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青老老實實答:“是師父與我交待。”


    柳黛嗤笑一聲,對此不屑一顧,“他說是正邪之爭,那我告訴你,全因一己私欲,全是狡詐陰謀,全部卑劣小人,你信他還是信我?”


    “柳姑娘……”他被問得愣在當場,蘇木柏隻簡單囑咐他一句而已,鄭雲濤為人剛正,應當不至於在此舊事上作假,但柳黛的神情,卻也不似偽作,他分辨不清,頭疼欲裂。


    柳黛譏誚道:“你們想怎麽以為就怎麽以為,與我沒有半點關係,橫豎下地獄見閻王,自要在森羅殿前分說清楚。”


    她起身,轉向床內橫躺的佩刀,握住刀,她的心也定下。


    她背對他,撫摸著刀鞘上的花紋,冷聲說:“蘇長青,阻止我殺人的法子隻有一個,那就是殺了我。”


    話到此,她回過頭,眸中帶笑,“倘若你真能殺了我,我倒是要多謝你,畢竟我……早已經不想活了……”


    她眼中悲戚被他刻在心裏,一陣一陣劇烈的抽痛。


    他活了這許多年,一路順風順水,未遇波折,頭一回感到如此無力,他想幫她,卻不知何處入手,想阻止她,卻又不忍動作。


    柳黛說:“倘若你要謝我的救命之恩,便在明日一早下山去,省得夜裏相見,殺與不殺都是麻煩。”


    第56章 普華山莊56   是時候了,殺人取命,見……


    普華山莊 56


    “我不會阻止你……”蘇長青弓著背, 塌下肩膀,整個人陷進無邊的黑夜當中,他喃喃著, “我若想妨礙你,早在進‘留仙陣’之前便會攔著你。柳姑娘,無論你信與不信, 我從沒有想過要與你為敵——”


    “我信。”


    偏偏她壞就壞在這一點,要麽便是斬斷情絲, 兩廂斷個幹淨,從此再不往來;要麽便是情投意合, 幹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可惜她哪一種都不是, 又哪一種都不給。總要在他灰心喪氣、將要放棄之時給出一句希望,將他的心捏在手裏高高吊起, 卻再不肯多給一分確定。


    他被提在高高山崖上,悠來蕩去, 找不著底,落不了地。


    卻也偏偏不肯放手。


    他甚至開始恨她,小小年紀, 怎能如此老練,輕易而舉拿捏他一顆心。


    “柳姑娘, 容我再多說一句。”他喉頭幹澀,一再將自己放低。


    “今晚都容你說多少句了,還怕這一句不成?”她淺淺一笑, 這一刻鋒芒盡收,複又變回柔柔軟軟、馥鬱馨香的小姑娘。


    蘇長青舔了舔下唇,發覺入秋苦燥, 他的嘴唇不知何時幹裂起皮。他看著柳黛,她淡漠的眼睛裏倒映著他迥然無措的影,他認為自己過於怯懦,根本不配與她說話。


    “李晉坤老謀深算,柳姑娘切勿貿然行動。”


    柳黛將長刀豎在地麵,下頜撐在刀柄上,懶洋洋擺出個俏皮模樣,“長青呀,你說……李晉坤與鄭雲濤比起來,哪個更狡猾?”


    答案是鄭雲濤,但蘇長青選擇沉默。


    柳黛亦從未想過要等他回答,她自顧自說下去,“你心裏明白,鄭雲濤比李晉坤謀算更深,可倘若不是有十三長老在場,我能在縱火當夜便砍了鄭雲濤的腦袋你信不信?”


    這話有假。


    她當時舊疾在身,動手不便,與鄭雲濤交手勝算並不大。


    “柳姑娘——”


    “李晉坤在鄭雲濤手底下能不能撐過一百招?我看難。所以你覺得……”她自信滿滿,成竹在胸,根本不把李晉坤或是說整個普華山莊放在眼裏,“誰能攔得住我?即便你連夜出去搬救兵,也趕不上我殺人的速度。”


    她抬起手來再向下斬,表演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


    “我勸不住你。”蘇長青黯然失笑,愁緒抽出千千萬,匯聚成一條便是他自己無能,“我既勸不住你,也攔不住你。”


    他原是何等意氣風發的少年俠客,今夜在月光背麵,竟能如此頹喪,一無是處。恁是柳黛鐵石心腸,也動起了凡塵雜念,滿心憐惜,何況他削瘦俊秀的側臉仿佛就長在她心心念念的美夢裏,更是讓人不心軟也難。


    男色可餐。


    她先前對他的氣惱也減去三分,能夠真心實意勸解他,“總而言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這就最好。”


