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他又想起父親陸吾書信裏的催促,問他為何遲遲不回複與蜀地望族孟家聯姻一事。


    這一想,便叫他神色煩悶, 眉間擰起,顯然頭疼得很。


    陸家想問鼎江山, 必取江南。若想取江南,上策便是先占巴蜀,既得江流之利, 又有物資之助。


    現如今,攻下入巴蜀已十拿九穩。年關一過, 駐守陽平的西軍就會兵分兩路,與蜀地守將黃閬裏應外合,直取蜀都。蜀地既平,巴地收入囊中便是遲早的事。


    真正要頭疼的,是朝廷積弱已久, 巴蜀地形險要,早已自稱一國,本地門閥士族盤根錯節。他們靠出奇兵強攻下來,之後該怎麽守住。


    孟家是蜀地第一望族, 無可與之比肩者。陸君潛的爺爺老秦國公與孟家頗有淵源, 因而孟家才有意將嫡出愛女與陸家為妻, 既是結親, 更是結盟。


    陸君潛雖有個弟弟,一來庶出, 孟家提都沒提,二來是這位小少爺娘胎裏出來便帶著病,羸弱病怯, 陸家也不好意思將他推出來。


    算來算去,老國公這一脈,嫡出的孫子輩,隻有陸君潛還沒娶正妻。而孟家的意思,也是除他之外不做二人選。


    兩個月前陸吾的來信中,便提到此事。陸君潛隻當沒看見,避之未談。近來幾封信催得越發急,昨日這封,則直接問陸君潛,是看上哪家姑娘了,還是叫他數月前納的小妾迷昏了頭。


    孟家這位小姐,大名喚作孟琴則,今年才十三歲。陸君潛覺得自己都能當她爹了。畢竟十年前他曾見過對方一次,就是小屁孩一個,圓圓胖胖,兩道鼻涕永遠擦不幹淨。


    陸君潛腦殼發痛,對這門親事一百個不願意。就算女大十八變,孟家小姐現在美若天仙了,他還是沒興趣。


    再漂亮能漂亮過阮明姝麽?能有她神氣活現,又會哭又會笑,又會作又會鬧麽?


    不能,沒有。


    他有點預感,納妾阮明姝還勉強接受,若他真娶妻,可能就不是鬧鬧這麽簡單。


    但他又沒辦法回絕。若他同父親大人說,因為自己不喜歡,又或者怕小妾不高興,所以要拒絕這門眾望所歸、大有裨益的婚事,怕是......


    他自己都覺得不妥。


    正煩悶之時,已走到阮明姝屋裏。


    掀開暖簾,就瞧見阮明姝後腰倚在書案上,秀眉微挑瞧著他,像是在等他。


    “怎麽站著?”陸君潛問道。


    “在想你今晚是來我這,還是去新姨娘那兒洞房。”阮明姝說,語氣裏帶著點嘲諷。


    陸君潛眉間微皺,覺得阮明姝和以往不太一樣。


    這幾日,她對他不可不謂柔情蜜意、百依百順,怎麽忽地又要翻臉似的。


    “老家來信催得急,我明兒就走,自然來你這。”陸君潛道。言下之意是,快憋和我鬧了,趕緊讓我疼疼。


    阮明姝笑了一下,有種陸君潛已落入她股掌般的勢在必得。


    勾魂攝魄,陸君潛嗓子發幹。


    蓮步輕移,阮明姝踱到他身前,蔥尖兒似的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襟。纖眉長睫,抬眼帶著挑釁,瞧了他一下。


