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殷紅之上點點綠碎觸目驚心,不覺茫然悲戚,輕輕道:「所謂玉碎,原來如此。」


    皇帝顯然吃痛,眉心不適地扭曲著,眉梢挑起,俯視於她,「理會這些小事做什麽?」


    她恍然醒悟,「臣妾去喚太醫。」


    皇帝霍然摁住她的手腕,「不必。這樣急急招了太醫來,若是傳到外人耳中,成什麽樣子!」


    如懿滿心苦澀,如吞了一枚黃連在口中,連唇角的笑也勾起了那般苦冷意味,「今日茂倩這般胡鬧,皇上倒不怕有流言蜚語傳出去麽?」


    皇帝的手抓得她太緊,壓得傷口血液滴滴滲出,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觸目驚心。皇帝怔了怔,顯是發覺了她的痛楚,隨手扯過她紐子上係的杏色水綾絹子抹了幾把,隨手撂下道:「回去悄悄叫江與彬替你悄悄,無須聲張。至於茂倩,朕自會處置,令她不許妄言。令貴妃懂得分寸,也不會外傳半字。」


    如懿有恍惚的失神,「是了,皇上回宮,自有令貴妃曲意照料,是臣妾多慮了。」


    皇帝正要出言嗬斥,那一縷怒氣卻泯然成一聲悠長嘆息,「如懿,為何你說話竟這般尖酸了?」


    如懿恍然失笑,「皇上,臣妾不是尖酸,隻是心酸。臣妾與皇上自少年相伴,幾經風雨,如今卻彼此猜疑,事事疑忌。令貴妃與容嬪相伴皇上之數自然不能與臣妾相較,一個得皇上信任,一個得皇上萬千愛惜。臣妾看在眼中,五味雜陳,實不忍言。」


    皇帝目中閃過一絲驚詫與不滿,「你是皇後,任憑朕怎麽寵愛她們,予她們權重寵幸,你都是皇後,誰也越不過你去。」他頓一頓,「你還記得孝賢皇後麽?若不是過於在意,她又怎會心力交瘁,盛年早逝?朕勸你一句,寬心為上。」


    這些話,險險逼落她的淚來,「臣妾前半生與孝賢皇後糾纏不休,近年來靜極,才漸漸明白孝賢皇後之心。孝賢皇後家世顯赫,兒女雙全,又是嫡妻,尚且求不得夫君之心,才生危惴之感。臣妾如何能與孝賢皇後比肩?能躋身後位,不過緣於與皇上彼此相知之情,如今幾乎不能保全,更覺如履薄冰。」


    皇帝不語,隻以靜默姿態,凝神望著窗外碎雪零丁。如懿亦不作聲,隻是俯身拾起那塊絹子,以極輕極柔的動作,敷上他拇指的傷口。皇帝定了定神,肅然道:「令貴妃理事之才遠不如你,無非溫柔妥帖些,才能上下照應。等你好些,六宮之事還是交由你來打理吧。也少些閑言閑語,以為帝後離心,平生揣測。」


    如懿愣了片刻,不想皇帝說出這番話來。不知怎的,她隻覺得哀涼,卻搜覓不出一絲溫熱的暖意。像是沉溺在水底湖藻中的人,看著遠方結冰的湖水之上搖曳破碎的影,那些陳年舊事,如暴雪紛紛下墜,砸在冰麵之上,晃動著她的世界。她緩緩起身,保持著行禮謝恩的姿態,以逐漸幹涸的雙目相望,靜靜道:「皇上此意,若是對臣妾毫無疑心而起,臣妾自當感激於心。可若皇上隻為平息六宮流言而施恩澤,人前授予臣妾權柄,人後卻懷疑臣妾清白,那臣妾實不能坦然接受。」


    皇帝的唇線越抿越緊,仿佛生怕決堤的情緒會一湧而出,他極力克製道:「皇後,你便這般不識抬舉麽?」


    「或許臣妾不識抬舉,但比之表麵文章、虛與委蛇,真心相待不會那麽累。」她起身再拜,「皇上,臣妾年長身倦,怕是不能將六宮之事料理周全。您屬意於誰,便是誰吧。臣妾倦得很,先告退了。」


    她扶著酸軟的膝,緩緩前行幾步,聽得他的聲音自後沉沉傳來,無限愴然,「皇後,你與朕一定要這樣麽?」


    腳下一滯,如墜鉛般沉重。她卻不肯回頭,怕去看他的麵孔,那逐漸老去的卻依舊稜角堅硬的麵孔,「從皇上疑心臣妾的那一刻,從臣妾認定皇上疑心的那一刻,好像我們,就再也走不到一塊兒了。皇上,或許您有不是,臣妾也有不是。但這不是,想要消弭,似乎很難了。在臣妾被淩雲徹所救的那一刻,皇上看著臣妾的眼神,不是為臣妾得救而欣喜,反而疑雲叢生,臣妾的心便涼了。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想,皇上會不會說出這些傷人之語,卻原來還是逃不過。」


    皇帝的沉鬱中隱隱有激憤如雷霆逼近,「從容嬪進宮之後,從你被淩雲徹所救之後,你每每與朕言及你的倦怠,難道與朕一起,真的讓你如此厭倦麽?」


    有滾燙的淚無聲而落,燙得她一顆心驟然縮起,不是不覺哀傷,隻是哀傷之後,更多的是瞭然的絕望,「臣妾所在意的從不是容嬪是否進宮,而是皇上不惜一切的執著,傷人傷己。甚至臣妾,其實是很喜歡容嬪的性子的,可皇上,卻生生逼迫著她,也傷及後宮諸人。至於淩雲徹,臣妾渾然不知皇上有何可介意,還是連自己也覺得,對於一個女子的愛護,尚不如一個侍衛的忠義。心既疏遠,身何能從?皇上,臣妾無話可說了。」


    她說罷,再不肯停留,唯有裙裾拂過金殿的轉角,那沙沙的摩擦的微聲,仿佛歲月無情的手,磨礪著他與她之間僅剩的脆薄如碎紙的情感。她明明知道的,那樣脆弱的一點溫情,是黃昏殘留的夕照,眼睜睜看著它被黑夜的暗色一點點吞噬,卻無能為力,隻餘滿心悲愴!


    永壽宮偏殿裏烘著極暖的地龍,春嬋脫去了大毛的衣裳,隻一襲暗紫色宮女裝束,手腳輕便地伺候著茂倩。茂倩換過了一身衣裳,重又梳好髮髻,坐在暖炕上哭得聲噎氣直,險險昏死過去。春嬋蹲下身用沉甸甸的火筷子撥了撥大銅腳爐裏的炭,讓它燒得更烈些,在旁勸道:「姑姑不要這樣,既然婚事不諧,早早了斷了便好。姑姑有這般身家,又有禦前伺候的身份,還愁什麽好人兒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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