    “你若覺得好,那便是好。”


    “我覺得如此萬般好。”


    蘇長青無從選擇,隻得拱一拱手,垂下眼,與她告別,“明日一早,我便去向李莊主辭行。”


    柳黛滿意地點頭,“如此甚好。”


    蘇長青慘淡一笑,“柳姑娘,江湖路遠,萬望珍重。”


    柳黛也學他拱手行禮,裝模作樣說道:“多謝長青,咱們後會有期。”


    他決絕而去,她孤身坐在床前,也算鬆一口氣,心裏卻仿佛卻上一角,空落落找不著邊際。


    這種空虛無著落的感覺仿佛陰影一般伴隨著黑夜漫延,漸漸爬上她裙角,爬滿這間屋,占據著她的頭腦,無法逃離。


    而蘇長青說到做到,第二天柳黛用過早飯在山莊裏閑逛之時,已然看不見他身影。


    隻留下李茂新為盡地主之誼,小尾巴似的跟在柳黛身邊。


    她走到山莊中心一處開闊地勢,正中央設一處台基,台基四麵旗杆環繞,更有前後兩座四柱牌坊,正麵寫著“氣蓋八方”,另一麵寫“威震天下”。柳黛看完不禁笑道:“好大的氣魄,知道的曉得這是你家‘演武場’,不知道的還當是金鑾殿呢!”


    李茂新連忙解釋,“這話可不能胡說,這……這都是有典故的……”


    “什麽典故?說來聽聽。”


    “大約……大約百年前…………”李茂新撓一撓後腦勺,滿麵愁苦,編不下去。


    忽見不遠處一隊人依次推著木車經過,車上擺滿了各種兵器,柳黛不理會李茂新的胡說八道,抬腳便跟了上去,正巧有人累得推不動,停在路邊休息,她瞧見別的車都是塞得滿滿當當,這一輛車上卻隻放一架巨形弓弩,此弓由基底與弓弩本身組成,約一人高,半人寬,用料紮實,重量驚人,調度起來極不方便。


    “這是要做什麽?”柳黛問。


    還未等李茂新開口,身後便傳來一段又細又柔的女聲,說什麽都仿佛在講經,耐著性子與你娓娓道來,“此物名為連星弩,一發六射,威力無比,也曾在遼東立下威名,隻不過現如今……他們不願用這東西,因這原是我丈夫常用的物件,便叫我領了回來,這不,外頭濕氣重,叫搬進庫房裏好生保養。”


    “你想他嗎?”柳黛忽然問。


    “誰?”李明珠婉柔一笑,“是亡夫嗎?”


    柳黛應“是”,身旁的李茂新覺得不妥,著急要出聲打斷,被李明珠眼神製止,她依然心平氣和,並未因柳黛的突然提起而似昨日一般傷感落淚,她坦然迎上柳黛探究的目光,“想,亦無用。思念無用,都是因生者的軟弱罷了。”


    柳黛道:“軟弱之人才會思念亡者?”


    李明珠篤定地回答道:“強者隻會往前走,頭也不回地往前,隻有弱者才會不停向後看。”


    柳黛似昨日與蘇長青一般抱拳,“不錯,受教了。”


    李明珠屈膝道:“豈敢豈敢,不過是仗著過來人的身份,胡言幾句罷了,柳姑娘尚且年輕,不要將這些子喪氣話放在心上。日頭尚早,便叫阿茂陪你在莊上多逛逛,權當出門遊樂了。”


    李茂新一拍胸脯,“這都包在我身上。”轉過頭笑嘻嘻對著柳黛,“保管讓您吃好喝好玩兒好,樣樣都好。”


    “用不著,你少說兩句我便什麽都好了。”


    李茂新立刻抿住兩片嘴唇,憋著嗓子說:“遵命,我一定少說、多做,包您滿意。”


    柳黛輕笑一聲,錯開李明珠,繼續往山莊深處去。


    整個普華山莊除卻高牆壕溝,其餘陳設皆是乏善可陳,柳黛逛到下午,著實無趣,便躲到梧桐遍布的院落裏休憩養神,黃昏時抽出她的長刀“不忘”,將刀身擦得雪亮通透,鋒芒全展。


    清風拂麵,落日雄渾,一眨眼卻被黑夜吞噬。


    刀映出她的眼,一雙淩厲的,如鷹如虎的眼。


    是時候了,殺人取命,見血封喉。


    夜是墨黑的夜,刀是純白的刀。


    疾風追月,雲墜江心。


    柳黛一身白衣,孤獨地走在一條茫茫沒有盡頭的路上,路的遠方一片漆黑,路的近處滿是荊棘,然而她身後即是懸崖峭壁,半步也不可退。


    她經過演武場,白日裏旌旗獵獵,入夜後空寂沉斂,呼吸聲墜在基台上,仿佛都要傳來層層疊疊的回音。


    李晉坤的院落建在高處,兩個弟子守住大門,門內燈火似黃昏,照出一片父慈子孝的和美。


    一方臉肩寬的男子伸手攔住柳黛,“莊主吩咐過要靜養,今夜不便待客,還請姑娘見諒。”


    柳黛淺淺一笑,偏過頭裝出個嬌俏模樣問道:“我若不肯見諒呢?”


