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略肥的章


    “淩渡海……”


    時九柔蹙眉低低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她心中默算那年換算成人族年紀是什麽時候。


    “表姐。”時九柔目光在樺瑰蜷起的手指上停留片刻,不露聲色地挪開目光,用自己的手合上她的,緩緩道, “如果我沒算錯, 那大約是在十二年前了, 彼時淩渡海不過三十餘歲,駐守在昭贇邊境海州。這樣看來, 他籌謀多年。”


    “你那時,究竟遭遇了什麽?”時九柔感知到手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顫抖,她輕輕將掌中冰冷的手指攏住, 一下一下地安撫起那手指的主人。


    “那是一個暴風雨的夜晚……”


    樺瑰的麵色平靜如常,她沉了一口氣, 眸子中有無盡的晦暗, 她收回手指, 用力抻了抻, 而後在立在桌上的晶石上用指節叩擊兩下。


    “唔!”驚呼聲被時九柔吞咽在喉嚨中,晶石上光芒大盛, 白色的光愈發耀目, 一瞬間如同海水一半吞沒了時九柔,也吞沒了整件洞宮房間。


    時九柔看見自己置身於一片汪洋大海之上, 海水漆黑如墨,過於濃黑的水麵會使得整個大海顯得深不可測, 危機四伏, 而天際很低,整個穹頂像被什麽壓垮了一樣一直在下沉,無星無月, 重如鐵鍋反扣而下。


    時九柔覺得自己再看就要窒息了,她低下頭看自己的手,修長手指根部是柔軟而透明的蹼,布滿金粉交錯的鱗片的魚尾在水中輕輕擺動。


    下一瞬,一道巨浪撲麵而來,重重地向她湧過來,浪之大,猶如神佛的巨掌,擁有一下便能將她拍翻的勢頭。


    時九柔心中大驚,她憑借身體本能要下潛水中,但那道巨浪已經朝她拍來。


    她咬緊牙,準備開幻術硬抗一下,結果毫無感覺,巨浪穿過她的身體,轟轟作響。


    “原來是晶石中的畫麵……”時九柔恍然明白,她看見巨浪的背後,一葉避水孤舟雨打浮萍地飄飄搖搖,上麵一個容顏清麗的少女和她的侍女正焦急地盯著一個方向。


    時九柔用了幻術大聲喊道:“畫表姐!茗薰——”


