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卻像是沒聽見似的站著不動。


    天空一個明閃接著一個明閃,楚離聲嘶力竭的喊聲淹沒在幹澀的雷聲中,所有的一切都扭曲了,隻有鎮妖塔巨人般矗立眼前。


    寶塔壓了下來,隨之漫天的大火一層層燒毀了塔身,九尾紅狐禦風而行,一掌打斷石碑。


    道士傷重,眼看就要喪命於九尾狐劍下,不妨他袖中飛出一條銀色的捆仙索,牢牢綁住了九尾狐。


    再醒不來,桃夭就會化成鎖魂陣的一環鎖扣!


    楚離從沒覺得自己這樣無能過。


    條條鐵鏈初現,鎖魂陣陣法初現,楚離拚命撕扯著桃夭身上的捆仙索,手掌被燒得滋滋冒煙。


    “傻徒弟,快出來,你會被鎖魂陣吞噬掉的!”老比丘急得直跳腳,“我說老道兒,等我徒弟出來行不行?”


    “陣法一旦開啟就無法停下。”老道歎了聲,“這是他的命數。”


    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中,桃夭看著楚離笑,“你還真是傻,我本來就要吸取你精元的,傻乎乎救我幹什麽?趕緊給姑奶奶滾!”


    “可我……喜歡你!”楚離顫著聲音說。


    這是當初君遷子說的話,還是他此刻說的話?


    他已經無暇困惑了。


    鎖魂陣的陰氣逐漸彌漫上來,楚離耐不住,一口接一口吐著血。


    紅光從桃夭身上延續到楚離身上,她的聲音越來越弱:“難得真心人,你還是忘了我的好。”


    楚離看到九尾隻剩了一尾,他明白,這是夢境的最後了。


    就這樣結束了?要怎麽做才能救她?


    楚離眼中閃過極其痛苦的神色,他突然轉身,跌跌撞撞奔向老比丘,“師父,弟子錯了,弟子被妖孽蒙蔽了!”


    哭泣的香茹愣住,桃夭臉色慘白。


    “我不愛她,不愛!”楚離背對著桃夭,肩膀抖得厲害,“我怎麽可能愛上一隻狐狸精?都是她用妖術迷惑了弟子,師父,弟子好後悔!”


    香茹哭喊道:“禽獸不如的東西,你騙了我姐姐一千年的修為,你活活要了她的命啊!”


    楚離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冰冷無情,“你姐姐方才都說了,接近我就是為了我的精元,難道不是你們要我的命在先?”


    “你看著我!”桃夭劇烈掙紮著,眼裏全是不可置信,“既不愛我,為什麽要替我擋雷擊?”


    楚離緩緩回過身,萬年不融的積雪複又出現在他的雙眼裏,一如人世間的楚離。


    “不得到你的信任,如何騙取你的千年修為呢?”


    桃夭的麵容漸漸模糊在鎖魂陣的白光中,可她臉上的淚水卻分外清晰,“你說著話是騙我的對不對?你是為了救我?你想求他們饒了我!”


    楚離的指尖冰冷,心頭在滴血。


    “我從來沒愛過你。”他低下頭,一字一句,幾乎是用刀子剜自己的心,“降妖除魔是天道,我終日侍奉佛祖,怎會愛你一隻下賤的畜生?”


    桃夭驚呆了,破碎的希望浮現在她臉上,她慢慢笑起來,被心上人背叛的絕望和憤怒燃燒著她,暗黑色的戾氣彌漫在她的身邊。


    “我下賤?下賤,賤……”她一聲聲重複著,笑著,哭著,“是啊,我怎麽這麽傻,明明知道男人不可信,為什麽還會傻到認為你不一樣!”


