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前腳剛走,晏回後腳就尋了個由頭,把璀錯單獨叫進了書房裏。


    書房裏一股熟悉的藥草香氣,這兒隻有他們兩個,晏回卻遲遲不出聲,璀錯不自覺摸了摸耳垂上的玉墜。


    終於,晏回歎息一聲,“囡囡啊,宋修可有同你講過,他是為何娶你?”


    第5章 宋修扣住她手腕,“我看不……


    璀錯遲疑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晏回從一旁的書架取出一遝信紙,“還是你自個兒看罷。”


    璀錯坐定,將信紙一一攤開在書案上,逐字看過去。


    這些信筆跡各不相同,落款時間最長的間隔了半月之久,說的卻是同一樁事兒——宋修差點便成了五公主的駙馬。


    璀錯打眼一看心裏就有數,晏回雖離了晏家已久,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晏家世代經商,三教九流皆要打交道,旁的不說,打聽消息確是門路廣些。


    銷聲匿跡許久的小玉墜再度有了反應,將五公主與宋修之間的糾葛從頭到尾講了個透徹,也省得璀錯再去辨別信裏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至於它為何不早吱聲,大概是怕她提前知道得太多,亂了宋修命途——天宮對她依舊不怎麽放心。


    五公主身份尊貴,不僅是當今天子的嫡女,還是太子的胞妹。先皇後所誕統共就這麽兩個孩子,皇上思念故人,又憐惜這一對兒女,太子必是得嚴苛些對著的,是以五公主便承了她父皇雙倍的寵愛。這一來便慣得無法無天。


    五公主與晏雲歸同歲,她遇著宋修的時候,才不過十二歲。那時宋修父母剛走不久,宋修滯留在京城。十七歲的少年,已撐起了整個宋家的門楣。


    宋修入宮稟事,皇上見時辰還早,差人去傳太子,命宋修同太子過幾招指點指點,卻沒親去較武場——五公主鑽了這個空子,扮作太子的隨從,死纏爛打著硬要一同去會會這位少年將軍。


    她在宋修手下隻走了三招。宋修刀未出鞘,橫在她頸項,馬上便撤了回去,倒退一步,規規矩矩行禮道:“公主突然發難,臣別無他法,對公主多有冒犯,請公主恕罪。”


    五公主囂張跋扈,早便被眾人捧得飄飄然,以為自己一身男裝毫無破綻,以為自己武藝高強難逢敵手,卻陡然被宋修一把刀從雲端拍了下去。於是她便纏上了宋修,哪怕這人對她冷淡得不近人情——依著她的身份,這一生都是有人寵著護著的,還有什麽她求不來的?


    隻是宋修在京城的日子不多,她便是纏,統共也纏不了多久。


    十二歲的五公主並不知道這是種什麽樣的情感,待到她及笄那年明白過來,便開始一不做二不休,得空就去磨皇上的耳朵,求他賜婚。


    好在皇上雖疼愛這個女兒,卻也不至蒙蔽了雙眼。當朝律法,駙馬不得掌實權,倘若真叫宋修尚公主,虎符便得交出來。而邊疆不寧,驟然換了主將,後果不堪設想。倘若為宋修開個先河,特許他繼續持掌兵權——皇上正當壯年,讓太子羽翼豐滿到這個地步,無疑要生事端。


    是以五公主被狠狠訓斥了幾回,才漸漸不敢多提。


    然今非昔比。宋修在邊疆積威愈來愈重,兼之宋家滿門忠烈,名聲旺極,又手握先皇所賜丹書鐵契,免不得要惹猜忌。


    宋修在朝中無助力,這些都還好說,可他早便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以他的身份,必定是得配一位名門閨秀的——這一來他免不得在朝中要有些關係,這就真真觸了帝王逆鱗。


    兼之在宋修鐵腕手段下,邊疆的動靜已比前些年鬧得輕了許多。況且這些年皇上在邊疆暗中培養的人也逐漸磨礪成了,不至動了一個宋修亂掉整個邊疆。


    於是皇上開始認真琢磨招宋修為駙馬的事兒。


    宋修自己心裏門兒清——兵權不能放,放了宋家也便離倒了不遠了,是以尚公主是萬萬不行的。可又要安皇上的心。


    所以他在一場大勝後,借著討賞的名頭,求了一紙賜婚,求娶的是一個小醫女,即便是查,查出是晏家的一支,也無甚妨礙。


    璀錯消化了一會兒——合著宋修對她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畢竟他身邊多半還有皇上的耳目,若不表現得對她情深意重,解釋不通他費的這番周折。至於他的格外容忍和照顧,多半是還她的救命之恩,以及他殘存的愧疚在作祟。


    璀錯深深吸了一口氣。先前所有的違和感都得到了解釋,可她怎麽並不覺得舒暢,反而有些氣悶?