    見少女樺瑰和茗薰毫無反應,時九柔鬆下肩頭,果然,她隻是一個旁觀者,而當下這一幕就是少女樺瑰曾親身經曆過的,是曆史,是時九柔一個旁觀者無法改變的曆史。


    想明白了這一點,時九柔心中隱隱不安的情緒消退了點,她遊到避水舟十步開外的地方,隨著曆史中的樺瑰一同看去。


    那是一支怪異的人族艦隊,一前一後兩艘“大寶福船”,高大如樓,首尾俱高高翹起,兩側有重型護板。


    這是典型的巨型戰艦,海戰中,尖尖的船頭即便是直接撞向敵人,也能撞出大幅死傷,更何況那船頭塗了白漆,繪製了大量金、藍兩色的銘文符號。


    前麵那支戰艦的船頭立著一個披著黑色金紋鬥篷的男人,臉頰瘦削可怖,兩道高高鼓起的眉弓骨下有一雙陰鷙的雙眼。


    那是年輕一點的淩渡海,他握著長鞭,笑容分外妖冶,他無聲地用手下達了指令。


    巨型戰艦上噗通噗通跳下來十數個海族人,多為鼇蝦一族,身披堅硬的盔甲,手上持著叉戟,眼睛處空洞洞一片蒼白,盡數朝著避水舟上的少女樺瑰主仆撲來。


    樺瑰雙手合十,結印催動幻術,茗薰也點起一支香,手足無措地朝著扒在舟邊鬼哭狼嚎的鼇蝦傀儡們。


    時九柔想去幫樺瑰,她下意識放出冰刃,但冰刃卻射入虛空。


    時九柔無力地收回手。


    這時的樺瑰應該隻有第四境界或是第五境界,淩渡海最多也隻有第六境界,但他擁有兩艘鬼艦。


    時九柔遊到兩艘巨型戰艦邊,她一躍跳上淩渡海所在的第一艘的甲板上,繞著甲板看了一圈,又以靈力探查了三層戰艦。


    沒有人,除了淩渡海以外沒有一個活人。


    她站在桅杆下,回頭遙望後麵一艘戰艦,鼻尖微動,濃烈的血腥氣順著海風回吹而來。


    兩行眼淚難以遏製地從臉頰滾下,時九柔捏緊手掌,取出鐮刀對著淩渡海的後心猛捅進去,卻穿透而去,半點不沾血,憤恨地將鐮刀猛地向下震去,胸中鬱結難散。


    因為,她看見,後麵那艘戰艦上甲板殷紅,暴風雨衝刷著甲板,卻怎麽也衝不下去那片殷紅。


    無數海族傀儡機械地處理著一條鮫人,鮫人幾近透明的潔白柔軟的皮膚此刻被分成四塊,從血肉之上剝開,露出空空如也的腹腔,那張蒼白柔美的臉上隻有空洞、恐懼、因疼痛而猙獰卻僵硬了的表情。


    甲板上有一排巨大的倒鉤,鉤子上掛著另一條待處理的鮫人,還有附庸於南海龍族的一種常見海族,毫無尊嚴、沒有生命。


    時九柔渾身也開始本能地顫抖起來,一如她在古董店看見那條幾百年的鮫筋製成的鞭子。


    淩渡海不斷地指揮傀儡海族攻擊樺瑰,他嘴中念念有詞,聽不清楚,或許是咒語一般的東西。


    另一艘巨型戰艦上的鼇蝦傀儡用篆刻了銘文的刀尖剜下鮫人的心頭血,將滿滿一盞心頭血傳送給淩渡海,淩渡海鬥篷的披風獵獵飛揚,將心頭血一飲而下,瞬間整個人都恢複了精神,眼露精光,貪婪無餘地看著樺瑰。


    他揚起鞭子,鞭子無限延伸,以碾壓的實力鎖向樺瑰。


    是茗薰,茗薰用盡全力推開樺瑰,擋下了那道鞭子。鞭子在她纖弱細長的脖頸兒上鎖住,生生將她的咽喉鎖成了拳頭大小,咯噔一聲茗薰在掙紮中咽氣了。


    時九柔眼淚奪眶而出,她不斷地用手背去擦,茗薰她記得,是一個極為可愛的海鰻海妖,化成人形才那麽些年頭,修為也僅僅兩境。


    原來茗薰是這樣死的……


    淩渡海冷哼一聲,時九柔聽不清,但明白,他說的是:


    蜉蝣撼樹。


    時九柔哭得不能自已,她分不清是物傷其類的悲哀,還是原身對茗薰這個小姑娘的記憶在作祟,還是這場景太真實,真實得她胸口絞痛不已。


    還因為,她與紀少瑜一直都在蜉蝣撼樹。


    從她進入這個世界之後沒有一刻停歇,她一直在跟原身本應逝去、紀少瑜本該慘死的命運作抗衡。


    可是一枚蜉蝣又何辜啊,她們隻是想活,活得像個人罷了。


    淚水模糊了時九柔的眼,白色的強光暫時奪去了她的視力,待時九柔再看清東西的時候,時九柔周身的環境已經回到了高玄慎州的洞宮中。


    樺瑰溫柔而哀傷地看著她。


    時九柔撲進樺瑰的懷中,她緊緊地、緊緊地將樺瑰箍住,嗚咽道:“對不起表姐,對不起樺瑰,如果當時有人護送你回去就好了……我看見,第二艘巨艦上都是傀儡,都是海族的屍首……”


    樺瑰輕輕拍撫著時九柔的後背,柔聲安慰她,“瀾瀾,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時九柔咬著唇,她仰起頭,目光堅定。


    “姐姐,並沒有過去。茗薰死了,鮫人少女死了,那些鼇蝦也死了,這件事,過不去了!”


