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年年連忙捂住嘴巴。


    其實她聲音不大,始終壓著嗓子說話。


    塔娜白了一眼女兒,“能不能盼著點兒好的!客店再舒服也不如家裏,我這兩天都沒有睡好,回家了今天就早點睡,什麽事情都不要來煩我。”


    這話是看著丫頭說的,讓她別來煩自己。


    方年年小聲嘀咕,“我才沒有。”


    才出來兩天,她就想家了。


    回家後做點好吃的,去房後的菜園子看看,天冷了,可以在菜上麵鋪一層稻草了。


    應該摘一顆白菜,菜葉子裹著調好的肉餡兒清蒸,出鍋後淋上薄薄的芡汁。菜幫子切成細細的絲兒,和五花肉片、粉條燉湯,一定要大口地吃上兩大碗。吃好了就坐在櫃台後麵看書,腳下踩著碳爐子,手上抱著手爐,桌上放一盤瓜子……生活多愜意啊,為什麽一定要打打殺殺的?弄得全城戒嚴不說,還弄得人心惶惶。


    就在方年年胡思亂想的時候,終於輪到他們檢查。


    方年年的心狠狠地咚咚兩下。


    沒有害怕,但些微的緊張還是有的,她藏在袖子裏麵的手捏緊了拳頭,目光淡淡地看向了被打開的車門。好像時間軸出現了卡頓,播放速度從正常速度變成了放緩兩倍,那扇門打開了,車簾子被粗暴地掀開,一個廂兵看了進來,鷹隼一般的目光帶著鉤子似的從一家三口的臉上刮過去,仿佛硬生生從他們的臉上刮下一層皮來,如果是偽裝,早就暴露了真容。


    時間徹底恢複成了正常流速,車簾打開,一切就都暴露在朗朗乾坤下,心有正氣者,不怕。


    方家人很鎮定,或者說,就是普通百姓的樣子。身為男主人,方奎還流露出了被慢待的忍耐和等待許久的不耐煩。廂兵的目光太放肆了,方奎皺了皺眉直接彎腰站了起來擋在了妻女的身前,“這位官爺,我們就是普通百姓,家住五十裏外驛站那邊,就是開小茶館的。雖然是升鬥小民,但也有一身的硬氣。”


    言下之意,你要是眼神再過分點,他就是豁出去也不怕。


    廂兵冷漠地收回視線,擺擺手示意馬車可以通行了。


    “等等。”


    外麵忽然橫插|入一個聲音,男人的聲音,有些沙啞,略有疲憊。


    “將軍。”廂兵行禮。


    那個疲憊的聲音說:“問的不夠詳細,檢查不夠細致,去後麵領十鞭子,回來繼續搜檢。”


    廂兵沒有任何反駁,他的確做的有些馬虎,車簾掀開,他的視線就落在了一雙仿佛盈滿星星的水潤雙眸中,被他看時間長了,眸子內染上怒氣,更加生動。他看的失了神,就忽視了搜檢的規矩,給上官注意到他任憑責罰,毫無怨言。


    猝不及防下,放下的車簾再一次被掀開,一張麥餅似的臉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方家一家三口的麵前。


    麥餅臉同樣是突然看到一家三口,單眼皮瞬間睜大,撐開出了雙眼皮,瞳孔驟然縮緊。


    “這輛車上行李太多,到旁邊檢查去,讓開地方。”他穩著聲音,吩咐著。


    屬下應是,驅趕著馬拉動馬車。


    車輪子碾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方奎慢慢地垂下了眼睛,斂去裏麵的鋒芒。


    “娘。”方年年抓著娘親的衣服。


    塔娜安慰著,“不會有事的。”


    第97章 桂花糖芋糊   那個大雨傾盆的黃昏,時隔……


    眾目睽睽之下, 一輛馬車被帶出被隊伍,馬車周圍圍著四五個廂兵,任裏麵的人插翅也難飛。


    “就我看到的, 帶出去有七八輛了。”


    “也不知道這些人犯了什麽事。”


    “誰說不是呢,京城現在準進不準出,哦, 不對,出也可以出, 就是慢了點,檢查的嚴格了點。”


    “你們知道為什麽不?”


    眾人紛紛搖頭, 就算是知道,現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沒看路邊的廂兵虎視眈眈嗎!多說幾句, 就有可能被懷疑上,從而被帶走, 誰也不想觸黴頭。


    又一輛馬車被帶出去引起的騷亂很快就平息,隊伍依舊按照之前的速度移動, 但長度沒有任何縮短。隊伍京城這座龐大的城市來說,城門口進進出出的人不知凡幾,設卡之後沒有出現混亂, 已經是各府衙通力合作、緊鑼密鼓工作的結果了。


    話說馬車路過搜查的點沒有停下,依舊動著, 直到被帶到箭樓下,沒有引起什麽動靜,喧鬧中沒人注意到。此處傍河, 人煙極少。


    陳炳揮退屬下,隻留下二三親隨。


    陳炳一臉複雜地看著馬車,裏麵毫無動靜, 就和空無一物一樣。


    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他震驚之餘是果然如此的釋然。那具屍體大家都見過,是方奎的臉,屍體也檢查過,符合方奎的體貌特征,但作為方奎的親兵,他們都不信,戰神如方奎會死在進入京城的混戰中,被流箭所殺!


    他們不信!


    沒有外人的聚會中,他們這些北軍的老人,跟隨方奎出來的將官趁著酒酣會浮想聯翩,有猜測方奎假死避禍的,有說死的是替身、其實轉為皇帝暗部的,更離譜的是說方奎會死而複生。


    他們就是一廂情願地不接受神明一般的方奎死亡,那是帶著他們在戰場中殺敵無數、建功立業的神。


    可是……


    許多痕跡又在說他們癡心妄想。


    方奎死後,其妻塔娜,那個胡族女子傷心欲絕,直接自刎。還有跟在方奎左右,幾乎形影不離的親隨方大牛在處理完方奎和塔娜的後世後,在墳前服毒自殺。


    樁樁件件,發生在秦軍進駐京城的混亂時刻,發生在他們眼前。怎麽容不得他們不信呢?