    這種情緒在她翻閱到最後一封書信時,醞釀到了極點。


    最後一封書信的字跡漂亮得讓人眼前一亮,璀錯翻到最末瞥了一眼,果然署了裴澤紹的名字。


    裴澤紹聽說了她突如其來的婚事,為了替她免去不必要的麻煩,這封信果真如宋修先前所說,是寫給晏回的。


    前頭是中規中矩的問好和中了一甲的報喜,中間是他在京城中有意無意聽到的宋修的事兒,遣詞用句不偏不倚,隻是多少叫晏回心裏有個底。末了,隻克製地提了一句晏雲歸。他說他早將晏雲歸視作妹妹,唯盼她過得好。


    璀錯無端開始想,若是沒有宋修,若是晏雲歸隻是晏雲歸,有個疼愛她的父親,也會嫁給真心實意對她的青梅竹馬,她興許的確會過得很好。


    可是沒有宋修,也便不會有晏雲歸。


    說到底是天命弄人。


    可天命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囡囡?”


    璀錯被這一聲喚的回過神來,任晏回抽走了手中不知何時攥得起皺了的信紙。


    晏回打起火,將滿書案的信紙一一燒了,丟進銅盆。信紙燒焦的黑煙逸出來,有些嗆人。


    “有些本不該給你看的,隻是爹不在你身邊,照應不到你,萬事還是要靠你自己多留心。”黑煙散盡,他站起身來,“是爹沒用,委屈我們囡囡了。”


    璀錯回府時,夜幕已全然沉下來。


    她梳洗完,一身輕鬆地坐在床榻上,一麵閉目養神,一麵在心裏整理從宋修這事兒上看出的大周的整個局勢。不管怎麽理,有一點是確定的——宋修的處境,隻會愈來愈艱難。


    這若是知道宋修利用她前,她還能勸勸自己嫁狗隨狗,就是處境再難,想來她以晏雲歸的身份也活不了幾年,忍忍便過去了。而如今,璀錯心神一動,她若是哪天反手給宋修一刀,大概也勉強算得上圓了這情劫?


    耳垂上倏爾一燙,像是無言的警告。璀錯撇了撇嘴,收起雜七雜八的想法。


    外頭有腳步聲響起,聽著像是宋修回來了。這具女媧石打造的身軀,旁的不說,硬性條件還是很可以的,比如聽覺。隻是璀錯當仙君當久了,早便習慣了無微不察的五感,是以並不覺得有什麽特別。


    璀錯正習慣性地要再添兩盞燈,卻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動作麻利地將燈吹熄,隻留了火光最微弱的一盞,又將坐凳挪到門前,恰是一進門必然要走的地方。


    她做完這一切,躺到榻上,佯裝剛歇下。


    宋修推開門,似是因著屋裏光線太弱看不清,腳步頓住。


    璀錯好整以暇地側躺著看著他。


    他也不過是一頓,而後便抬起步子來,正如璀錯所料,撞上了前頭的坐凳,生生踉蹌了一步。


    璀錯好容易憋住沒笑出聲,卻也沒能看清一片黑暗裏,他一雙眼直直望向她的位置,目光炯炯。


    “宋修?”她坐起來忙去點燈,假情假意解釋道:“我以為你今夜不回來了的,要歇下了便把燈都熄了。你回來也不喊我一聲。”


    璀錯自認為自己可是向來很大方不記仇的——往後她有事兒沒事兒捉弄捉弄他,圖個樂子,前頭那些糟心事兒也就不再同他計較了,日後該如何還是如何。


    隻消等到情劫事了,晏雲歸身死之日,便是再無瓜葛之時。


    她剛剛點上一盞燈,便聽宋修喚了她一聲,“雲歸,過來。”


    璀錯脆快應聲,走到他身側,仰起頭來看他。


    依舊昏暗的光線下,少年的麵容半隱半現,他似是無聲笑了笑,而後伸手抓住璀錯毫無防備的手腕。


    那一刻璀錯忽的想起昨兒池夏說的那個丫鬟,手腕不自覺往後縮了縮。


    宋修沒給她掙脫的機會,隻輕聲道:“我看不清路,你領著我罷?”


    璀錯愕然,不自然地咳了一聲,掩飾住內心的慌亂,而後煞有其事地反手勾住少年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帶著他往前走,“這才是領著,扣人手腕算什麽?”


    宋修眸光深深,落在她勾住他的手上——方才他抓她手腕,其實是為了探她脈象。她的脈象與先前一模一樣,沒有分毫練過武的跡象。


    他回頭瞥了一眼地上被他方才一撞,碰歪倒了的坐凳。他是自幼習武的,腳步聲比常人要輕許多,方才見屋裏燈暗著,以為她睡下了,更是刻意輕了些。


    未習過武之人,如何早早聽見他的腳步聲,而後將東西挪到門口,借此來試探他?難不成真是巧合,是他多心了?


