    “他一直就想去江浙一代,住在遠離塵囂的深山中,從前總說這樣可以靜心凝神,那時我不太懂,現在倒想試一試了。”


    陳老先生體弱多病,高陽承緒同衛兼走南闖北招兵買馬時,他便獨自待在保定府一間道觀中清修。


    近來接到傳信,他一路顛簸奔波,昨日才抵達京郊。


    燕山抱起雙臂,照常陰陽怪氣,“但願你能‘靜心凝神’,可別屆時又冒出個什麽興複舊國的念頭來。”


    “不會了。”他回頭,又認真重複了一遍,“不會了。”


    “我的人現下死傷大半,當年從宮裏帶出的珍寶早已變賣幹淨,王陵的地圖也給了你們,現在一無所有,便是有那個心思,也沒那個命。”


    他自嘲地笑笑,“所以,不用擔憂。”


    “你自己看著辦吧。”燕山漫不經心,“反正下次再鬧出什麽,也不會有人替你善後了。這是最後一回。”


    高陽承緒垂著眼,嘴唇欲言又止地努動兩下,手收進袖中時隱約摸到了什麽。


    “哦……”


    他回想起來,“對了,這個——”


    一節封好的竹筒徑直朝燕山丟去,後者輕輕一撈,握在手。


    “是關外軍械庫的路線。”


    高陽承緒:“你拿著,找到地方再上報給鄭重實,也算功勞一件。”


    他略一頷首,勉強表示了些許友好。


    少年遊離著的目光,此時此刻才敢真正對上觀亭月的眼睛,他貌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氣與她說話,“至於大哥、二哥……”


    “我不會去打擾他們的生活,你放心,那些事情我會爛在肚子裏。”


    觀亭月唇角的筋肉繃緊,隨後猶豫地開口:“他……”


    她輕聲問:“葬在什麽地方?”


    “……在西直門出去十裏,有一片種滿蒲公英的花田。”


    他說完,用力地看了她一眼,下定決心似的轉過身。


    “江流。”


    觀亭月忽然意味不明地喚了一聲,“以後,會回京看看他們嗎?”


    高陽承緒背對著她靜默地沉寂良久,轉頭來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終於邁開大步朝著老者與車馬走去。


    夏日乘涼的小石亭內。


    觀行雲拈著一枚黑子琢磨棋盤,正有涼風拂麵而來,他仰首舒服的沉浸其中,片晌問道:“大哥和大嫂是不是快到了?”


    “嗯。”對麵輪椅上的年輕人展開折扇,“日前信上說已至太原,如若不遇大雨,應該就這幾天了。”


    他若有所思地“哦”,又問:“老二呢?”


    “二哥與他們同行。”


    他端起茶水潤潤嘴唇,把玩了一會兒棋子,沒話找話,“這小月兒和她那個尾巴精上哪兒去了?今天一早沒見著人影。”


    觀暮雪笑容和煦地彎著嘴角,平靜地戳穿他,“三哥,你是不是想不出怎麽落子?”


    對方欲蓋彌彰地輕咳幾下,“你說他們倆會去什麽地方?”


    他微微一笑:“下棋。”


    觀行雲:“……”


    日頭是在半上午時沒入雲層的。


    暴曬的天空倏忽失了鬥誌,莫名透出一點陰鬱,狂亂的風席卷了整片荒郊,吹得野地枯草四起。


    高陽承緒說錯了。


    蒲公英花田現下已被瘋長的蒿草替代,她放眼望去,一朵花也沒看見,倒是紫色的野果長了不少,惹來許多蝴蝶與鳥雀。


    燕山隨意折了一片在指尖打轉,“這麽大的風,便是真的有蒲公英也該吹散了吧。”


    那個小小的墳包躺在茂密的野草之間,顯得十分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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