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何苦庸人自擾


    “大人, 這一批火銃一共四千九百件,全都已驗過。”


    安州城北郊軍營內, 工人眼中威風八麵的火銃製造工廠廠長正對著一個光著半身,滿身橫肉的大漢點頭哈腰。


    這壯漢就是朱二了,他和身後的幾人分別從幾箱火銃裏抽出幾支試了試手感,互相點了點頭,下一刻便有人將這些東西抬進裏頭,這意味著這一批火銃算是過了,留著小胡須的廠長鬆了口氣, 喜氣洋洋地向朱二道喜,“有了這批武器,等和沂州開戰,大人一定旗開得勝英明神武,到時候滿天下都能聽到大人您的美名。”


    雖然他並不曉得這種名為火銃的東西有什麽殺傷力, 也壓根不曉得還要往裏頭填充彈藥, 但這並不妨礙他把朱二這張有些凶惡的臉吹成個天仙。


    而對於這些誇讚, 朱二顯然也很受用,負手站那兒聽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正事, 目光掃向袁無計等人。


    廠長見他看向這群工人, 他鬆口氣抹掉汗, 覺得總算不必再昧著良心吹噓朱二的相貌了,“大人, 這些人是廠裏近來表現最好的, 而且您看, 他們個個身強體壯,肯定能收編到軍營裏來。”


    袁無計察覺到朱二的目光,身體繃得更直了, 剛才他就覺得這朱二十分麵善,此時對方徑直看過來,袁無計心頭霎時被閃電照亮,他想起來了,這位姓朱的統領,不就是當初搶劫兵器的那些人之一?


    當時那些人雖然都帶著麵具,但臉可以被遮住,一個人的身形步態和聲音卻遮不住。因為兵器被劫,袁無計從一個有品級的將軍淪為四處躲藏的“死人”,其中心酸一言難盡。因而當初劫兵器那些人的樣子在他腦子裏回憶了一次又一次,其中嗓門最大喊著“發財了”的那個,不就是眼前這朱二?


    袁無計是萬萬想不到當初劫兵器的竟然是唐枕的人,這麽說,唐枕早有預謀,石嘯隻是他的墊腳石?正好幫他揚名又得利?


    想起關於唐枕身世的傳言,再聯想唐枕從前的紈絝傳聞,袁無計隻覺遍體生寒,唐枕這個人的心計實在太深了,他所圖謀的,遠比自己之前所預想的要深。


    從前天下有大小諸國,如今的士族都是從前諸國王室或貴族,後來諸國臣服的上朝被大雍覆滅,諸國王室貴族從此降為士族,他們仍占有一些封地,隻是不再以王室自居。誰能想到不過大雍建朝不過一百多年,天下就亂象頻出,士族察覺到大雍國力的衰微,於是開始不滿於隻是做士族,想要回歸百年前的王室地位。


    有實力有野心的直接就反了,沒能力沒野心窩在老家倒黴被滅,地盤也被占領,剩餘的明麵上一副忠誠於朝廷的樣子,可誰也不知道他們心裏是怎麽想的。


    袁無計原本以為唐枕是少有的忠於朝廷的士族,沒想到他圖謀深遠,錢、權、名聲他都想要,這樣貪婪的家夥,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會放過他?畢竟隻有他知道唐枕仁善表皮下的真麵目。


    袁無計死死低著頭不敢抬一下,然而他如今隻是個工人,走到這一步,來去已經不由他做主了。袁無計心念電轉,拚命想著該如何蒙混過去,而此時,朱二已經走到了他麵前……


    “這位兄弟的身子,瞧著挺麵善啊!”


    袁無計渾身一震,手上攢齊了勁,隨時打算出手,就聽朱二繼續道:“有些像行伍出身,軍營裏要招力大能抗的伍長,你來不來?一個月一兩銀子,一年兩套春衫兩套冬裝,半年就給你升千夫長幹不幹?”