    樺瑰手上動作凝滯,半晌,呼出一口氣,雙手落在時九柔的肩上,對她點一點頭。


    “你說的對,過不去的。”


    樺瑰眸光銳利起來,她喚身邊的小侍女柳寐取來一個盒子,在時九柔麵前打開盒子,是一卷墨綠色的海草紙,上麵寫著大約幾十個名字。


    “那次我運氣好,正好遇到了南海龍王涼循,如今也算是你姐夫。涼循彼時帶著南海龍族的軍/隊,淩渡海嗅覺敏銳,他未等涼循及軍/隊靠近,便忽然掉頭走了,離去的速度極快,幾乎是一轉眼就無影無蹤了。”


    樺瑰又喚柳寐添了一壺蜜露,徐徐道:“後來我想著,淩渡海大概是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若是知道也不會對我下手。他後來這麽多年,也沒有正麵對南海海族發動戰事,想來是時機未到。”


    時九柔蹙眉反問:“時機?”


    “不錯。”樺瑰頷首,親手給時九柔續上蜜露,然後指著墨綠色海草紙上的名字,說:“你瞧這是什麽?”


    “人名?”時九柔不解。


    “對。”樺瑰指著第一列名字道,“這是南海龍族皇室偏支,是龍族,但不核心。”


    時九柔懂了,道:“我猜這卷海草紙名單上都是南海龍族及龍族護佑的海族被淩渡海捉去的名單,而第一列雖為龍族本族,卻都是些旁偏支,因為淩渡海不願驚動南海龍王,唔,姐夫涼循。”


    樺瑰拍拍她的頭,嘴角掛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轉瞬又正色道:“不錯,這卷名單是我嫁入南海龍族之後留心記錄的。當年被涼循護送回北海龍宮後沒有機會去查淩渡海,隻能搜集一些邊角資料,後來去了南海燭宮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徹查登記名冊。


    我想,淩渡海不可能及時收手吧。”


    “果然如我所料,短短時間裏僅南海龍族就失蹤了這麽多人,更不要說這十年來究竟有多少不起眼的小角色受他所害。”


    時九柔了然,她捧著滾熱的蜜露,小心啜飲,還是被冷不丁燙了一下,吐吐舌頭,繼而問道:“既然如此,姐姐為什麽不將淩渡海的事情告知車陰,再讓車陰與紀少瑜說,這樣昭贇便可早早防他,不至於坐大至此。”


    樺瑰苦笑,她將墨綠色海草紙名單小心卷起,放回盒子中。


    “因為三百年前南海海族和昭贇王朝簽訂過三百海裏為界限,互相永不侵犯的契約,當時簽訂過契約的是紀氏的皇帝與龍王、鮫王。一旦三方任何一方違背諾言,各自的君主都將遭受天打雷劈的酷刑。


    我沒有實質的證據可以指正淩渡海所做作為,他做得很幹淨,這麽多年也沒有露出馬腳。我同車陰說過,南海近海不是很太平,總有一些奇怪的跡象,還有龍屍飄去,這些已經是我盡力在告知了。”


    “姐姐說若有一方違背誓言,那方君主將要受天打雷劈的刑罰。”時九柔疑惑問道:“可是,淩渡海十二年前就已入南海三百海裏內為非作歹,兆威帝卻一直無虞?”


    “自然不能這樣算。”樺瑰笑了一下,道:“如果有人族誤入南海,昭國皇帝就會因此被雷劈死,那所有與紀家有仇的人全越線自盡不就好了,如此一來,又不知要有多少個昭國皇帝才夠死了。”


    時九柔“撲哧”笑出來,她趕忙正了正表情,眨眨眼睛,道:“那按姐姐說的,這個契約是怎麽生效的?”