    最後一聲她幾乎是吼了出來,暴怒的火焰衝天而起,燒斷了捆仙索,燒毀了鎖魂陣,燒紅了這漫無邊際的黑暗。


    天光轉亮,長夜過去,周圍一片瓦礫。


    夢境消失了。


    第52章 我喜歡你,這句話是真的……


    乳白色的晨霧悄無聲息飄過來, 就像掛在天地間扯也扯不斷的白紗,這片焦黑的空地便和外頭的世界隔絕了。


    桃夭腮邊掛著兩滴淚,兩隻眼睛還紅著, 眼神有些發直,顯然情緒還留在方才的夢境裏。


    此時香茹呆呆立在石碑旁, 臉上仍是餘怒未消的紅暈。


    老比丘竟是君遷子,道士是小紅。


    每個人在夢中都錯了位, 猝然驚醒,夢境的殘片還在腦子裏來回翻滾著, 他們皆是茫然又無措的樣子。


    小紅最先清醒,一時間又恨又悔, 淚珠劈裏啪啦往下落, 卻是一聲不吭站在那裏, 兩手緊握成拳, 死死盯著君遷子道:“你記起來了嗎?”


    君遷子的臉毫無生氣,許許多多的畫麵一股腦湧上心頭, 就像鋒利的刀鋒一樣把他的記憶劈成碎片。


    一會兒是花前月下的溫存, 一會兒是冷然相拒的疏離,剛剛還是生死永別的悲苦淒切,轉瞬又是兩人反目成仇。


    於是他隻對著斷碑出神,眼中是混亂的迷惘。


    “是我強行改變了夢境的走向, 原本的結局是淩冬抹去了你記憶,選擇她死,你生。”楚離輕輕一揮手, 撥簾子一樣撥開了霧團,一個巨大的鐵籠赫然出現在眾人麵前。


    鐵柵上密密麻麻釘著尺長的鐵釘,網滿鎖鏈, 還未靠近,眾人便聞到一股刺鼻的爛肉腐臭味,衝得他們頭暈腦脹幾近窒息。


    香茹忍不住吐了。


    君遷子腳步一動,又停下,嘴唇嚅動一下,默默轉開了頭。


    陰風陣陣,鐵鏈燒得通紅,上麵懸掛著無數驚恐扭曲的人頭,不時發出尖厲的叫聲,就像他們正在遭受某種酷刑。


    “若我們沉浸夢境不可自拔,就會和他們一樣。”楚離迅速看了一眼桃夭,似乎是在解釋,“我那些話是想刺激你醒來,沒有貶低的意思。”


    “你這個人……說什麽我都不奇怪,隻一點,”桃夭眼中劃過些許困惑,又不滿,“你竟然拖到了最後?如果一開始就罵醒我們,或者裝成降妖刺傷我們,豈不是早就破解夢境了?”


    楚離不敢說出自己那點子小心思,含糊道:“身不由己,我也是到最後才弄清楚。”


    桃夭錯開他的目光,“這麽說你和我們一樣,一直受夢境操控?”


    “是。”楚離有些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桃夭不再追問,應是信了,楚離默默籲出口氣,心裏卻生出一點落寞。


    “姐姐!”小紅三步兩步搶到鐵籠前,奈何一靠近就被鎖鏈的戾氣逼了回來。


    恨得她提劍便砍,幾劍下去,鐵鏈上的人頭吱哇亂叫,刺得幾人的耳膜都要破了,然那鐵鏈一絲裂痕都沒有。


    小紅哭喊道:“姐姐,君遷來了,我把他找來了!”


    君遷子冷不防被她一把揪過來,衝勁太大差點一頭撞上鐵鏈,卻也將鐵籠裏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最裏麵的角落蜷縮著一隻瘦骨嶙峋的狐,身上的皮毛沒有一點光澤,懨懨的,這樣大的動靜也隻是耳朵輕輕動了動。


    記憶中那個嬌媚可人的麵孔倏然浮現出來,君遷子腦子“嗡”的一響,幾乎是脫口而出:“冬兒!”


    一聲幽幽的長歎,仿佛是無盡黑夜發出的歎息。


    淩冬眼皮微動,緩緩睜開了眼睛,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毫無光彩,空洞得沒有靈魂。


    君遷子頃刻崩潰了,撲通跪在楚離跟前,“仙尊,我該怎麽做,怎麽做才能救她!”


    楚離道:“我可以解開陣法,但兩百年與鎖魂陣的抗爭,她靈力早就枯竭了,就算出來也活不了多久。”


    “什麽意思?”小紅驚叫道,“君遷子把修為還給我姐姐也不行?”