    袁無計原本不想答應,但這條件委實太優厚了,升遷還賊快!更重要的是,若是答應,那他就是唐枕的人了,將來再立個功,沒準還能回到他曾經的位置。袁無計原本以為自己厭倦了官場生涯,可他現今才發現過去都是自欺欺人,如今有了機會,他竟心動得比誰都快!


    袁無計主意既定,一個“幹”字將要脫口而出,正在這時,天邊傳來忽然“袁無計”三個字,這一道聲音駭得他立刻奪路而逃。


    片刻後,奪路而逃的袁無計被唐枕單手拎了回來。


    袁無計,身高七尺,一身輕薄春衫遮不住下邊鼓脹的肌肉,鷹鉤鼻下薄唇邊長滿了胡子,無論乍一看還是仔細瞧都是個生猛的壯漢,別人撞他一下能反將自己撞倒那種。


    唐枕,細胳膊細腿,即使穿得再厚,看起來也像個身量修長的瘦書生,一張臉上白白淨淨,無論乍一看還是仔細瞧都稍顯文弱,然而就是這樣的他,單手拎著上百斤重的袁無計,仿佛在拎一隻小雞仔。


    當他拎著袁無計從軍營中走過時,無論是正在操練兵卒還是正在訓人的千夫長,無一不是滿臉的崇拜與敬仰。


    朱二緊緊跟隨在後,自豪的同時又有些憧憬,也不知什麽時候他也能得這般讚譽?


    唐枕軍帳的簾子一掀,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壯漢就被扔了進去。


    正在案前書寫的婉婉嚇了一跳,立刻身形一轉入了屏風後。


    借著屏風上鏤空的小洞,她瞧見一個生得分外粗獷的男子鵪鶉一樣縮在角落裏任唐枕打量,仿佛一個被惡霸強搶進來的民女。


    袁無計跟唐枕交手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傳言不虛,因而此時已經放棄了任何抵抗,隻想知道唐枕會怎麽處置他。


    他萬萬沒想到唐枕看待他的目光是含著愧疚的。


    “當初我是收到了會有反賊去搶奪兵器的消息才帶著人趕過去的,沒想到造成將軍的誤會,累得將軍不得不假死脫身,全都是我的過錯。”


    唐枕這樣和顏悅色,袁無計受寵若驚,連忙拱手道:“袁某隻是一介小人,大人不必如此。”


    唐枕擺擺手,“不不不,是我的錯我一定會承擔責任。袁將軍想要什麽,如果想要回京,我會為你向朝廷解釋,如果想要留在安州,不管是民間還是軍營,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袁無計目露動容,拱手道:“大人,某想留在軍營中為大人效力,實不相瞞,安州的變化在下都看在眼裏,眼看安州越來越好,我越發肯定您就是我一直想要追隨的明主!”


    唐枕麵露遲疑,“這……”


    袁無計立即單膝跪下,“還請主公受卑下一拜!”


    唐枕被他突然下跪驚得眼皮子一跳,忙將人扶起,“如今正是缺人才的時候,你能留下是軍中大幸,不過軍中自有軍法,我不能立刻給你提多高的職位,隻能委屈將軍從百夫長做起了。”


    袁無計喟歎道:“正是某之幸也!”


    袁無計離開了,唐枕一個人站在原地暗自發笑,他以為營帳裏沒人,還有些自得的踱了兩步,跟隻驕傲的大鳥一樣,直到他轉身看見從屏風後繞出來的婉婉。


    唐枕一驚,“婉婉你在啊?”


    婉婉就衝他笑,“收服人才的滋味如何?”


    唐枕想起自己方才那股得意勁兒,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額頭,“還行吧!”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隻是沒想到會有人這樣關注安州的變化。”


    安州從死氣沉沉到一點點恢複生機,唐枕的確傾注了很多心力,現在聽見有人誇,唐枕自然高興。


    婉婉便問:“你怎麽知道那人就是袁無計?”


    唐枕:“還能怎麽知道?我眼神好唄!要不當初怎麽一掀蓋頭就相中了你?”