    下一刻,陸君潛已經將她攔腰抱起,重重按在榻上。


    “膽子這樣大,不好好教訓教訓你真說不過去。”陸君潛啞著嗓子低笑。


    未料阮明姝一個起身,秀掌按在他身前,迫得他不得不躺下。


    陸君潛在這種時候,比他平日裏更加霸道,不容忤逆。


    他喜歡看著阮明姝茫然無措的眼神,沉溺於將她禁錮在掌心的占有欲。


    他來命令,她隻能服從。他要給予,她必須承受。


    這是他不容忤逆的原則。


    可今夜,離別在即,他心中也冒出粘乎乎的繾綣柔情來。


    於是便由著阮明姝,配合地安靜平躺著,仰麵似笑非笑看著她。


    嬌氣又怕累,膽子小臉皮又薄,他可不覺得她能作出什麽叫他刮目相看的事兒來。


    阮明姝見他順從躺下,便翻坐在他身上,居高臨下看他。


    這樣子高下易位,陸君潛幾乎立刻就興奮了。


    阮明姝發覺他的變化,臉蛋也不可自控地燒紅起來,但表情仍繃得緊緊的,眼神冷酷。不似是要同陸君潛親熱,倒像是支配命令他。


    “洞房夜都不去,新姨娘不如我用得順手?”她紅酡著臉,眸子裏蕩著盈盈的水,偏語氣惡狠狠地,像是冷嘲熱諷。


    陸君潛因她這話,俊眉攢起,顯然很不高興。


    他伸手要捉阮明姝的胳膊,將人製住,卻被她掙紮著甩開。


    “不要動。”她竟用命令的語氣對他說。


    陸君潛一時怔住,不知她吃錯什麽藥了。


    可他還未來得及說什麽,阮明姝已將錦被一扯,整個人藏於其下。


    陸君潛悶哼一聲,瞳孔驟然睜大。


    *


    人言“小別勝新婚”,陸君潛隻覺“別前如新婚”。


    以往的阮明姝在這種時候隻算得上溫順乖柔,臉皮卻是薄得很,加之身子嬌弱,即便在她心情好時,對於陸君潛稍稍出格的要求,她總是紅酡著臉不肯答應。


    即便是按著她的意願,中規中矩,曬有不慎,還要同他生氣。今夜她卻是轉了性子,主動又膽大。


    一響貪歡。


    陸君潛舒服得飄飄然了,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否是一場夢。


    如果是夢,那就希望這場夢做得長些,沉些,一直延伸,直至長夜盡頭。


    但他知道不是,因為他的心是踏實得,臌脹得。


    依著阮明姝的性子與體力,能由著他至於此刻,陸君潛該燒高香了。


    此時,他低頭看她,阮明姝已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額上麵上都是細密淋漓的汗。陸君潛伸手,剛碰上她的臉,就叫她嗚咽著推開。


    “睡吧。”她帶著哭腔勸道。


    可陸君潛猶未饜足,揉著她的腰窩,在她耳邊輕語。


    阮明姝半闔的眸子忽地睜開,整張臉像紅透的海棠花。


    “不行!”她搖著頭說。


    “我明一早可就走了,幾個月不在。”陸君潛手指繞著她的發絲,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輕拂。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點點頭,叫陸君潛攔腰抱著坐起。


    紅燭搖曳,愛.侶總難放過離別前的良宵……


    這一夜,陸君潛覺著自己被阮明姝溢滿的愛意纏繞住了,原本冷硬的心脹滿了柔情,先前被他有意忽略的情愫終是再逃避不得。


    翌日,天還未亮,窗外烏漆漆的。


    因要出發趕路,陸君潛起得比往常更早。


    阮明姝被折騰得太狠了,依舊昏沉沉睡著。陸君潛想了想,最終沒舍得將人叫醒,自己悄聲起來穿戴起來。


    臨走前卻仍是有些放不下,又回塌旁,掀開帳子,想再瞧瞧她熟睡的樣子。


    阮明姝臨睡前惦記著他第二天要走,睡得並不踏實,因他撩帳時的動靜迷糊糊醒來。視線還未完全清晰,已叫陸君潛照著嘴巴啄了一口。


    “我走了。”他輕聲道。


    阮明姝霎時便清醒了,急忙要坐起身,卻因四肢百骸難以言喻的酸痛而輕呼一聲,五官都皺起來。


    昨夜真的是.......陸君潛瘋了,她也瘋了。她都沒臉回憶,尤其是最後,她被他按著坐在身上,又被他抱著走下去抵在桌上。


    陸君潛摸了摸她白嫩的臉頰,起身便要離去。


    卻叫阮明姝從背後抱住了。


    “陸君潛,”她說,突然就忍不住哽咽,“你好好照顧自己。”


    眼淚一滴、兩滴,串聯成線,滾滾落下。


    也許,正是兩人最後一次這般親密了。再相見時,已不知是何光景。又或許,根本沒有再相見。


    先前明明有滿腔的委屈與決意,鐵下心要離了他。可此刻,她滿腦子卻都是他對她的好。


    飛下懸崖舍命相救的他,為她出頭的他,霸道又溫柔的他.......


    就連此刻的細枝末節都是——她身子幹幹爽爽的,因每次行房後,不論再晚再累,他都要起來替她擦洗後才睡。


    她好舍不得。


    陸君潛自然聽到了她的哭腔,輕歎一聲,隻覺柔腸百轉,回過身望向她。


    他隻當她是因為暫別而傷心,便輕柔吻去她麵頰上的淚,安慰道:“別擔心,我帶著很多人。春花開前,便會回來。”


    “今年可以帶你一起騎馬遊春了。”他說著又笑了一下。


    阮明姝卻聽得心如刀絞,眼淚幾乎止不住。嗚咽一聲,又撲進他懷裏。


    怎麽能這樣黏人呢?陸君潛心裏埋怨著,害得他都婆婆媽媽,邁不開腿起來。


    大手撫著她鬆散的柔黑秀發,瞧見她雪白的頸上斑駁的痕跡,心中更是憐惜:“我不在家,若遇到事,就去找老太太和有容,我同她們說過了。大嫂若尋你麻煩,不必怕她,也不要強出頭,把我搬出來,別吃虧就行。”


    陸君潛說著說著,不由覺著自己好笑——哪裏像個大老爺們,倒像是不放心孩子的老媽子,羅裏吧嗦。


    阮明姝聽得淚珠兒滾滾,萬般情絲,根本斬不斷。


    陸君潛沉吟了一下,有些不自在道:“要是外麵,你娘家有事,就去找星洲,自己去或者你妹妹去都行,他會幫忙的。你要是想家,也可以回,但要帶上雲拂,天黑前要回府......”


    他說了一會兒,見阮明姝隻抹眼淚不回話,便覺著自己羅裏吧嗦惹她煩了。於是咳了一身,捏捏她的臉,起身要走。


    卻見阮明姝搖著頭,喃喃道:“你不要對我這般好。”


    我不配,也不想要。


    我寧願你一直狠著心,困著我,折磨我,叫我走得安心。


    “你又胡說什麽。”陸君潛皺皺眉。


    阮明姝喉嚨動了動,聲音發顫:“你做不到隻對我一個人好,我就不要。”


    她說這話時,將頭偏過,竟是不敢看他。


    陸君潛愣怔片刻,電光石火的一瞬,他終於捕捉到了那纏在他心頭,叫他時時氣惱鬱悶,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絲——


    阮明姝到底在和他鬧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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