    陳炳笑了起來,起先是低聲的笑,隨後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哈哈哈哈。”他仰起頭,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眼淚水溢出了眼眶。


    “爹,外麵這個人為什麽笑?”馬車裏,方年年不解地問。


    她一開始不敢發出什麽聲音,猜測著被單獨帶出來的原音。看爹娘鎮定的樣子,她覺得自己的擔憂很沒有道理。那位餅臉的將軍看了一眼爹爹,就下令把他們帶走,明顯是認識爹爹的。


    是舊相識!


    那……


    什麽關係?


    舊友?親兵?下屬?亦或是敵對關係?


    應該能排出最後者。


    聽到女兒的問題,方奎搖搖頭,笑著安撫著妻女,“我下去看看。”


    “爹。”方年年拉住方奎的袖子。


    方奎說:“沒事的。”


    方年年不甘不願地鬆開,“你注意安全。”


    “知道了。”


    方奎看了眼妻子,掀開車簾,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塔娜收回了視線,眼神的擔憂沒有讓女兒看見。


    方奎下了馬車,漸漸止住笑聲的陳炳看著他,臉上表情變得鄭重。陳炳飛快地掃了一眼自己,形狀整潔,沒有不妥之處,隨即他看向方奎,右手緩緩抬起,握拳扣在左胸。


    陳炳啪地跪下,膝蓋著地,發出沉重的響聲。


    “將軍。”


    能夠讓他心悅誠服地喊一聲將軍的,隻有眼前的人。


    方奎看著陳炳,周遭的一切迅速倒退,歲月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年前,那個落雨的黃昏。


    馬車裏,安靜了一會會兒,方年年覺得太壓抑了,不舒服地挪動著屁股。


    “屁股上長釘子啊,扭來扭去,坐不住。”


    方年年蹭到娘親身邊,“娘啊,我們說說話唄,不說話腦子裏容易亂想。”


    “我什麽都不想。”


    方年年,“……我想。”


    塔娜:“你這孩子,怎麽就不能夠安靜點?”


    “好像不能。”方年年靠在娘親的身上,母女兩個相互依偎,互相有個依靠。


    塔娜的心裏麵也懸著,沒有嘴巴上說的這麽斬釘截鐵。


    “娘,現在旁邊也沒有什麽人,不用擔心隔牆有耳的,你跟我說說當年唄。”


    “有什麽好說的。”


    “就說你們當年怎麽逃出來的。”


    “有什麽好說的,險象環生。”


    “你這不是說了嘛。”


    塔娜失笑,“行行行,我說好了。當年七王之亂,北軍一路南下,多處平複戰亂,最後才來到京城,但有人提前一步進入了京城,關上了城門,以京城中百姓生命為要挾,負隅頑抗。”


    “誰?”方年年這些從未聽過,忙問。


    塔娜看了一眼女兒,說:“晉王。”


    “嘶,他不是在江南與北軍周旋嗎?”現在是考驗曆史知識的時候了,方年年記憶力不錯,還算是記得住。


    “你從哪裏知道的?”


    “呃……”方年年心虛,總不好說是吃奶的年紀聽爹娘床頭夜話聽到的。“不重要不重要,你繼續說嘛。”


    他們沒有女兒說過,大牛就是個悶葫蘆,更不會說,塔娜猜測是沈宥豫告訴女兒的,沒想到那小子這些都和女兒說。


    塔娜想明白了後說:“中間過程就不多說了,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進入京城前的最後一天,我記得那天天陰沉沉的,壓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到了黃昏時分,下起了傾盆大雨,雨打在臉上睜不開眼睛。”


    方年年安靜地聽著。


    說著過去的塔娜眯起了眼睛,仿佛回到了那天,“你爹負責最後的攻城,城內已經有人接應,會打開城門,但晉王組織了僅剩的兵力最後瘋狂反擊,雨幕中流箭很多,拚殺的刀劍都不知道來源於何方,一切就憑著本能。當今心思很深,你爹是跟在他身邊最久的人,也弄不懂他的心思,隻是覺得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越來越微妙,你爹知道,一旦秦王登上九五,身邊功高震主的人能善終的很少了。”


    事實也是如此。


    北軍的高級將領存世的已經不多,他們大多在當今登基後的一到五年內卸甲,不少人鬱鬱而終,與方奎功勞差不多的鎮國公死的不明不白,有說是年紀大了感染疫病而死,有說冬日裏失足落水……誰知道呢。


    “還有因為我,秦王對你爹的猜忌和不滿隱在心中。所以,我們決定假死離開。最後攻城的混亂,是我們最佳的機會,那天老天爺也在幫忙,大雨是最好的隱蔽方式。你爹和大牛找來了一具和他身形差不多的屍體,大牛對屍體進行了整改,在最後關頭換上了你爹。你爹藏進了護城河的蘆葦蕩子裏,為了避免露餡,藏了三天,身上的傷口都泡白了,還好有李一一直陪著,不然你就見不到你爹了。”


    方年年心有戚戚地點頭。


    “我那兒,聽到你爹的死訊就自刎。”


    方年年驚呼了一聲,連忙用手捂住嘴,難怪娘親脖子上有一道不長但細細的傷痕,她一直猜測是怎麽來的,沒想到是自刎來的。


    “娘,你膽子真大。”


    塔娜摸著脖子上的傷疤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不狠點,怎麽瞞得住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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