    婉婉:……


    胡說八道,當時他壓根沒相中她!婉婉記得,好長一段時間唐枕看她的眼神都跟看孩子一樣。


    不過她並不拆穿,隻是將手伸到他垂著的掌心裏,歪頭衝他笑。


    這笑太甜了,唐枕隻覺眼前晃了一下,隨即稍稍移開目光,也無聲笑了……


    ******


    而另一邊,袁無計一離開唐枕的營帳,就大大鬆了口氣。


    他摸了摸自己曬黑了許多的皮膚,又摸了摸自己特意蓄起來的胡須,心想自己這個模樣與當初護送兵器時天差地別,唐枕居然能一眼認出來,說明他早就注意到他了,幸好他及時拍馬屁表了忠心,要不然此刻隻怕已經身首異處。


    不過唐枕真是個奇人,力氣大得出奇,武藝高得離奇,演技竟也好得可怕,那神態那言語,比台上名角都真!要不是他早就猜到了唐枕真實麵目,隻怕也已經被他騙了過去。


    “哎,何苦庸人自擾呢?橫豎怎麽看,自個兒也鬥不過他,不若好好為他效力,以他這般能力心性,也許還真能成事!”思及此,袁無計心裏定了定,已經決心要在這安州好好施展一番拳腳。


    第81章 掌握先機


    安州每個月都能抓出一批潛入的奸細, 要麽是錦州興州派來的探子,要麽是那些窺伺安州的馬賊。對此, 沈喚早就習以為常,看見守城兵提著人過來,他從善如流將人關進牢裏審問,在連續審了五人後,沈喚閑下來吃口茶,心想一個月揪出三五條溜進來的泥鰍已經不錯了,這個月應該不會再有了。


    “大人, 又抓到了兩個奸細。”


    沈喚放下茶。


    “大人,又抓到一個奸細了!”


    沈喚又放下茶。


    “大人,又抓到奸細了!”


    沈喚:……


    眼見押送奸細過來的小兵將來離開,他忙將人喚住,問怎麽回事。


    小兵茫然看著他, 像隻呆頭鵝。


    沈喚耐心細問一遍, “這個月抓到的奸細怎麽比之前多了數倍?”


    小兵老實答道:“因為這些奸細露出馬腳所以被抓住了。”


    沈喚:“……有些人天生異於常人, 這並不代表他們就可疑了。”


    小兵立刻附和,“大人說得對, 大人真厲害!”


    沈喚:……


    安州如今風頭正盛, 背地裏不知多少人盯著, 而潛入城中的奸細就好比偷油婆,你瞧見一個, 說明暗地裏少說有了十來個。


    他心裏想的是從前一個月至多揪出五個奸細, 這已經很了不得了, 畢竟安州地盤大,唐大人為了吸納人口又接收了不少流民難民,這其中不知混入了幾家探子, 而安州人手一直不大夠用,連他都是一人身兼數職,在這麽忙碌的情形下,城中巡邏的衛隊一麵要維護治安一麵要揪出奸細,真是很不容易。


    但這個月還不到十五呢,竟然已經揪出了十來個奸細!真要有這麽多奸細露出馬腳還被揪出來,豈不是說安州已經被敵人入侵成了一個篩子?


    沈喚心中覺得離譜至極。他懷疑是下邊小兵太過草木皆兵錯抓了無辜百姓,但這些人平時已經很辛苦,沈喚想著太過直白地戳穿未免傷人自尊,於是隻能委婉地問兩句,不想這小兵真是個榆木腦袋,咋就聽不明白呢?


    沈喚心中累極,掃了一眼被關進牢裏的幾個奸細,直截了當道:“這個月的數目比以往多了數倍,有沒有可能是抓錯人了?”


    小兵聞言當即搖頭,表情格外篤定,還透著幾分敬仰,“大人有所不知,我們情報處最近來了一位大人,他獨具慧眼,但凡是被他看過一眼的人絕對忘不了。有好幾人我們壓根瞧不出是不是奸細,那位大人看一眼,再使點手段,那些奸細統統露出了馬腳。”


    沈喚對上他這堅定不移的表情,心頭一震,“城裏何時來了這樣一位人物?”


