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其想了想,不再上前換水了, 主子不喝,他換不換沒有太大意義, 反而容易打擾到主子……


    靠在昏暗的角落裏,沈其方正大臉上一雙濃眉動了三次,每一次都因主子的情緒而變化。


    第一次, 主子皺眉,沈其濃眉動了動,眉下一雙看起來老實的眼睛泛出了點點冷酷的凶光, 隻要主子一聲令下,他立刻就撲到方家那兒大開殺戒。


    第二次,主子眉頭鬆開,一雙緊抿的薄唇微動,仿佛是要開口做些吩咐,沈其的濃眉跟著動了動,他仿佛聽見了佩劍飲血的錚聲。


    第三次,在一盞茶前,主子修長的眉緩緩收緊,沈其心中自有標尺,他能夠明確地表示:這次皺眉比上次要緊兩分,主子的唇沒有抿緊,但放在膝蓋上的手指收緊握攏成了一個空拳,好似拳頭裏握著方姑娘纖細的脖子!


    沈其是這麽想的。


    腦海中甚至浮現出主子寒霜著麵孔,沒有任何遲疑地掐著方姑娘的脖子,冷聲說:你竟然辜負我一片真心。


    沈其的眉頭猛地收緊,主子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情……他與主子從小一起長大,還是知曉主子的秉性,不會因為求愛被拒,從而惱羞成怒,最後親自殺人滅口。


    滅口這種活兒,他來做。


    沈其在心中磨刀,謔謔有聲。


    燈光籠罩下,沈宥豫由欲毀天滅的憤怒變成了無力不解的惱怒,由無力不解的惱怒變成了孤獨無助的難過,從孤獨無助的難過成了誤解不愛的失望,失望的手指在膝蓋上畫圈圈!


    圈圈一個接著一個,漸漸成為了湯泉池裏麵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是柚子落水的嘩啦水聲。他心中緩緩氤氳出迷蒙霧氣,霧氣裏有撥動湯泉的水聲,他情不自禁、情難自控、“情不得已”、“情勢所迫”……咳咳,就是被迫地“走近”……


    “走近”後,他好像看見水中有個倩影,皮膚瑩白、散發珠潤光澤,頭發烏黑、濡濕垂落,杏眼明亮、顧盼生輝,櫻唇紅潤、精致小巧……


    沈宥豫猛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感覺裏麵有些不自在的癢。


    掩飾性地輕咳一下,沈宥豫眼睛飛快地左右看了看,好像怕會有眼睛看破他不能為外人道也的旖旎心事。


    “王爺,您盡管吩咐,屬下義不容辭!”沈其大喊,就差拍著胸口表忠心,一定為主子去掉一切汙點。


    沈宥豫,“……”


    嚇得差點兒蹦起來。


    “你敢,不準傷方家分毫。”沈宥豫不悅地說:“你發什麽瘋,突然大聲是怕左右不知道你的存在嗎!”


    沈其委屈,怎麽和想的不一樣。


    沈宥豫猶豫著,支支吾吾著,抬手勾了勾。


    沈其小跑著過去,蹲在長塌的旁邊,附耳傾聽。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其,“?”


    一腦門霧水。


    他試探地接,“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跳淑女,寤寐求之。”


    沈宥豫不知道是被戳中了心事,還是恨鐵不成鋼,抬手拍在沈其的腦門,啪一聲脆響,“蠢貨,是讓你背詩嗎!”


    沈其不敢吭聲,不然咧。


    沈宥豫忽然從心底生出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豪情,也不怕沈其笑話(他敢!),他搖頭晃腦地說:“自古以來,男女之間,傾慕相戀,是人之倫常。我不過是遵循古禮,遵守自然倫常。”


    沈其不明白。


    沈宥豫越說越順暢,說了好幾遍這兩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其覺得王爺受刺激了。


    沈宥豫心中卻越來越明朗,臭丫頭說不喜歡就能夠阻止他喜歡嗎?很顯然是不行的!


    臭丫頭就是嘴硬,還是少女懵懂未開,不懂男女之事,等她知道他的心意,二人之事不就水到渠成了?


    嘿!


