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的臉上有不能掩飾的畏懼與迴避,「那是不是更可怕?」


    雲徹笑意淡淡,「我不知道,但多年以來,我深覺我所得到的歡喜,比憂懼更多。所以,此生無憾。」


    海蘭素來心思沉敏,此刻亦有糊塗神色,甚是不解。片刻,她沉沉搖頭,「我不相信。」


    雲徹寬和一笑,「我知道許多人都不信,但皇後娘娘懂得,便已足夠。我隻盼兩相安好,哪怕隔得再遠,哪怕隻能偶然一見,也能見她真心笑顏,我亦心安。若不能如此,哪怕失我之歡,隻她安好便罷。」


    海蘭怔在原地,仿佛震動已極,久久癡癡不能語,似乎有萬千思量,須得細細分辨。許久,她終於緩緩道:「你說的我雖不是很懂,也不是很信,我總以為,男女之間並無這樣的情感,但,或許,你是真心的,也是對的。隻為你這句話,還有什麽未了的心事,我都會盡全力為你去辦。」


    雲徹微微搖頭,摸索著從袖中摸出一枚紅寶石粉戒指攤在手心,定定道:「這是我很多年前送給嬿婉的。」


    海蘭頗為意外,卻很快鎮定,「見她戴過幾次,還以為她怎麽稀罕這麽不值錢的東西,原來有這麽一段故事。」


    雲徹微微頷首,難過道:「總算她還有心。」他深深望住海蘭,「這個東西,算是我和嬿婉的定情信物。至於有沒有用,都交於你了。」


    他微微一笑,甚是恬和,「我快死了,你還活著。以後皇後娘娘的一切,便隻能煩著你了。」他凝神片刻,艱難啟齒,「我知道,這次的事,少不了嬿婉的嫌疑。但,請你看在這枚戒指的分兒上,且恕她一次。」他咬一咬牙,「若她往後還是心術不正,那麽,我也幫不得她了。這枚戒指,還是有用處的。」


    海蘭的眼死死盯著牆角某處,似要鑽透了牆洞。良久,她終於重重地點頭,別過臉,不願再麵對淩雲徹雲淡風輕的臉,「我聽你這一回!」說著又吩咐,「三寶!快些!別夜長夢多!」


    雲徹十分配合,步履艱難地走到行刑的闊長凳上。那條長凳寬四尺,長七尺,正好躺下一個人。因是用了多年,留著不少汙穢的痕跡,宮中不知多少宮人便死在這長凳上。海蘭瞥了一眼,無端地便有些噁心,上麵那些痕跡分明是一個個垂死的人留下的掙紮,汗液,尿跡,或是被繩子勒出的血痕。雲徹並不在意,他平躺其上,如同臥於高榻,從容而閑和,仿佛告別了人世間所有的繁雜痛苦,終於能得一息歇息。


    三寶吩咐跟隨的小太監拿拇指粗的繩索連著長凳綁住雲徹的身體,愧歉地在他耳邊悄聲道:「對不住您了。往後奴才年年給您燒香叩頭。」


    雲徹淡淡含笑,「動手吧。我能為皇後娘娘做的事,唯此一件,往後便要你多盡心了。」


    三寶答應一聲,別過頭去拿袖子擦了擦眼淚,迴轉臉來叮囑小太監們道:「動手吧,讓淩大人走得痛快些!別磨磨蹭蹭地難受。」


    小太監們利索地將黃紙蓋在雲徹麵上,三寶含了一口清水正要往他臉上噴,恍惚有含糊的聲音從雲徹口中溢出,三寶忙掀開紙道:「您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奴才一定替您辦到。」


    雲徹的神色極為安然,輕嗅片刻,閉目凝神,含著一縷嚮往的醺然笑意,輕聲道:「好香!是外頭的梅花開了吧?」


    三寶點點頭,「頭先進來時,是瞧見外頭的臘梅開了幾朵。」


    「隻可惜,天寒風雪時,我不能再為皇後娘娘折下一枝梅花相送了。」雲徹滿足地點頭,「來年若萊祭拜,隻帶一枝梅花就好。」他再無別言,任憑黃紙和著水黏膩地吸附上麵頰。


    有溫熱的淚凝在眼角,再忍不住,緩緩落下。再沒有人比海蘭更明白,那枝梅花,是誰的孤鴻之影握在指間,暗香浮動,中意了一生。


    急促的呼吸聲如同拍案的狂潮湧動,良久,終於沒有了聲息。海蘭轉過頭去,濕透的七重黃紙,死死地覆在淩雲徹的麵龐上,勾勒出他五官的輪廓。隻是那輪廓,如暗夜無星的天光下遠處山影沉伏的姿態,再無任何回應。


    他終究,如她所願,死了。


    如懿聽到這個消息時,並無太多情緒的起伏,一任海蘭跪在她身前,緩緩述說來龍去脈。


    海蘭業已說完,極盡細緻,一字不漏。她跪在地下,仰頭看著如懿,意料之外的平靜讓她有些不安,隻得輕聲喚:「姐姐,」她的聲音大了些,「臣妾自問一心為了姐姐,沒有做錯。」


    如懿隻覺得嗓子眼裏衝上一股腥甜的氣味,她屏息,死死忍住那股氣味的沖湧,眼神落在海蘭的裙角上,她銀藍色的裙角上盛放著一朵一朵荼蘼花,那樣雪白的香花,用銀灰和淡白二色絲線細細繡成,開得那樣簇擁,密密匝匝的,好像堆積著的燃盡了的菸灰。隻是那熱與燙還是在的,哪怕不見火星,仍是滾燙地抵在她的眉心眸底,讓她清晰而分明地聽見,自己皮肉焦糊時發出的細微的聲音。


    那種聲音,隻有她自己聽得見。


    她緩過一口氣來,每吐出一個字,嗓子裏都像是被鋒利的細刃毛刺刺地割著,那樣難受,居然也沒有變了聲調,還是那樣雍容和婉,「海蘭,我早說過,你做的事,和我自己做,是一樣的。」


    她這樣靜和從容,海蘭反倒生出怕來。她是想好了的,什麽都想到了,她的叱責,她的限淚,她的憤怒。那是應該的,是自己先自作主張,處死了一個一直對她那麽好的人。可麵對著如懿的平和,她居然害怕得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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