    那人顯然未見過如此刁蠻不講理的客人,一時呆在原處,愣愣不知開口,好不容易想到一段說辭,卻忽感胸前劇痛,柳黛抬腳就將他踹倒在門上,嘩啦啦一聲巨響,把院門摔出好大個窟窿。


    他摔落在庭院當中,一口鮮血嘔在胸前,登時兩眼一閉,不知生死。


    另一人喊一聲,“你好大的膽子。”當即抽出腰間佩刀往柳黛麵門砍來。


    她自背後拔出長刀,出鞘的瞬間,刀在肩頭,手在身前,她肩膀一斜,還未完全展露的刀身便格擋住來人迎麵一擊。


    “噌——”


    轟鳴聲聽得人耳根發癢。


    那人被這一刀震得連退數步,最終被門框抵住後腰,再無路可退。


    他抖擻精神還要來戰,柳黛的刀卻不給機會,一刀如風馳來,輕輕鬆鬆將他左肩卸落,鮮血噴濺而出,染得院牆一派紅梅豔麗。


    柳黛借他右肩輕輕一蹬,越過院牆落在那一位被踹得半死的男子身旁。


    雙腳落地,登時迎來一批金甲兵,自兩道側門魚貫而入,手持軍刀,站成前後三列,戒備應敵。


    柳黛輕笑一聲,刀在手腕下翻個花,背於身後,“原來早有準備呀,隻不過這點子東西,還不夠我一炷香時間玩的呢。”


    說完,旋身起勢。


    她的刀快得隻剩半片影,未等金甲兵反映,刀刃已在頸中一劃,熱血噴湧,染紅她裙角,似大麗花團團簇簇地開。


    人群急亂,刀與刀鏗鏘亂響。白色的影在金色的鎧甲之間起落穿梭,似蝴蝶穿過亂花叢,遊刃有餘,片葉不沾。


    說好一炷香時間,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黃金甲散落一地,血亦鋪滿園庭,令紅的越發豔麗,金的越發刺眼,盛況似金秋賞菊,花團錦簇,香豔迷離。


    她就站在金紅交接的深處,遊龍一般的刀身徐徐向下滴血,她收刀在前,彎曲手肘,刀身自手臂雪白的綢緞上擦過,留一片光,閃過她的眉眼之間。


    書房的門被拉開,被燭火照得通明通亮的房間內走出兩名威武壯漢,一左一右把在門框兩側,其後跟著的是打扮成修道高人的李晉坤,他捋一把胡須,依舊不疾不徐模樣,裝腔作勢地稱讚道:“柳姑娘小小年紀便能以一敵百,真乃後生可畏,敢問師從何門?學從何派?”


    柳黛站在死人堆上,比李晉坤高半身,能垂著眼皮看他,“我從何處來你不是早知道了麽?死到臨頭裝模作樣給誰看?閻王爺鎮日裏戲看得多了,恐怕不待見你這做派,到時候判你去十八層地獄受苦可就慘了。”


    李晉坤哈哈一笑,眼露寒光,“勞姑娘費心了,李某命大得很,閻王殿上繞過百八十圈,無奈不到時辰,那閻王爺絕不肯收。”


    “你放心,有我在,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話到此處,她一身恨意洶湧,驟然間拔地而起,俯衝下落,揮刀向李晉坤當頭猛劈下去。左右兩位“門神”紛紛來擋,一個橫道在肩,刀刃對住她腰腹,瞬息之間就要將她開膛破肚。另一個翻個筋鬥騰空,一柄八卦金刀追著她後腰刺過來。


    不過一呼一吸之間,柳黛已然變換姿勢,腳尖踏在橫過來的刀身上,扭轉身體,斜插向後,一刀刺中身後之人右脅,未等對方的八卦金刀落地,她已順勢飛起,再度落到黃金甲簇擁而成的屍山之上。


    她皺著眉頭,麵露不耐,“真是煩人,死到臨頭還要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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