    楚離索性挑明了說:“她現在就是一隻普通的白狐,無法容納原本的千年修為,你們要強行渡給她,下場就和蘇葉一樣。”


    君遷子壓著慟哭的衝動,俯首道:“不管以後結果如何,我不能再讓她受苦了。”


    “她所有的記憶都和鎖魂陣融為一體,破陣,就代表著斬斷前緣。”


    “沒關係,我記得她就好。”


    點點螢光匯聚成劍,楚離周身籠罩在青色的光暈中,冷冽的威壓令那些死人頭顫栗不止,卻無一再敢出聲尖叫。


    “與妖為妻,天虞山恐怕容不下你,少陽山為避嫌也不會接納你。”楚離麵上沒有任何表情,“如果你現在回頭,莫洛可保你不受牽連,真不後悔?”


    君遷子忽道:“在夢裏仙尊經曆了我的經曆,若與我易地而處,你可會後悔?”


    楚離抬腳走過他身旁,直接用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


    虎嘯龍吟一般的風聲中,他的劍翻卷起層層疊疊的狂浪,無數小山一般撞在鐵鏈上,把這些冰冷沉重的枷鎖擊成了碎屑。


    劍風搖撼著腳下的大地,大地在悲鳴,死人頭在不甘心的狂叫。


    數不盡的畫麵從天空一閃而過,全是些痛苦、絕望、怨恨的麵孔,是他們死前的一幕,鎖魂陣消亡,他們的過往也化為了塵埃。


    最後是淩冬的記憶,火焰燒紅了半邊夜空,八根雪白蓬鬆的狐尾宛若花瓣一樣包裹著昏迷的君遷子,她身上被捆仙索勒出條條血痕,臉上還在笑,目送他漸漸遠去。


    “別了,君遷,忘了我,會有更好的姑娘愛你的。”


    畫麵逐漸消淡,破碎,細碎的微光隨風拂過君遷子的衣擺,留戀地回旋著,終是飛向浩瀚的天際。


    涼涼的細雨悠悠飄灑著,淋在香茹熱乎乎的臉上,她看見君遷子小心翼翼捧起那隻白狐,哽咽著,一個勁兒說著對不起。


    “怨不得他,造化弄人。”桃夭輕聲道,“香茹,我們走吧。”


    香茹抹了把眼淚,又抹一把,總也擦不完似的。


    桃夭用力拖著她向外走,“比他好的人多的是!”


    “哪有哇,我活了幾百年也才見他一個。”香茹邊哭邊道,不由自主回頭向君遷子望去。


    恰好君遷子也望過來,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君遷子轉瞬就移開了。


    他俯身長長一揖,“楚離仙尊,煩請和我師父說一聲,恕弟子無法和他辭別了。”


    伴著一兩聲烏鴉的啼叫,莫洛懶洋洋的聲音驀然出現:“不肖弟子,為師我最怕麻煩,咱們的師徒情分就到此為止吧。”


    君遷子麵色一僵,苦笑道:“是,師……莫洛仙尊。”


    香茹到底還是關心他的,急切道:“師父,好歹給他指條路。”


    莫洛一攤手,“為師的路還沒找到方向呢!”


    桃夭往後一拽香茹,提議道:“君遷子徒有淩冬的千年修為卻用不了,看在他叫你師父的份上,能不能點化他一下?”


    莫洛從瓦礫堆上一躍而下,笑嘻嘻道:“這個不難,他尋回了記憶,是時候把那層殼給去了。”


    說著彈了下君遷子的腦門。


    咚一聲,宛如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麵,陣陣漣漪在君遷子額頭擴散開來,他原本平平的麵容就像水洗過後的山林,忽地鮮活生動了。


    五官還是那五官,整個人的精氣神卻全然不同,莫名多了些佛子的莊嚴肅穆,卻不失慈悲寬和。


    這一刹那,桃夭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淩冬會愛上這個男子了。


    君遷子跪下端端正正行了大禮,抱起淩冬,低頭無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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