    小兵便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正是十天前才上任的袁無計袁大人。”


    沈喚對這人有印象,畢竟當初這位壯士被唐枕一路拎著走入營帳,可是被人津津樂道了好幾日。他驚道:“他不是進軍營當了個百夫長,怎麽跑情報處去了?”


    提起這個,小兵便臉紅了,沈喚心想你個大男人提起另一個大男人有什麽可害臊的。


    就聽見小兵道:“袁大人進軍營沒幾天,眼瞅著這天兒越來越熱,就與一眾同僚下河洗澡去了。大家夥兒剛剛脫下衣裳,就聽見夥頭兵大喊將軍獵到一頭大野豬,扛到軍營裏給大夥兒加菜。”


    沈喚:“嗯?”


    唐枕也太偏心了,他都沒吃上一口野豬肉。


    小兵:“大夥兒一聽有肉吃,也都不洗澡了,光著屁股就往岸上衝。當時袁大人一直盯著那些白花花的屁股蛋子瞧,忽然大叫一聲‘一看你們這臀啊腿啊步態啊就知道你們搶過我’!”


    沈喚一口茶險些噴出來。


    小兵:“這話正好讓將軍聽見了,就將袁大人派到了情報處。”


    小兵還挺好奇,“沈大人,袁大人被搶過什麽?”


    沈喚自然知道唐枕曾經想幫著袁無計護送兵器結果弄巧成拙的事兒,那時他一看袁無計麵相,就覺這是個有才幹能做大事的,知道他在朝廷混了十幾年卻隻是低級雜牌將領時還一度驚訝。


    卻不曾想到,原來他的才能壓根不在打仗上,隻靠背景和步態就能將當初搶過他的人一樣認出來,就衝這份眼力,將他留在軍營當中還真是屈才了!


    ****


    擷芳近來頗有些憂愁,她們四姐妹本是小殿下舒長錦安插到顧氏身邊的,剛剛來時,她們自信滿滿就等著施展一番,畢竟在她們眼裏,顧氏雖然心善,卻是個善妒又粗魯的,這種人其實比那種循規蹈矩的普通高門貴婦更好掌控。


    隻要潛移默化地拿捏住了顧氏,隻要在顧氏麵前多滲透小殿下的好處,還怕對顧氏言聽計從的唐枕會疏遠小殿下?


    要是換個人,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可誰讓唐枕是個大有來曆的,要不是他殺了石嘯後一舉一動毫無不臣之心,要不是他在京中一副憨厚老實的樣子,隻怕連皇帝也要憂心他會不會趁機造反了。說句難聽的,唐枕真要殺人,天鷹騎快馬加鞭也趕不上阻止。


    誰曾想,收下她們沒幾天,顧氏又在外邊心善地收留了一群“無家可歸”的可憐姑娘,加上她們四個,一共湊了十六人。


    唐枕被封為安州王,領安州一切政務與軍務,顧氏的身份今非昔比,身邊有十六名侍女伺候自然不算出格,但這十六人,個個不懷好意別有企圖,這就……


    回到安州的一路上,這十六人光顧著勾心鬥角試探算計,有那麽一點空閑功夫也都要不顧一切去爭奪顧氏的注意與寵愛,再也沒有多餘心力去琢磨主人交代的任務了,隻一心想將對手踩下去。


    連其中最聰明的擷芳也受此影響,險些忘了自己真正的任務,直到半個多月後樓船停靠在安州,她才恍然醒悟,與姐妹商量想要另辟蹊徑。誰知來了安州後,顧氏便以唐夫人身邊隻有四個侍女而她卻有十六個不合規矩為由,將她們十六人打散開送去了不同地方,她的三個姐妹都被送走了,隻有擷芳和另外三個來曆不明的女人留了下來。


    在跟那三個蠢女人鬥了幾天後,擷芳深知不能再如此,於是這一夜,她趁其他人熟睡之際,捧著一盞小燈,悄悄往婉婉的屋子走去。她必須掌握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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