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在上首的柚木圈椅上坐下,語調溫和地問著:“叫什麽名字?”


    方年年記著掌事姑姑說的“不要隱瞞”,她垂著頭老實巴交地說:“小女方年意,小字年年。”


    “年年……”淑貴妃念叨著這個名字,嘴角笑意變濃,還多了一分天意弄人的嘲諷。兒子加冠取字,她父親給取了“宥豫”二字,意在收緊這頑劣外孫信馬由韁的性子,沒想到會有個“年年”在這兒等著。


    “多大了?”


    方年年幹巴巴地說:“十六。”


    “家住哪兒?家中有何人?”


    有些事兒,貴妃是早就知道的,但她就是要問。


    方年年一一說了。


    貴妃眉頭微跳,看著下麵垂頭的女孩,覺得她一板一眼、天生木訥,兒子怎麽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子,毫無靈動可言。


    貴妃摸著手腕上宛若要滴水一般的鐲子,繼續問著:“因何與端王相識?”


    方年年垂著的眼睛轉了下,她說:“小女弟弟對江湖心向往之,總想著小小年紀就去投奔江湖大俠,成年少俠士,多次規勸都不入心。恰好中秋前某日,殿下因傷跌入我家院子,小女就想著殿下當前如此落魄,正好能成反例教育阿弟,就留下殿下,予他治傷,這才認識。”


    “受傷?”貴妃呢喃,她記下這個,先按下不表,待會兒審問兒子。“所以你見端王一表人才、氣宇軒昂,便心生邪念,勾引端王心動?”


    方年年生氣,生硬地說:“娘娘貴人,可以視草民如無物,可以輕易侮辱小小民女的清譽!小女雖然人微言輕,但為表自身清白、父母教育清正,不在乎小小性命。皇家逼死民女,為世人所不容。”


    她睜大眼睛抬起頭,目光朗朗地看著淑貴妃,因為惱怒麵上染上薄紅,甜淨麵孔竟添明豔,“小女家世清白,父母從小教我做人當正,小女隻是暫留殿下在家中以期教育弟弟,從未有過別樣心思,對殿下沒有任何兒女私情!”


    方年年繼續說,“家父早為小女定了婚事,是世交之子。小女清清白白做人,對得起天地良心,娘娘如此輕辱我,我當以死明誌!”


    奶奶的,方年年生氣地想,皇家也是要臉,走這一步看你們怎麽收場!


    碧紗櫥外傳來了什麽響動,方年年沒有在意。


    她看到坐在對麵的女人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仿佛見到了鬼。


    方年年,“?”


    第56章 芝麻麥餅   姑娘,早點嫁人吧


    方年年納悶, 自己長得和夜叉一樣嗎,不至於看到她的臉就驚恐慌張,活像是白日見鬼。又或者穿越者光環降臨, 終於讓她擁有了王霸之氣,三言兩語就振聾發聵?


    別做夢了!


    方年年不信這個。


    她不禁想起年幼時睡在爹娘身邊聽他們夜話家常,聽到的那許多舊事是父母大隱於市前的過去……


    淑貴妃眼前浮現出一抹俏麗紅豔的身影, 黑亮的眼睛仿佛會說話,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珍珠, 小小的部落因為她而變得璀璨奪目。哪怕部落被屠,身陷囹圄, 身穿襤褸,依然掩蓋不了光華, 她就和粗獷而沒有邊野的草原一樣,充滿了中原女子沒有的生動之美。


    多少年過去了, 驟然見到相似的麵孔,一下子就勾起了淑貴妃不好、不甘的記憶。


    她猛地抓住了圈椅的把手, 淩厲的雙眼如刀鋒一樣抵著方年年的咽喉。


    方年年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害怕。


    她暗暗握著拳頭,手心裏汗津津的。


    “阿娘。”


    青年男子清亮韻沉的聲音驀然出現,打破了室內的冷肅。


    沈宥豫走到淑貴妃跟前, 擋住了方年年。


    淑貴妃沉聲說:“出去。”


    沈宥豫不躲不避,“阿娘, 劫了方姑娘進宮已經是我們不對,你又言語上對她刻薄,會顯得我們沒有容人之量。兒子受傷時, 可是方家在照顧,我們恩將仇報不好吧。”


    淑貴妃看著兒子,臉上薄怒未消, 還因為兒子護著別的女人心裏麵添了難受,更因為這個女子長著一張討人厭的臉!


    別人倒也罷了,為什麽是長著這樣一張臉的姑娘?


    淑貴妃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你抬她進門就要藏著一輩子,不能視於外人。選個吉日,把事兒辦了吧。”


    “兒不願。”


    “我不要!”


    沈宥豫和方年年幾乎同時說。


    他們一前一後,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沈宥豫目光堅定,以前是他想不清楚,一直因為阿娘的要求一再退讓,現在他明白了,他要娶方年年做王妃。


    方年年恨不得抓狂,別說做小,就是讓她當王妃她都不要,以後要寫個家訓:不與趙氏謀(和姓趙的搭上準沒有好事)!