    他要以實際行動告知臭丫頭,他之心如明月、如星辰、如山川,不變不移,天地可鑒。


    沈其仰頭看著主子越來越飛揚的眉眼,心中逐漸明白,他的主子要以金尊玉貴的身份主動去追求一個窮鄉僻壤的鄉下丫頭!


    古人實在是太慘了,不然沈其肯定大喊:臥|曹。


    因為沈其不會,他隻能默默地抱住自己,無聲地罵了一句:奶奶個腿。


    ……


    天邊破曉,雞叫三遍,早起人家已經有炊煙嫋嫋。湯泉館內,各處已經開始忙碌,打掃的打掃,挑水的挑水,洗菜的洗菜,做飯的做飯……為了應對陸續醒來的客人不同的需求。


    鍋裏麵悶著米飯,砂鍋裏熬著甜粥、鹹粥、白米粥……


    案板上切著菜蔬,大碗裏拌著涼菜,打開醬菜缸,馥鬱的味道立刻充斥了潮濕的空氣,酸、甜、鹹、辣,四味俱全,疲怠了一夜的脾胃瞬間有被治愈的感覺,口舌生津,口水連連,胃口大開……


    店家是個矮胖的男人,發麵饅頭似的身體裹在衣服裏,像是一團麵被蒸籠布包著。他細眉細眼的,蹲在廚房門口抱著一個大海碗呼啦呼啦喝著粥,就著渾家做的醬菜,他可以吃三碗粥,再來兩個饅頭。


    “英娘,別忙活了,先吃飯。”店主人喊著。


    英娘身材曼妙,身量也高,和店主一比,她就是那雕花的擀麵杖。


    “知道啦。”


    她放下裝壇的筷子,叮囑幫工不要偷工減料,一定要裝滿了,還不能漏了壇數,否則客人走的時候不高興。


    幫工一一點頭,這些老板娘每日都要叮囑,聽多了,手上、心裏就多了本能,容不得半點兒錯處。


    叮囑後,英娘走到廚房門口,丈夫殷切地搬了張小圓凳放下,待英娘坐下後,他又端來了粥,說著:“小心燙。”


    “那你給我吹吹。”


    店家不好意思地笑著,噘嘴吹了起來,就和白麵包子上凸出來的褶子似的。


    廚房裏的人都看見了,不僅僅是今天,而是每一天。自從東家娶了勾欄出身的英娘,這脾氣是一天比一天好,湯泉館的生意也是一天比一天好。


    岌岌可危的湯泉館在英娘的打理下蒸蒸日上,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也沒有人背地裏嘲笑東家娶了個燕館歌樓裏出來的舞女,反而羨慕萬分,恨不得取而代之——娶個老婆就積攢出萬貫家財,老婆還貌美如花。


    聽了幫工傭人們的嘀嘀咕咕,沈其抱臂靠在柱子上,夠頭看了眼坐在廚房門口的夫妻二人,倒是和諧。英娘能夠得一心人,不擅經濟的店主得到個厲害的管家婆,他們也算是般配。


    “看什麽呢?”沈宥豫躊躇滿誌地從樓上下來,就看到沈其探頭探腦的。


    沈其立馬走過去說:“看店家夫妻。”


    “哦,也想要個渾家了?放心。”沈宥豫拍拍沈其的肩膀,笑著說:“我已經讓長史留意了,給你找個相配的。你也和長史說說,想要個什麽樣兒的,是美是醜、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好讓長史按照你的要求來。”


    沈其的方正大臉上五官窘迫地皺在一起,含糊地說:“要個漂亮的,顧家的。”


    “喲。”


    沈宥豫發出調侃的聲音。


    沈其嘿嘿笑著撓頭,以前真沒想過這些,現在受主子影響,他不知不覺也開始惦記了,就像是主子說的,有些東西等他成家了就懂了。


    嗯,等他成家了就懂主子的“關關雎鳩”了。


    “爺,我們這是要離開嗎?”沈其看主子的行頭,不像是要在這兒吃早飯的樣子。


    “你去包幾個包子,我們路上吃。”沈宥豫摸了摸下巴,有些不舍地看向樓上,臭丫頭爹娘都在,他不能這麽不知道禮節貿貿然出現,會被誤會的。


    沈其稱是,進去不一會兒就來了,提了十多個比拳頭大的包子,他比較能吃。


    主仆二人在方家人下樓前離開。


    安睡的客人們陸陸續續起床,喊了小二送上早飯,方、李兩家沒有在屋內吃,他們下樓在包間用餐,吃完後便離開了。


    英娘看著離開的兩家人,想著自己送上的醬菜他們應當滿意吧。也不知道那貴氣的公子看中的是哪位姑娘,是可愛靦腆的那個,還是漂亮出眾的那個?不管是哪位,能得一人窮追不舍,年老了亦能成為兒孫那兒的談資吧——不管姻緣成不成。