    樺瑰見她如此,心中溫暖柔軟,連聲音也軟了三分。


    “三百年前,人、鮫、龍三族簽訂三百海裏契約,若一方違背誓言,有證據呈現至另外兩方麵前,三方君主共認,則誓言生效。如今淩渡海雖以你的名義公然對海族宣戰,但因你已經被南海鮫王逐出鮫族,所以一旦他真的開戰,契約就生效了。”


    時九柔凝眸,“淩渡海會死?”


    樺瑰搖頭,道:“昭國舉國行為,仍是君主受刑。”


    時九柔緊張道:“那會是紀少瑜嗎?”


    樺瑰抬眸看她一眼,凝視片刻,搖搖頭。


    “瀾瀾怎麽會這樣問,他已經被廢除了,輪不到他。若我所料不錯,應該是小鎏後腹中將要出生、一出生便會立刻即位的小皇子。”


    樺瑰看著時九柔自己都不知道的僵硬雙肩緩緩鬆弛,繃著的神情一下子放鬆了幾分,心緒繁雜。


    她想,果然是愛欲使人雙眼蒙蔽,瀾瀾鍾情於紀氏太子,實在算不得好事。


    樺瑰垂下眼眸,抿了抿唇,暫時沒有開口。


    “小瑜也算是因禍得福……”


    時九柔若有所思,喃喃道:“姐姐,如果小鎏後腹中的小皇子隕落,兆威帝便再沒有兒子了,他之前那些庶子大多夭折,換一個成年的偏支繼位,這對淩渡海又有什麽好處?”


    樺瑰完全不用揣測,她直截了當地說:“小鎏氏腹中親子隕落,淩渡海隻會找一個同齡的孩子,狸貓換太子。”


    “嗯?”時九柔怔住,片刻才道,“或許真的是這樣。”


    樺瑰十分肯定,“隻能如此。”


    時九柔看向樺瑰,樺瑰也目光溫柔地看她,但那不一樣,樺瑰溫柔的外表下,分明是一位果敢堅毅、應當說相當合格的上位者。


    合格的上位者才可以揣測對方的心意,冰冷得有些冷酷,還有些陌生……


    “姐姐說的淩渡海等候的時機原來是這樣的。”


    “不僅如此。”樺瑰沉聲道,“我想,淩渡海早年一直不敢主動攻擊南海鮫族和南海龍族的皇族,是因為他不願意被戳穿陰謀,而他的修為當時並不夠去抵擋昭國帝京紀氏皇族,所以他才一直蟄伏。”


    時九柔以手握拳,一字一句道:“姐姐知道淩渡海生啖海族用以修煉嗎,以形補形的修煉方式分明在很多年前就被禁止了。”


    樺瑰歎氣,道:“我想過這個,但我想他更想做的,或者說他一直以來的目的是重新回到三百年前人海混亂的局麵,使得海族徹底臣服在人族腳下。他一直,想攪渾南海的水。”


    時九柔注意著樺瑰的神色,見她欲言又止,便說:“姐姐想說什麽盡管說。”


    樺瑰道:“瀾瀾,你以為紀氏的皇帝不想重新奴役南海海族嗎?如果不是南海鮫、龍兩族多年來恪守本心、嚴格禦下沒有給昭國可乘之機,你以為還會是如今局麵嗎?”


    時九柔迷茫,“姐姐的意思是?”


    樺瑰幽幽歎氣,她拍了拍時九柔的肩,盡量委婉地說:“瀾瀾方才問我,為什麽我不將懷疑淩渡海的事情告知車陰,再由車陰轉述給紀少瑜,對嗎?”


    時九柔點頭。


    “我現在告訴你,如果我那樣做,便是將南海龍族的把柄親自遞到了昭贇皇帝手上,他們一定會犧牲紀少瑜,然後以龍後勾結太子構陷權臣,與我們開戰。而涼循絕不會如你父王一般主動割斷我與龍族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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