    淑貴妃氣笑了,“你是弄清楚了?這丫頭心裏麵壓根沒你,還已經和人定親。”


    沈宥豫嗡聲說:“兒聽見了。”


    眼中泛起不甘願,執拗地說:“隻是定親,還未過門,兒就有機會。”


    這一刻,方年年肯定和淑貴妃有點兒共同語言,她們都很無語。


    這個丫頭留著是個禍害!淑貴妃心中做著謀算。


    碧紗櫥內沒有宮人伺候,芳杏親自守在外麵,她一直在琢磨娘娘的話“藏一輩子,不能視於外人”,想著想著慢慢心驚起來,她一直覺得方年年很眼熟,這一刻猛地想了起來。


    “姑姑,太子妃和定侯夫人在殿外候著。”


    娟兒靠了過來,小聲地說。


    芳杏穩了穩心神,“我知道了。”


    “太子妃還帶著太孫。”娟兒說。


    芳杏煩躁地點點頭,她看了眼垂著輕紗的碧紗櫥,瞧不見裏麵的情況,聲音也是若有若無地傳出來。


    “去找春蟬,看看大娘娘歇息下了嗎?”芳杏說。


    娟兒點頭,正要走,被芳杏喊住。


    芳杏說:“等等。”


    她思量下還是要和娘娘說一聲。


    娟兒等著下文。


    芳杏深吸一口氣,輕輕掀開簾子,慢慢走了進去。


    淑貴妃看芳杏,芳杏趨步走近後彎腰在貴妃耳邊輕聲說:“娘娘,太子妃帶著太孫來了,同來的還有定侯夫人。”


    淑貴妃皺眉,“她們怎麽來了?”


    芳杏垂眸,這不是在問她為什麽,隻是娘娘的自言自語。


    淑貴妃站了起來,看著站在一塊兒的兒子和方年年真是鬧心,特別是方年年,究竟是什麽來頭?為什麽長著這麽一張臉?難不成故人沒死?


    她眉頭沒有鬆開,刮了兒子一眼,“你給我出去。”


    沈宥豫裝沒聽見。


    淑貴妃更加頭疼了,生了這麽個孽障,早知道生下來就塞進恭桶裏算了。“芳杏你留在這裏。”


    芳杏,“喏。”


    淑貴妃出去了,芳杏留下,站在角落裏眼觀鼻鼻觀心,存在感有,但不強,非常好地表現出了大宮人的優良素質。


    沈宥豫看著方年年。


    方年年沒看。


    沈宥豫說:“我知道你那麽說是權宜之計,你放心,我會護著你。阿娘是嚴厲了一些,但絕對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方年年打斷他,“殿下誤會了,我說的是真話。不知道我做了什麽讓殿下產生了誤會,但請殿下明白,小女恪守本分,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隻想著小富即安,不求大富大貴,更不會給人做小。”


    沈宥豫寵溺地看著方年年,心中認定她在說氣話、說反話,如果不是對他有意,會給他做好吃的?會惦記著他喜歡甜食?


    之前的那些禮物,今日的芡實雪梨甜湯,哪一樣不是她的心意。


    方年年,“……”


    沈宥豫保證,“年年,願結兩姓好,托付中饋、綿延子嗣。”


    方年年捂臉。


    她都不好意思了。沈宥豫看著嬌羞的方年年,不知不覺跟著紅了臉。


    方年年氣得磨牙,隻要忍過了這一時,出去她就找人嫁了!


    芳杏:“……”


    旁觀者清,她覺得殿下和方姑娘想的應該不是一件事情。


    輕紗猛地被掀開,芳杏看過去正要以眼神訓斥,娟兒著急忙慌地跑過來,聲音不穩地說:“姑姑,娘娘吩咐盡快把方姑娘送出宮。”


    芳杏疑惑驟升,但容不得她多想,立刻按照主子吩咐的行動起來,“方姑娘,隨我來,我送姑娘出宮。”


    沈宥豫跳出來,“我來送。”


    娟兒著急地說:“娘娘不準殿下出宮。”


    沈宥豫不會管這些,執意要送方年年出去。


    娟兒著急忙慌地攔著沈宥豫,聲音都岔氣了,“殿下,娘娘說您要是敢出去,就直接送方姑娘去做姑子。”


    沈宥豫垂在身側的拳頭握緊,阿娘這是用方年年威脅他!這招很管用,沈宥豫當下不再動,眼睜睜看著方年年走遠,在眼前消失不見。


    方年年弄不明白怎麽突然就要送自己出宮,但出宮是好事,決定不刨根問底,跟著芳杏出了正殿。芳杏腳步匆匆,方年年差點兒追不上。


    走在前麵的芳杏忽然頓住,小聲說了一句“糟糕”,拽著方年年進了旁邊花叢,在小花園裏繞行,方年年隻看到有一行人往正殿走來,沒看清楚是誰。


    沒有多問,方年年決定把疑惑爛在肚子裏,埋頭跟著芳杏趕路。


    走向正殿的一行人為首的赫然是當今天子,他正和身邊的人說著話,眼角餘光忽然看到遠處一抹倩影,像極了曾經的故人。


    他往前走了兩步,疑惑喃喃:“珍珠?”


    定睛看,遠處沒有任何人。


    “王順,剛才看到那邊有人嗎?”


    內侍王順說:“回陛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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