    “英娘。”東家喊著,聲音急急的。


    英娘回,“在這兒呢。”


    胖胖的東家跑了出來,手上拿著披風,給妻子披上,“仔細著風。”


    “嗯。”英娘笑著應了,她選的人也不會有錯的。


    車行山下,大路車馬多了許多,沿街還有攤販,要是方年年一行人早下來一刻鍾能看到沈宥豫帶著沈其在一家餛飩攤上吃餛飩,餛飩湯過包子,滋味也是美美的。


    餛飩攤那兒此刻裏裏外外圍著一群人,人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後來的不知道裏麵發生了啥,站在外頭墊著腳尖看。


    “發生了啥事兒?”李秀秀掀開車簾子往外看。


    方年年抱著柚子在後麵伸長了脖子,“我們不湊熱鬧,秀秀回來啦。”


    李秀秀人是坐回去了,腦袋還扭著,“你怎麽還抱著柚子啊?”


    方年年一路都抱著柚子,仿佛是抱著一顆大號的核桃,要一直這麽抱著盤出包漿來,“那個嘛……回家做柚子蜜茶吃。”


    秀眉直接舒展,方年年眉眼彎彎,給自己找了個美美的台階。


    第68章 蜂蜜柚子茶   一直抱著柚子,難不成是自……


    “蜂蜜柚子茶啊, 你不是不喜歡?一直覺得它味道苦苦的,不好喝。”李秀秀細細的眉毛擰了起來,眼睛滴溜溜地對準了方年年, 狐疑地說:“你不對勁。”


    “沒有。”方年年當然矢口否認,杏眼瞪得大大的,定定地看著李秀秀, 絕對不心虛地挪開。


    “是嘛……”李秀秀拉長了聲音,話音剛落她就靈巧地撲到方年年的身邊, 擠在一起坐,就像是長在一塊兒一樣。她抬起手按在柚子身上, 小小聲地說:“從昨晚開始你就抱著柚子,起先還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你抱著回房間,我就想著你說不定晚上想吃。現在你依然抱著……”


    “憋說了。”方年年耷拉著肩膀, 五官都因為自己愚蠢的行為皺了起來,她明明, 明明已經和沈宥豫說得一清二楚,以後再無瓜葛、再無聯係,自此橋歸橋、路歸路……那她為啥抱著柚子?


    現在, 就是自己也說不清楚內心的情緒了。


    “有什麽煩惱,和我說說。”李秀秀拍胸口, 年年幫助她,她也可以幫助年年的。


    方年年吐槽,“你這句我都能唱出來。”


    “哈?”李秀秀不明所以。


    方年年擺擺手, 無力地縮在椅子上,像是一隻誤入歧途的羔羊,咩咩叫著是給自己壯膽呢還是把狼引過來呢?她不懂啊, 好煩躁!


    低頭看柚子,就像是看到某人的臉,不屑地說:幼稚。


    方年年,“……”


    她不好了。


    “我現在也說不清楚自己想什麽。你看啊,我有個……”方年年想無中生友一下,抬頭看李秀秀聆聽的表情,她被自己蠢得拍腦袋,兩個人玩在一起,自己有什麽朋友對方不知道的!


    方年年生硬地斬斷了要說的話,自暴自棄地直接用“我”,“我呢,對某個人有那麽一點點好感,我保證,隻有一點點。”


    大拇指掐著食指指尖,就那麽一點點。


    方年年說:“長的好看很占便宜的對吧,他長得好看,身材又好,我心動一下下還是很正常的,不心動才有問題呢。”放在未來,大吼著想睡的小姑娘不要太多,大家也就是嘴巴上口花花,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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