    總共也沒兩步路,璀錯將人領到床榻邊,按著他肩膀將他按在榻上坐下,“我去點燈。”


    點上最後一盞燈,璀錯拍了拍手,笑得像朵燦爛的太陽花,“好了,這樣就不會再撞上哪兒撞疼了。”好似故意使壞的人不是她一樣。


    屋內重又亮堂起來。


    宋修噙了笑意,望了她一會兒,忽的開口:“大婚的禮數已盡得差不多了,我也該回前線了。”


    璀錯毫不意外。他這般忙,今日甫一被叫走,她便猜到了,他該是要回去了的。


    第6章 好,宋修很好。他已是連敷……


    第二日天還暗著宋修便起了,璀錯也跟著坐起來,也不知昨晚怎麽睡得,一頭烏發亂蓬蓬散在身後,迷迷瞪瞪地看著他。


    他忍住莫名想揉她腦袋一把的衝動,“還困就接著睡罷,不必跟我起的。”


    璀錯醒了醒神,挪下榻,去替他拿輕甲。


    按大周的習俗,丈夫出征前,該由妻子替他換上戰甲,佑他平安歸來。


    宋修看著麵前正低頭專注替他整好輕甲的女孩兒,那句將要出口的“我不信這些”無端便被咽了回去。女孩兒蔥白的手指隔空點了點他心口的位置,一本正經道:“這兒缺了一麵護心鏡。等你回來,我送你一麵。”


    他笑了笑,應了一聲“好。”


    送走宋修,她躺回榻上,輕輕捏了捏耳墜,默念著問了一遍邊疆的情形,腦海中便徑直出現了一幅整個邊疆的地圖。地圖上有詳盡的標注,她仔細記了一遍。


    宋修一走,璀錯便閑下來,左右無事,也就整日借著玉墜,一點一點參悟局勢。配合著地圖,她琢磨了些日子,便大致猜出來宋修此次的行軍路線。


    倘若不出她所料,今歲正是整個邊疆至關重要的一年。敵我雙方積攢已久,兩邊朝堂局勢亦皆生了變動,此時不戰,士氣便竭了。


    宋修走了她的日子更容易過些,不知覺便入了夏。晏回見她全然適應了新的生活,也早收拾行囊離了東崖。


    宋修每隔十日便會給她寫信。


    信時長時短,但最末總會加一句“甚念”。璀錯頭一回看見這兩個字的時候,捏著信紙瞧了半晌,簡直要把這兩個字瞧出洞來——她甚至想象得到宋修麵無表情,內心也毫無波瀾地用這兩個字敷衍她的樣子。


    在她被無情道不知滌蕩了多少年的腦海裏,就是退一萬步講,倘若他真的想自個兒了......那也就隻能想著了,告訴她又有什麽用?


    而夏末秋初,她收到的那封信裏,末尾頭一回少了那兩個字。


    信紙被折好又翻開,璀錯不自覺正正反反看了好幾遍,確認這回確實少了兩個字。


    璀錯將信紙緩緩團成一個球。好,宋修很好。不過寥寥幾筆,他已是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


    第二個十日,她幹脆就沒收到前線飛回來的信鴿。


    等璀錯意識到時,她已坐在窗邊吹了小半天的風。夜色漸漸濃重,不知名的蟲拉著細長的調子,在秋風裏顫顫巍巍地嘶鳴。


    璀錯倏而一個激靈,起身關上窗子,問屋內正在鋪床的池夏道:“前些日子我搓成球的那封信,是拿去丟了?”


    池夏細細鋪上被子,笑道:“哪兒能。畢竟是將軍寫給夫人的家書,奴婢替夫人收起來了。”


    璀錯長出了一口氣,“拿來我再瞧瞧。”


    池夏沒多問,依言將信找了出來,便退了出去。


    璀錯隨手從先前的信裏拿了一封出來,放在一起一比,便見出最後這封委實短小精悍得很。單看字跡,筆鋒走向皆是一致,證明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唯一的不同,便是最後這封,顯然潦草了許多。


    璀錯抬手揉了揉額角,低聲自言自語道:“前線出事兒了。”


    她在心裏默默又問了玉墜一遍,再三保證隻會做“晏雲歸”力所能及之事,無論什麽情況都不會額外幹預,玉墜才不情不願地嗡嗡兩聲,一段影像被強行塞進她識海。


    夜色深沉,像一團化不開的墨,營地軍旗在秋風裏獵獵作響。放眼整個軍營,火盆規律地排布著,唯獨主營前後,多加了兩盆,是以格外明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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